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正文第十章:深入了解

正文第十章:深入了解

第十章深入了解

時間很快就來到了學期末尾,我們要去宜春進行課程實習了。出發前,我特地去和金瑤見了一面。已經是深冬了,她穿上了厚厚的高領毛衣和米白色的羽絨服,別有一番俊俏滋味。又快一個月沒看到她了,她依然讓我覺得是那麽地親切。天氣很冷,我們漫步走到了綜合樓前,在一樓找了個沒人的教室坐了坐。我告訴她,她推薦的那幾個作曲家的曲子我都聽了一些,都很好聽。相比之下,我還是更欣賞莫紮特一些,風格多變又流暢自如。她也很贊同我對莫紮特的評價。我們還談到了其他一些文學作品,包括她最近看完的《平凡的世界》,對裏面孫少平的奮鬥經歷很欣賞,很惋惜他最後沒有和田曉霞在一起。我告訴她,我也深有同感,可能這也是一種缺憾美吧。和金瑤在一起,時間過得好像非常快,半小時時間像是只有一分鐘就過掉了。我最後和她說:“後天我們就要去宜春,我家鄉實習兩星期,然後我就直接回家了。在那裏有什麽好玩的有趣見聞,我可以寫信給你嗎?”

“沒問題!” 她爽快地答應了,朝我笑了笑。

她的笑給了我一些鼓勵和安慰。我也回應了一個微笑。我們走出教室,朝宿舍樓往回走。到了女生宿舍樓,她揮了揮手,就各自回宿舍了。知道自己可以給她寫信,我心裏踏實多了。

我們全班同學都背上大包小包,乘坐校車一路歡歌笑語地來到了宜春。路上大家都高高興興,戴茜和紅玫的笑聲最為響亮,看來紅玫已經擺脫了失戀地陰影,恢複了往日地活力。校車在一個老舊的宜春旅社前面停下來,帶隊的宋老師和班長去登記了住宿。這次因為時間長,頭一次男生女生的住宿房間可以挨着,互相可以自由串門,大家都是嘻嘻哈哈的,分別和其他同學兩人一組分配了房間。我和水良分在了一起。

我們的實習任務是了解本地的國土資源勘測的情況,所以在本市的國土資源局駐點,由和宋老師相熟的柳科長負責接洽。柳科長大約三十出頭,顯得精明能幹。他手下也只有兩個二十出頭的小兵,看起來很缺人手的樣子。他和我們介紹了宜春的國土資源的勘測和保護現狀,然後和我們拟定了未來十天的計劃。我們将熟悉資源勘測方法、資源評價體系、規劃利用、還有保護執法等等各個方面。大家對這些需要将來上手實用的東西都很感興趣,可以看出來,好幾個同學開始後悔沒有在課堂上好好聽講,怕自己跟不上了。

晚上在旅社裏,男男女女都開始串門,我們男生可以一探女生閨房的秘境。女生們對布置她們的新房間明顯比男生們認真:都挂上漂漂亮亮的新窗簾,床上也鋪得整整齊齊的。有些女生的床頭櫃擺放着許多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讓我們男生眼界大開,不知道女生還這麽多講究。紅玫的房間倒是相對簡單,也沒有那麽多的瓶瓶罐罐。我很好奇,金瑤如果在這裏的話,她的房間該會是如何的場景呢?我注意到她好像很少化妝,粉黛天然的樣子,估計也和紅玫房間一樣,不會有太多的瓶瓶罐罐。

相形之下,我和水良等一衆男生的新房間裏就随意多了。窗簾也不用挂,反正男生不怕被偷看,床鋪也基本就是旅館的現成陳設。這些差別讓我們班的男女性別差異變得顯而易見,真是明顯的男女有別。

女生們來我們男生房間串門的時候,有個漂亮女同學,那個和其他班級合住的美女,她對我房間倒不特別感興趣,就是對我本人十分好奇,我都被她上下打量得不好意思了:“怎麽啦,發現金子了?”

她突然笑了,笑得真燦爛:“哎呀!我是看到你覺得親切。平常和你說話都說不上兩句的,這次來這裏我很高興。”

她平常是沒怎麽和我說過話,我好像和她也沒什麽太多交集,所以我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我親切。我問她:“我也沒什麽特別的啊?”

