第9章 【乾坤九四,或躍在淵,無咎
第七章【乾坤九四,或躍在淵,無咎。】
“……”楚子航只是看到路明非蜷縮起來像是很沒有安全感地沉默了一會兒,就在他緊張的注視中把床頭的手機緩緩推到了兩人中間的床單上。
楚子航也伸出一只手緩緩把那個iPhone手機翻過來,發現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古銅色的輪盤,輪盤在飛速地轉動。這個輪盤和電腦視頻裏的進度盤一個樣,旁邊有血槽,底部是一個骷髅的标記。
路明非的手也跟着伸到兩人中間的床單上。在他的手指觸到屏幕的瞬間,輪盤減速,停下的時候,它的刻度顯示為“25%”,指針指在1/4的位置上,血槽剩餘一格。
“這是什麽?”以楚子航這個工科nerd對數字的敏感,一天之內接連見到許多以25%為基數的百分比,他已經察覺出了不對勁。
“諾頓,75%;芬裏厄,50%;赫爾佐格,25%。”路明非低着頭說,“一次屠龍,換走我四分之一條命。”
“說清楚。”楚子航不耐煩地皺了皺眉。他不知道路明非在說什麽,這本來很正常,因為路明非嘴裏常常蹦出很多動漫詞彙,可在這種情況下再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有些挑戰他的耐心了。
“師兄,我沒騙你,就像《浮士德》一樣,師兄你看過《浮士德》的吧,我和一個自稱路鳴澤的魔鬼做了交易,他取走我這條命,我可以為你們殺死四大君主,然後……我的一切都是他的了。”路明非慢慢地說,組織着語言。“這些都要從我收到卡塞爾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到芝加哥火車站的時候開始說起……”
路明非用了十分鐘時間給楚子航簡單解釋了路鳴澤和那些作弊的言靈,在楚子航的幾個問題裏又深入解釋了一下每次見面的情況,最後總結說,“所以說,剛剛他跟我打了個賭,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你了,師兄……你随意吧,我現在任你處置。”
“……”史無前例地,楚子航整個人呆滞了。
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殺一個龍王路明非就要少四分之一條命?太荒唐了,這不可能……但如果這雙真的,所有的一切都說通了,強大的自愈能力,關鍵時刻的爆發,視頻中他與平時判若兩人的暴力表現。
楚子航倏然擡頭,黃金瞳直視路明非,“你想過一直交換的後果嗎?”
“我……”路明非扭頭避開了他的視線,這不是因為他無法直視楚子航的黃金瞳,而是他不願與他對視。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顫抖,“師兄你看的視頻是沒有聲音的,但我都記得,我都記得我做了什麽……我知道赫爾佐格在害怕的是什麽,能讓白王害怕的東西很容易猜不是嗎……”
是的,他在從日本回來之後就知道了,自己大概是個什麽東西。
我才是貨真價實的小怪獸啊,繪梨衣。
看着面前顫抖着一直在說話的少年,楚子航能做的唯有沉默。
“……雖然我不知道我跟路鳴澤到底是什麽關系,我甚至不知道我最後會變成什麽樣子。但如果真有那麽一天,請你殺了我,師兄。如果我有哪怕一點意識,都一定不會反抗的。”路明非下定了決心,看回楚子航的雙眼,輕聲說。
就像那時在日本,源稚女或者說風間琉璃在慫恿他入夥狙殺王将,說他很欣賞,或者按他的原話說是“敬畏”路明非的眼神。那時候他聽不懂風間琉璃在鬼扯什麽,只覺得自己被耍弄了,因為他想隐藏的自始至終只是糟糕的自己。他一直在扮演一個滿嘴爛話、好吃懶做、無所事事的賤人,想着也許這樣的自己能稍微讨別人喜歡一些。他心裏隐隐約約地讨厭那個真實的自己,那個敏感狡猾、孤單無望、患得患失,卻又無能為力的死小孩。