“我媽媽是宜春人。我小時候來過一次,之後再也沒來過了。說起來我倆也算半個老鄉呢。所以這次來宜春,我覺得這個地方,還有你,都讓我覺得很親切。回去我要告訴我媽媽,嘻嘻!好了,不說了,我們去看下一個房間啦!”說完這個,她帶着笑意,得意地走了。

這麽一說,倒是都說得通了:我這麽喜歡我的老鄉們,她肯定也不例外。我只是有點遺憾,那個阿姨應該沒有教她太多宜春話,不然,和她鄉音對話,該多美好!突然多了個美女老鄉,讓我一天都心情特別好,就連看外面大街上灰撲撲的街景都覺得更順眼了。

同學們都是頭一回來到宜春,還有些新鮮,嚷嚷着去街上先看看宜春有沒有什麽好玩的地方。佑仁問我:“小芳,這都到了你的地盤了,怎麽沒見你這個地頭蛇好好帶我們去玩點什麽新鮮花樣呀!你得為我們在宜春的招待上點兒心呀!”

理是這麽個理,但是跟他們比,我也好不到哪裏去:我們家在宜春鄉下,一個很邊邊角角的地方。我要不是初中三年級來這裏參加數學競賽,我對宜春的了解比他們也好不到哪裏去,照樣一抹黑。再說了,有些城裏人有時候也不怎麽好,一聽你的口音不純正就看人下菜,不大看得起你,态度就很糟糕。所以,我在城裏的時候可不會像在學校那樣對老鄉感覺親切,反而是防着的時候多些,不要因為一個不小心就被他們給兇到了。

說話間我們就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過去像是一個大公園。我和佑仁他們說話間就擡腿準備過馬路,忘記了看紅綠燈了。還沒走兩步,我好像被人在在後面猛推一把,人突然就往前一沖,腿疼得不行。左前方有個人從摩托車上摔下來,在地上半天才坐起來。幸好他戴了頭盔,頭應該沒事。原來,他就是那個從我後方撞到我的那個人。我趕緊跑過去,想把他扶起來。佑仁在後面大聲喊道:“你小心點,別讓他訛上了!”

我倒不覺得那個摩托車手會訛人。雖然說是他撞了我,但是其實算起來該是我不小心的緣故。要是我過馬路的時候左看右看了,不就不至于被他撞上嗎?等我過去拉他一把的時候,他已經一瘸一拐地自己接近起來了。我問他:“你冇事吧?”

他擺擺手,簡單說了句“冇事”,就艱難地推着摩托車準備走了。看着他背影,我也感到內疚。雖然我的腿還是有點疼,但是,自己的不小心讓別人來吃個苦頭,就算被他撞了,我也覺得簡直就是自己害了人家,心裏不安。

我對實習怎麽安排倒沒什麽特別意見,只是有兩件事在我心裏顯得很重要:一是如何給金瑤寫這封信,二是如何給柳科長留下好印象。第一件事我籌謀已久,對我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第二件事是我爸在電話裏特意強調的。說實話,我當時都沒想到這個上面去,我爸還是看得遠一些。我既覺得我爸很有眼光,又感慨自己都已經快要十八歲了,還有很多人情世故太不了解了。看來成年人的世界,需要掌握的還很多很多,我還嫩着呢。

白天我們在各個地方跑來跑去的時候,我一邊留意和柳科長互動,盡量主動一點給他留個好印象,一邊在構思,給金瑤的信該怎麽寫。我內心的情感澎湃:“把你的心都掏出來,表白你的心跡吧!”可是我的理智卻冷靜無比:“不行,這樣表白了以後,你們現實中很難一起,最後朋友也沒得做。”這兩種力量一直在腦子裏做鬥争,讓我頭疼不已。

第四天,我的情感占了上風,我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告白信,洋洋灑灑的滿滿兩頁紙,可是,寫完以後,我的理智又開始占據上風。我覺得這樣一點兒也不妥當,狠起心來把信撕了。撕掉這兩頁掏心掏肺的真心話,我心裏十分難受,堵得慌,感覺把自己的心都撕碎了。但是,我還是覺得這封信發出去還是為時過早,只能這麽狠心了。

第五天,我終于靜下心來,嘗試着用平和的語氣,寫下了一封很克制的又略帶親切的信:

“金瑤:

你好!

收到這封信時你們也快要離校了吧!考慮到如果你寫完回信發出來的時候,我們實習也快結束了,那樣很可能我就沒法收到你的信了,所以這封信你就不必回複了。

我們在這裏待的幾天裏過得很有意思:同學們頭一回在外一起住宿,男女同學相處得很愉快和融洽。我們的課程實習也很有成果,給我們帶隊的是當地的一個資源管理科的姓柳的科長,從他那裏知道了不少書本上學不來的實踐經驗。

過幾天,在實習結束前,我們班将會去明月山那裏一起集體活動,據說那裏的山清、水秀,還有溶洞可以探索,應該會是一趟難得的探險之旅。

學期結束後,要到新學期開學才能再見面。先在這裏祝你春節愉快了!

祝好!

真芳”

我沒有讓她給我回信,一是因為時間來不及,二呢,如果她回信到我家裏的話,還得寄到我爸單位。這麽特別的一封信落在我爸手裏的話,肯定會讓我爸産生非常多的好奇心。我還沒想好到底該不該,或者怎麽和他們談這個問題。所以,我寧可對自己狠心一點,也不願生出許多不必要的枝節來。

宜春的冬天有些濕冷。我們在外面跑來跑去的時候,大家都穿着厚厚的大衣或者羽絨服,人都顯得笨拙起來了。過了幾天,實習結束了之後,大家去了明月山那裏,先爬了一個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的一個叫玉京山的山峰,雖然是我的家鄉,但我自己也是頭一次來這種風景區,也覺得很新鮮。山間霧氣彌漫,顯得白茫茫一片。而接近山頂的時候,那些霧氣倒是到了腳下去了,反而可以看到山尖的積雪了。我們上午快速到了接近山頂的地方看了會雪景後,大風吹得冷飕飕的,于是大家開始往山下的明月湖進軍。我們沒有去漂流,而是選擇了在湖裏劃船。大家三四個人一艘小船,厚厚的衣服劃起槳來很礙手礙腳,不一會兒就開始渾身冒汗了。我停下槳,開始休息了一會。

這會兒,金瑤該看到我的信了吧?雖然我讓她不必回信,她會想回我的信嗎?她在學校待的開心嗎?是不是在收拾行囊準備回老家呢?我想起來,我甚至都沒有問過她老家在哪裏。我覺得雖然我對她這麽着迷,但是對她還是知之甚少,下次再見面得時候該和她多聊聊的。但是問這種問題,合不合适呢?會不會太突兀了呢?

實習結束後,同學們大多數都先回了南昌,除了我和少數幾個家就在附近縣市的。我打定主意,回家之後一定要好好保守關于金瑤的一切秘密。我不想讓我爸媽參與這個事情,我想靠我自己來解決。

幸好,我爸除了關心我和那個柳科長的互動以外,沒有多問。我簡單告訴了他,柳科長對我以後能去他們那裏工作很期待,畢竟我可以算是資源管理科班出身的。只是,他說了也不算,還得看整個市裏的人事安排。要是本科學歷的話,那就該不是問題。中專嘛,就比較有難度了。我爸也沒有好的辦法,畢竟上大學就那麽些聊勝于無的保送機會,千裏挑一的概率,實在太難了。

寒假中的那些老同學聚會,已經很難組織得起來了,大家都好像在為未來而奔波。等我見到一中女同學得時候,她比去年年底看上去更沒精神了。她告訴我,她還有其她幾個女孩子都對自己有很多懷疑,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廢物了,他們叫這個什麽抑郁症,我以前從來沒聽過的病。她還好,當初是自己非要選這個高中的,所以還沒人可以抱怨,除了抱怨自己當初太倔了。她的一個同學,因為是父母一定要她來讀高中的,因為他們城裏人收入還可以,不差她早點工作,一定要她去争取考個大學。現在成績吊車尾,她一點兒也學不進去,抱怨最多的,就是“我那是學給他們看的,讀完高三就拉倒”。依我看,一個人要是為別人而學,而不是為自己而學的話,自然動力不會太強。學習如果只是為了個好分數,那分數不如意的時候自然會對自己有很多否定,尤其是明明自己不覺得比別人差在哪裏的時候。

接着,我同學說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高三一開學沒幾個星期,以前和她同班的一個成績很好的女同學,現在在文科班,因為最近的一次摸底考試成績一下子從前五名成了中游的三十多名,受不了這個打擊,從教學樓上跳下去了,人就這麽沒了。學校也不讓傳,但是大家其實都知道了,只是不公開讨論而已。

這個故事讓我一下子打了個寒噤,好像突然一個巨大的冰塊從喉嚨掉到我的胸腔裏了。我突然覺得特別特別悲哀。這得多大的打擊,才能讓一個人放棄生命啊!小時候在農村,偶爾也會聽說有些農村婦女不堪丈夫或者公婆的欺辱,憤而喝農藥的。那時候,每次聽到這個我都特害怕,很怕自己也突然就死掉了。那些自盡的婦女們,甚至還被人批評為愚昧,不夠堅強,而不太有人真心去灑一把同情的眼淚,去理解他們的痛苦:來自于對她們的生命漠視的那些人的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摧殘。我覺得憤怒的是,那些對農婦的摧殘還可以說是來自惡意的人;而這些高中生,這個社會究竟有什麽惡意讓這麽年輕的花兒不再留戀生命?!