現在那個眼瞳明淨仿佛湖底沉着璀燦星辰的歌舞伎演員、日本牛郎界的王座、猛鬼衆的龍王、那個兄控得無藥可救卻依然賭他這個廢柴能贏的源家次子已經死了,那個一直以為他是sakura以為他就是整個世界的繪梨衣也死了,那場似乎永遠不會退去的潮水也只留在了他們幾個人的記憶裏,但他想在此刻,賭上全部也像他們信任他那樣去信任面前這個人。
楚子航全身猛地一震,半晌沒有出聲。
這個從身體到聲音都顫抖着卻眼神堅定的少年毫無疑問是人類。無論他是什麽身份,他的心都是人類的心。
看着這樣堅定的眼神,他也想到了源稚女說過的話。
“幸會,Ricardo君,某種程度上說,我一直期待着我們的相逢。”
“因為我喜歡你的眼神,你的眼神令我敬畏。”
“最寶貴的東西,當然不會是每個人都能見到的東西了,一定被藏在遠離人們視線的地方。最淩厲的殺氣,也不會是随時都暴露在外的,那麽尖銳的東西一定要被藏起來,露出的時候,就是殺人的時候。所以我敬畏你的眼神,你的眼睛裏有某種鋒利的東西,随時會刺透那層灰蒙蒙的東西。”
“我曾在你的眼睛裏看見獅子,從那一天開始我就賭你贏,所以我才會選擇跟你們合作。我是從來不會認輸的人,所以當然要加入最強的團隊。”
……
楚子航想起,他和恺撒在歌舞伎座見到過的風間琉璃是絕世的歌舞伎者,是最好的演員,他見過那麽多不同的人又扮演過那麽多不同的人,也許他确實可以分辨出不同的人。楚子航想,他應該更相信專業的人。他懂機械,而風間琉璃懂人。因為路明非确實只用一顆子彈就打中了硬式飛艇的方向舵,将那個鋼質包銅的彈芯完美地鑲嵌在了那個由兩組槳片組成的簡單機械結構的中心位置,那一槍命中的态勢簡直如同毒蛇咬住了獵物的喉嚨。
當獅子被人闖入領地時,會忽然從慵懶的貓科動物變成致命的兇獸。他想起恺撒第一次遞交結婚申請時,路明非失魂落魄的樣子,當時他的眼睛裏就好像……藏着什麽野獸,随時會撲出來。也許,路明非也會很适合獅心會。
想到路明非适合獅心會,楚子航又皺了皺眉。按理說,在他親自邀請并許諾下一屆會長的身份之後這個人參加了學生會,即便有高中校友的關系,路明非也不會讓他除了其S級身份之外再過多留心。他也是一個驕傲的人,但在路明非身上他的驕傲總是讓位于其他東西。
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就在路明非以為楚子航驚呆了或是吓傻了,要麽就是路鳴澤又回來了的時候,一個泛着松柏木味道的懷抱扣住了他,一只結實的手臂環住了他的腰,鼻尖觸到了一個結實的胸膛,頭頂上有溫暖的感覺,那是楚子航的另一只手。
……面癱師兄不是不喜歡跟人有接觸的嗎?!他不應該是跟零一樣號稱真空的嗎?!路明非的內心有一個小人在自暴自棄地抓狂着,但現實裏他給不出任何反應。
很多年了,都沒有人這樣對過他,這種從頭頂灌注而下直到心髒的、隐隐發燙卻又不會讓人燙傷的感覺攫住了他的神經系統,出于本能地讓他渴慕更多。
“別再交換了……”呆滞中,路明非聽到楚子航的聲音輕輕說道。
“什麽,等等,師兄你……”
那只熨帖了他全身的手摸了摸他的頭頂就離開了,動作很像是在順毛,幾秒後楚子航就松開了他。一瞬間細密包裹着他的溫暖離去,讓路明非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楚子航見狀給他提高了被子壓住,只留了一個腦袋在芝加哥夏夜微涼的空氣裏。“我說,不要再跟他交換了。我答應了要罩你的,就會說話算話。”
“哦。”路明非呆呆地應了一聲,然後猛然回過神來。“不要。”
“什麽?”楚子航的表情沒什麽變化,但路明非就是能看出來他從較為柔軟的狀态變回了那個殺胚——簡單來說,就是楚子航不高興了。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那張萬年冰山的面癱臉上看出來的,但他此刻寧願自己看不出來。路明非膽戰心驚地試圖後退,卻發現剛剛楚子航抱住他的時候是向前傾的……而他已經在床角和牆角,無處可退了。
“師兄,我說不要。”路明非輕聲說,“你還記得我們在北京的尼伯龍根的事嗎?”