我回想我的過去十多年,就算被室友欺負得很厲害的那一次,我都沒有想過要去死。一時之間,我心裏變得無比痛苦,既為這個不幸的人感到痛苦,也為失去一個這麽好的女兒的父母感到痛苦。我無法想象,我要是死了,我爸媽會有多傷心。從小我父母雖然一直誇我聰明懂事,但是從來沒有期待過我給他們掙大錢什麽的,也從來沒想過我一定要考到什麽全國重點大學。他們想的最多的,就是以後好好幹,好好做人。我不知道,如果只有考上重點大學才能人生成功的壓力,到底會有多大。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麽一定要去大學,更不要說重點大學了。要我說,上不上大學都在其次,愛惜自己生命,保持逆境下對未來的希望可比上什麽大學要重要得多了。有人在,就有希望,人沒了,就什麽希望都沒了。

在我看來,學不學得好,既看個人努力和天分,也得看興趣。如果是為父母而學,無論你有多少天賦,你也難以發揮出最大的潛力,因為學習不快樂。即使在外人看來,他們是多麽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肯好好把握這種學習機會,我看其實也沒什麽遺憾的:你得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才有充分的熱情。如果現在學習不是你想做的事情,那就對父母或者其他有期待的人勉力盡責,但是對結果就随緣,沒什麽好強求的。只要活着,保持韌性,遲早你會找到你想做的事情,你會發現學習的重要性,那時候你的熱情就會比為別人而學要高十倍百倍了。總之,我是覺得,如果是為了以後的所謂的世人眼中的世俗的成功去學習,就算上了北大你也不會開心。為了求知去學習,是快樂的,因為就算你學得慢,你也可以因為有了充實的人生而開心。只是為了其他的和考上大學相關的金錢、地位、未來的房子車子等等的學習,尤其是當你成績在非常差的那一撥的時候,實在不能算是樂趣,而更多是一種很強的折磨。

唉,我說了有什麽用呢?我的這些看法自然是沒人聽的。我告訴我同學這麽多,她還是顯得很困擾。我也感到些無力,只能盡量安慰她說:“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學不下去了,先回家休養一陣,你們應該可以休學吧?別把神經給繃斷了。真的,你要知道,除了你爸媽,我們同學們都很很在乎你呢!實在不行的話,哪怕出家也比死了要強。記着,我們可都要好好的!”

寒假的其他時間裏,除了去親戚家,我時不時就會想起那個被自己放棄的生命,他們就這樣放棄了自己的未來。其他時間裏,我大部分心思都在金瑤那裏,我也慶幸至少我還可以為自己和金瑤的未來而謀劃。我想的最多的問題,還是這些問題:和金瑤的相處,該怎麽繼續下去呢?怎樣才有未來?我對金瑤意味着什麽?也許是她滿意的一個可以密切互動的好友?金瑤對我意味着什麽?我知道,她是我音樂的良師,是我文學的益友。她更是我感情生活的全部。和金瑤未來能在一起嗎,會幸福嗎?說實話,我還是不肯定自己是不是知道究竟什麽是幸福,但是我覺得可以比較肯定的是:和金瑤在一起,我做什麽事情都會開心,哪怕是其他人看來再苦的事情,因為有她就能給我帶來快樂。說歸說,如何拿捏這個尺度而不至于讓她為難,實在是把我自己難倒了。

春季回來後開學了,我們的三年中專生活也快要結束了。宿舍裏的卧談會仍然讨論得熱火朝天,只是現在的主題已經從前兩年的天馬行空,開始轉換為對畢業後工作的感想和展望了。之前我們還可以暢想未來成為重要人物,“一切皆有可能”,随着時間的流逝,大家的想法都現實多了,更多地關注眼前。

有一次,我們又談起半年之後畢業時的打算。大家的興致一如既往地高。我們先談起了自己當初是怎麽來到這個學校的。

“我是委培的。”

委培,就是有一個單位委托培養的意思,學費生活費都由這個單位出了,畢業後大概率要回這個單位。

“我是定向的。”

定向,其實和委培也差不多,來之前就已經和國家代表某個單位簽了合同,畢業了必須回這個單位,差別呢在于費用由國家支付了,接收單位不用直接出面。

我和水良,既不是委培的,也不是定向的,我們屬于統招生。統招生的好處呢,就是畢業去向有多種可能,壞處呢,還是畢業去向有多種可能。這種不确定性,既給人添加了對畢業可能去向單位的神秘感,又增加了前程未蔔的焦慮。現在新招收的學生都已經不再由國家包工作分配了,我們老人老辦法能多大程度上落實原先的國家包分配的政策,也就成了個很耐猜的問題。

我們談起了對委培和定向生的畢業去向确定性的羨慕。可是他們自己好像并不怎麽享受這種确定性。

“我爸在資源戰線上幹了一輩子,他就希望我能接着在這個戰線上再幹一輩子。我還沒想好要不要這麽辦呢。可是,我能有什麽選擇?” 一個室友說。

老實說,要是自己知道自己要幹什麽得話,被父母就這麽安排了人生也是很可悲的事情。不過,我們剛來得時候,都才十五歲上下,估計自己還沒搞明白自己想要什麽呢。要是有父母先給個建議的話,多半就聽從了。只是,我覺得遲早我們會對自己有更多的了解,也許就能逐漸發現自己的熱情在哪裏了,那個時候還被父母安排得明明白白就不可思議了。我不禁感慨,人啊,了解自己的特長或者天賦在哪裏,真不容易。

“我也一樣。我爸給我做的決定讓我接班,問我也不過是走一下過場,最後還不是他說了算!要依我啊,我就想寫寫東西。寫作才是讓我真正感興趣的事情!”另一個室友說。

我對當作家倒不怎麽反感,相反,我挺尊敬作家的,覺得他們寫的東西,能夠有很多人欣賞和讨論,給社會帶了很多獨特的角度思考。我很喜歡他們。路遙、王小波、王朔、茨威格,等等等等,都大名鼎鼎,給我們帶來很多新奇的體驗。只是,我對路遙的窘困和病逝感到很悲哀,覺得他選擇了文學,簡直是選擇了宿命。要是曲高和寡,沒人欣賞得來還可以理解一些為什麽他結局很悲;但他的作品那麽多人欣賞,結果也不能養活自己。總之在我看來,他的個人悲劇比他作品裏的那些人物的悲劇還更讓人感覺到老天爺真不是個東西。

另外一個室友,我們男子籃球隊的小個子後衛,他的想法很新奇:“去政府部門打雜,能有什麽意思?我來之前就想好了,我要自己去做生意。到時候說不定我可以富甲一方,想怎麽花錢就怎麽花錢。要是我樂意的話,也可以捐出去做慈善,想捐助誰就捐助誰。”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做生意,即使我爸就在商店工作。我覺得,做生意需要有非常靈活的頭腦,和很強的風險控制能力,這些都不是我所具備的。我做事情喜歡按部就班,謀定而後動。要我去面對生意場上的風雲變幻來抓住稍縱即逝的商機,我估計有多少本錢我就會賠多少本錢。當然,要是同學裏能有個大富豪,就算自己也得不到什麽好處,“與有榮焉”,我還是會為他們高興的。

我對有些生意人還有些佩服:那些文化多的商人,做生意公正厚道,注重社會道德責任,有時候被稱為“儒商”。他們那樣的商人,掙了錢,給人觀感也不錯,我覺得我的未來商人室友要是也能有這麽多公心的話,不需要太多文化也可以被我稱為“儒商”了。那些唯利是圖、以次充好、坑蒙拐騙、趁火打劫、坐地起價等等等等行為的商人,我巴不得他們統統都破産倒閉。話可能惡毒了一點,但是考慮到我自己就吃過他們的虧,我覺得罵他們兩句也實在是事出有因,怨不得我了。

“水良、小芳、還有佑仁,你們仨怎麽不吭聲?”有人想起來我們三個還沒讨論過我們的去向。我們三個,都是統招生,沒有确定的去向。

“我去哪都無所謂,反正在哪我都會想法子給自己找點樂子,人活着不能太無聊了!”佑仁先說了。

佑仁就是這麽一個人,他的生活裏好像就是各種找樂子。既找別人的樂子,也找自己的樂子。好像王小波在哪本書裏提到過,人生就是一個尋找有趣的過程。可能吧,人生中不如意的事情常□□,要是能找到些有趣的事情,估計那麽不如意的時候也會自己能夠找到一些內心的平和吧。