楚子航當然記得,但面對路明非的神轉折他不知道他該說什麽,于是發揚沉默。路明非看起來也沒想要他回應,停頓了一下就繼續說了下去。
“那次我就那麽看着你退出了車廂,才發現原來逃亡名單上只有我一個人……我只想說……真小看人啊,這個卡賽爾學院裏每個人都小看人,大家看起來都很照顧我,其實是覺得我根本沒有資格和他們一起承擔什麽事吧……那一次我的工作是逃跑,再上一次咱們一起執行任務你去打仗飙血了而我的工作是和陳雯雯吃飯,在日本的時候你們都出艙了我的工作是上浮……在三峽的時候也是,諾諾把我塞進了潛水鐘……沒有人認為我能起什麽作用,誰也不期待……我想我哪怕再衰再沒用,我還握着自己最後的四分之一條命,可以決定用在什麽地方,我還是可以救幾個人安排好我自己的結局的吧。這都不可以嗎?”
路明非擡起頭對上他視線的那個瞬間,楚子航終于明白了風間琉璃所說的“獅子般的眼神”是什麽意思。
“我明白了。我答應你。”楚子航緩緩地說。“你還記得我跟你講過我親爸爸的事嗎?”
這邊路明非剛剛松了一口氣以為氣氛可以緩和一點,又一下子挺直了腰。“師兄咱們兩個人裏面有一個人神轉折就可以了,同時轉折會混亂的。”
“你見過我肩上的胎記,對吧?”楚子航沒有理會他的白爛話。
“是,在高天原的時候那些‘右京命’的客人們都在讨論,這讓我很難不注意到……師兄那個胎記形狀有點奇怪。”半朽的世界之樹,像是卡塞爾的校徽。
“那其實不是胎記,是在我第一次進入尼伯龍根後才出現的,在那兒我第一次聽到龍文,遇見了奧丁……我爸爸為了救我留在了那裏。我也是通過這個印記找到了卡塞爾學院,成了多年來第一個主動找卡塞爾學院的學生。”
“哦。”路明非愣住了,像那次師兄跟他“深夜食堂情感心理熱線”一樣手足無措了起來。現在所有人都知道獅心會會長楚子航跟他過從甚密,而他也不怕什麽通敵大罪之類的了,但這種私密往事,總是讓他有些不安。
“男孩有機會跟自己的父親一起戰死,應該是一種榮耀。但那天他揮刀撲向‘奧丁’的時候我卻在開着邁巴赫逃跑,怕得快要哭出來。那時候我就是一個懦夫,但如果再給我一個選擇的機會我會撥出車門另一側的長刀撲回去,跟他一起,哪怕戰死。”楚子航輕聲說。“但沒人能改變過去。從那之後我就發誓再也不選擇逃走,要不是這樣我和恺撒之間也不會鬧出那麽大的矛盾,因為恺撒也是一步都不願退的人,除了在諾諾面前。”
路明非沉默了。繪梨衣死去後他也發過類似的誓,如果再有一次機會他也會選擇帶繪梨衣走……但是,沒錯,沒人能改變過去,小魔鬼也不能。
“你知道爆血嗎?”楚子航問。
“知道知道,路鳴澤給我說的……一開始是不知道的,但是在北京地鐵剛見到你的時候我一開始着實不知師兄你到底是跟我一邊還是跟龍一邊,因為你看起來實在是……”
“我懂,”楚子航點點頭,忽略聽到路明非那麽自然地提起那個危險的路鳴澤時心裏的一絲不自然,“那就是爆血的後果之一。”
“哦。”路明非不太懂那是什麽感受,只好簡單回應了一下。
“《血統戒律》第一條:‘一切以物理和精神手段提升混血種血統純度的操作均為絕對禁忌。’這也是學院最大的禁忌。爆血是古老屠龍家族的最高秘密,能讓族裔以混血種的身體獲得接近純血龍族的力量的秘密技能。但是後來掌握這個秘密的家族均沒有留下後裔,爆血也就失去了傳承。直到20世紀初,秘黨的新銳團體獅心會因為重現了這種技術,才得以迅速超越老一輩确立了領袖地位。作為學院最古老的組織,獅心會保存着一些秘密日志,裏面包含了混血種歷史的許多秘密,以及20世紀初社團在血統強化方面的研究,但是被人拿走過最核心的部分,我是成為獅心會會長之後接觸到那些文件,才推導出來的。具體的理論我就不給你講太多,你只需要知道,以精神手段在瞬間提升血統純度,那是在用人性交換力量,交換得多了之後龍血就會開始侵蝕人的身體。”