“我嘛,還不知道呢,先看看畢業分配去向吧。待得有意思就待着,沒勁的話我是不會長待的。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水良談起話來,總是給人感覺深思熟慮,總有想好的後續考慮。

“你呢,小芳?就差你了!”他們開始起哄了,我是最後一個發表看法的。

“我啊,我羨慕你們,不用為這個頭疼。我想留在我們市裏的資源管理科,可是看上去不太容易啊。誰知道會去哪裏呢,分到哪裏算哪裏吧。”這些想法,一半是真的,因為我确實這麽想過了。

我沒有告訴他們的另一半呢,其實是我很想先聽聽金瑤是怎麽規劃的。我希望能夠有機會和她待在同一個地方,這樣我可以時常看到她。真要采取行動追求她的話,也就也有了現實可能性。是的,我得先問問她家鄉在哪裏,這樣我才好看看有多大可能性在一起。我想起了程玮和紅玫。雖然我很不喜歡程玮的始亂終棄,但是這一刻我突然開始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幹了。但是,如果我和金瑤是情侶的話,我才不會像他這樣把金瑤抛下車的,這不是我真芳的做法。不過,我也許首先要考慮的問題不是會不會抛棄金瑤,因為根本就沒有到這一步。更合适的問題是:要不要和金瑤開口表白呢,要不要?

表白的好處顯而易見:這樣她就知道我對她的真心實意了。她會怎麽回應呢?我猜不透她的真實想法,但是我可以猜測她的幾種可能回應:要麽她也對我有我類似的好感,對我的表白痛快接受。以我對她的了解來看,這個可能性并不太高,我除了感覺到她出于共同愛好的朋友的密切關系外,我沒有感覺到更多的對于我這個人的興趣。

要麽她也許會直接拒絕,也許她覺得和我就只能做普通朋友。只是這種情況下的發展我很難接受:除非我非常非常克制,否則我對自己在被直接拒絕後還怎麽拿捏我們的關系的分寸毫無把握,最後大概是連朋友也做不成了。

當然,還有第三種可能,就是是她既不答應也不拒絕。不答應,很好理解,她很可能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我們開始男女朋友交往。不拒絕,就是給我們未來的後續發展保留一些可能。如果是這樣的話,其實也困難重重:半年之後我就畢業了,然後我倆分隔兩地,如果沒有明确的承諾,能夠牽手成功的希望看上去很渺茫。

我想起來,之前老團支書說過她有很多人追。這麽久了,雖然我覺得她多半沒有男朋友,但是我甚至都一直沒有問過她,是不是已經有男朋友了。這事的棘手之處在于:如果問她這個問題,就是差不多向她表白了,我不得不面對類似于“怎麽,你想追我啊?”的玩笑探問,而我,也是會讓自己陷入兩難的境地:或者違心否認,或者真心承認來讓她做裁決。

相比之下,不表白就容易多了,我可以繼續以朋友的方式接近她,更多地了解她,希望最終能夠和她心照不宣,彼此能夠達到認定對方的程度。這麽一想,我覺得不到萬不得已,我還是選擇不表白。

開學後不久,我找了個借口又去見了一次金瑤。我很想她,但是不想讓她知道。她這次穿的是白色毛衣外面加一件鵝黃色的羽絨服,這身打扮把她白皙的臉蛋襯托得更為明豔了。我們在校園裏散了一小會兒步。南昌初春的校園依然肅殺,來來往往的學生們都行色匆匆。我們路過了那片曾經拔草的荒地,現在那邊也地基已經澆鑄完畢,已經搭上了腳手架,開始往上搭建水泥框架了。

她看上去興致不錯,神态很輕松。我問她,過年在家裏待得如何。

“挺好的,和我爸媽一起看了很多電視,聽了好多音樂,去見了一些老同學,還看了些書。”

“真不錯!對了,一直沒問你,你家鄉在哪裏?”

“星子,知道嗎?在九江的鄱陽湖邊上。”

星子。那個地方我之前聽說過,但是之前也沒多想和我會有什麽關系。但是,此時此刻,星子,給我感覺是一個多麽浪漫的名字!我從來沒想到過她會是星子的,可是一說出來,我覺得太合适不過了。瑤臺和瑤池,不也是在天上嗎?那麽她和星星在一起,不是很正常嗎?我早就該猜到了她家鄉應該在那裏的,雖然我從來沒去過。我覺得,星子這個城市的名字,就應該永遠存在,如同太陽和月亮該永遠存在一樣。

來自星子的金瑤,讓我想起來天空中最亮的那顆星星,那就是屬于她的金星。金瑤,她來自金星,我覺得,她就是金星。啊!金星!多麽美妙的那顆星星!她是美,她是愛,她是維納斯!我願意用我的全部熱情去讴歌那顆星星,就如同我願意用我的全部熱情去贊美金瑤。

這些想法在我腦海裏快速掠過,可是我沒有告訴她,我不想讓我熱烈的感情把她吓跑。我不動聲色地回應道:“真是個好聽的地名!有機會的話,我想去看看。”

“那很好啊!歡迎你去星子做客!”她嫣然一笑。她臉上的笑容告訴我,她真心歡迎我去那裏作客。我頭一回看到金瑤的熱情回應。但是,我很難直接判斷金瑤的熱情邀請是特意給我一個人的呢,還是給所有她的好朋友的。我覺得最好還是謹慎從事,所以,我也只是略露笑意的謝謝了她的盛情邀請,答應了以後一定去。

我們又談起了最近看的書,她說她最近在看《□□的葬禮》。我在廣場附近的書店裏草草翻過一次,沒有太深的印象了。封面的那個黃色新月和作者的名字霍達,倒是記得很清楚,因為她讓我老是想起司湯達,那個《紅與黑》的作者。巧的是,兩本書都描寫的不是傳統的愛情。

“你看過嗎?”她問我。

“翻過一些,就記得裏面很多關于回族的習俗描寫還有那個玉器作坊很細致,主人公的情感糾葛也很特別。”我回答道。

“是啊,現實生活中的情感總是錯綜複雜。倒是朋友,可以做到很純粹。”

我對她的看法表示很贊同。我說,異性之間可以有很純粹的友情。這麽說,是因為我想起了紅玫。對紅玫,我有着截然不同的情感。就算我倆關系再怎麽密切,甚至有同學取笑我們的關系,我從來沒想到過我會去追求紅玫。我想,讓我滿足于和金瑤只保持這種純粹的友情,我真不知道自己會心痛到什麽程度。但是,要是和金瑤能夠達到和紅玫的密切關系的話,那時候就算我向她表白,她也不至于直接翻臉,再也不見吧。

我換了個話題:“對了,過完這個學期,我們就快要畢業了,也不知道最後會去一個怎樣的單位。還是你們好,還可以有額外一年時間思考。”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入學到現在,好像一晃而過。一下子你們就要先畢業了!畢業後,你有什麽打算?”她接着我的話題,問起我來。

“老實說,我也沒有太多的選擇。上次實習的時候,我們市的資源局那個柳科長希望我去那裏,但是成功的可能性不是很高。還得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有點後悔,也許我不該談這個的,因為我對這個畢業走向掌控太少了。

“加油吧!你們還有畢業實習的機會去熟悉業務吧?”

她提到我們的畢業實習,讓我有點詫異和感動,覺得她在關心我的情況。我帶着感激的心情告訴她:“是呢,不過暫時還沒确定畢業實習地點。到時候我給你寫信吧?怎麽樣?”

“好啊!那我們保持聯絡!”

就這樣,我們結束了又一次的短短見面。雖然能和她繼續通訊聯絡讓我心裏有點兒甜,但一想到畢業,總覺得那是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畢業之後,再也不能有機會和她散步聊天了,我想到這一層就覺得焦躁不安。

最後一學期顯得比之前的任何一個學期都忙碌。我們的學校課程都進度飛快,加上我們也繼續報考了好幾門的自學考試課程。匆匆的學期進程讓我們忙得焦頭爛額,自考課程的必考書也才匆匆翻完一遍就要在四月份上考場了。這次,我和水良心裏都沒底。我倆有一門課正好是同一個考場的前後桌,看到這個安排,水良和我都笑了,覺得我們可以聯手來互相“幫助”一下。

想到三年前的那次中考數學考試,我啞然失笑。自己當年是那麽純潔的初中畢業生,過了三年,也開始變成了老油條,對作弊居然都沒那麽當回事了。成長,真是個複雜的過程,讓人對自己的變化都覺得有點陌生而可怕,我可不希望成長到最後,自己成了個沒底線的大壞蛋。不過最後我們也沒“幫助”成功,因為監考老師看得很緊,一直沒機會。所以,我總算在外力的幫助下保住了“晚節”。

說到成長,我突然意識到,雖然和女同學說話我很小心在意,可現在我們男同學之間說起話來,已經是髒話張口就來了。罵別人固然是髒話,誇別人也可以用髒話。我不由得感慨,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了。