“哦哦這個我知道!校長跟我講過,臨界血限嘛!工業革命之前他們都是靠這個屠龍的!梅涅克卡塞爾還有我爺爺的爺爺他們都是和校長一起的!”路明非激動地舉手,被子從肩頭滑了下去,被楚子航眼疾手快抓住了手腕又塞了回去。然後他才回答:“是的,被龍族血統吞噬的混血種,也就是死侍,介于人和龍之間,生與死之間,失去了意識,就像是游魂……我的結局大概也是這樣。董事會彈劾校長,說我的血統不可控,其實是對的。”
“這麽危險……那師兄你就不要再用了啊……”路明非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他也知道獲得力量之後的感覺,那種脫胎換骨般的欣喜,血液在血管裏奔流如寒冰解凍後的大河,每個細胞如春芽班放肆地、用盡全力地呼吸。無窮無盡的力量,沿着肌肉和筋脈無聲地傳遞。那種感覺是如神一般俯瞰世界,或者說是借助神的眼睛去看世界。他也知道憑他們戰鬥在屠龍第一線的現實狀況,他根本不可能要求這個殺胚做到不再動用封存在血液裏的力量。
楚子航也知道,所以沒把這話當真。“我只希望自己還能多些時間,因為我還有些事沒做完。但最好這種技術在我這裏就結束掉,再也沒有人用它。所以我也不一定能做到答應你的事。”
“那不然我們互相約定算了!不論誰先失控,都讓對方來殺死!這樣早死的那個比較幸運诶!”路明非脫口而出。但他接着就發現自己好像越界了,師兄還什麽都沒說呢,他這麽毛遂自薦像什麽,這種單方面的約定太……而且在他說完之後楚子航就一直沒說話。
“師兄師兄我開玩笑的,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到那一步的你是最棒的,你一定可以創造奇跡啊倒是我就要麻煩你了……”
“好。”楚子航截斷了他的滔滔不絕。
“什麽?”路明非一愣。
“好,”楚子航耐心地重複了一遍,“不論誰先失控,都讓對方來殺死。”讓剩下的那個人,收獲一份至高榮譽。
“啊……哦……好。”路明非想舉手撓撓頭,想起了剛才楚子航把他的手塞回被子的動作,老老實實停下了動作,只是坐在床上左右晃了晃。
這是口頭的承諾,但他相信楚子航,正如楚子航相信他。這次他是很認真很認真的,他們都會做到答應對方的事。
他賭贏了小魔鬼。
“你睡吧,我就先回去了。不早了,其他的我們明天再說。”半晌,楚子航才動了起來,按亮了自己的手機屏幕看了看時間。
“嗯,師兄晚安。”路明非躺倒了,蜷縮成了一個球。
“晚安。”楚子航起身,拿好自己的東西走向門口。
在他擰開門的時候,身後那個聲音又叫住了他。
“師兄。”
“什麽?”他回頭,黃金瞳在黑夜裏熠熠生輝,路明非卻背對着他面對着牆,沒有看向他的意思。
“其實你不用跟我說這麽多的,我告訴你那些只是因為我想告訴你。”所以你不必因為知道了和我性命攸關的消息,就把自己性命攸關的消息也告訴我。我們不需要這種捏着對方把柄才能安心的交換模式。
雖然……這種互相的信任,更讓人覺得溫暖。
“嗯,”楚子航理解了他的意思,“別想多,我們是一起做過牛郎的,我也只是想告訴你而已。”
他走出去,轉身關上了門,但并沒有關住那聲微不可聞的“謝謝。”
門後的路明非看着時針劃過零點,微微笑了笑,按滅了手機屏,翻身睡覺。
整體而言,這個生日過得相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