我們的實習地點也已确定,同學們大都分散在各地的資源局,而我、水良還有另一個寝室的同學邬晖恰巧又被分配在宜春的資源局。宋老師宣布這個結果的時候我有點喜出望外,因為這樣的話,我可以繼續好好和柳科長學習業務,以備将來萬一真做了他下屬的話,也能夠撐得住場子。

除了期中考試後和金瑤再聊過一次,在畢業實習前,我也沒有再去找金瑤了。一是因為之前見面已經談過了這個實習的事情,二是我對自己沒信心,怕和她見面的話,會自己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萬一話到了嘴邊,不小心溜出去了怎麽辦?我寧願選擇和她書信往來,萬一寫的不好了,大不了像上次一樣撕掉再來。再說了,她回了信的話,能夠讓我看到她的字,以後想她了的話,“見信如面”,有個東西可以念想。

這次實習因為是小規模的隊伍,我們有了很多和柳科長還有其他人員的互動機會。看上去他們業務繁忙,每天跟在他們後面都能學到很多知識。我們開始掌握資源管理的最新法規,以及執法過程中如何合理收集違法證據,怎樣對違法單位下達處罰和整改措施,怎樣确定違法單位是否落實這些整改措施。我們還對具體的案例進行了回顧和分析。我們去當時的現場去學習怎麽查勘違法現場,如何與違法單位鬥智鬥勇,甚至包括如何在有些頭鐵的違法單位發起的行政訴訟中獲得勝利。這些種種,都是對我們很新奇的體驗。我知道這将是我未來加入資源局的工作日常,所以和柳科長一起的時候,總是一個細節都不肯錯過,筆記本上寫下很多筆記,可以讓自己日後做參考。

柳科長對我的做法大加贊賞,誇獎我“細心肯學”。他告訴我,他準備和局裏提建議,希望能讓我畢業以後對口分配到他們局來,這樣他就可以讓我加入他們科室。“這樣我們科就有兩個科班出身的人了。”他說。

我以外的另一個,就是他自己。他一直很頭疼科裏那兩個年輕人業務不熟,要花很多精力給他們普及基礎知識,很是麻煩。要是我來的話,一來就可以上手,自然更能幫到他。

趁着忙碌的空當,我給金瑤寫了一封信。我很想她,我有很多話要對她說。但是,這些東西都只在我腦海裏。上次已經撕過一次自己寫的信了,所以這次我選擇把這些話都放在腦子裏。我最後寫下來的,只能是自己覺得适合給她看的,而不是想給她看的。我告訴她,這次實習,會有一個多月,所以她要是願意的話,她可以回信給我。我還告訴她,這次柳科長對我的表現很滿意。只是他說了不算,還得要市裏的人事部門才能确定方案,所以對未來還是有很多不确定,估計要到最終分配才會塵埃落定。我還告訴她,過段時間是端午節,我會和我的同學回老家過節,希望她在學校也有個愉快的節日。

這封信發出去後,我每天都留意我住處的小旅館的信件箱,生怕錯過她的回信。我估計,她要是收到了我的信,當天就回信的話,應該會在第八天到第十天左右有回信。每次路過那個信件箱時我都滿懷期待,結果連續兩星期,我都沒有收到她的回信。我一度懷疑,是不是被水良或者邬晖拿走了?但是問一圈下來,他倆都說沒有看到有我的來信。我有點動搖,也許,金瑤和我的關系沒有我想的那麽密切?

帶着對這個問題的疑問,我和水良以及邬晖回到了鄉下的老家去過端午節。這次回宜春實習前,一确定了會在家鄉實習,我就把這個關于實習的消息告訴了我家裏。我爸媽對這個消息感到很高興,認為這次畢業實習是個好機會,讓我好好表現。他們也希望我畢業後能留在資源局,至少能發揮所學的專業知識,而不是白白浪費了三年時光。

我們三個坐上出城的公共汽車,開始往鄉下的老家前進。雖然我們幾個都是農村的,但我們都脫離農村的農閑時節好像很久了。城裏的喧嚣和浮躁,還有那各種灰撲撲的街景,還有稀奇古怪的廣告牌,都被車甩在了身後。漸漸地,車外的風景變換成了大片大片的稻田。水稻正是長得青綠的時節,細長的葉片或直立,或低垂,都是深深的翠綠,充滿了勃勃的生機。有些早播的水稻已經開始肚子鼓脹,很快就要揚穗開花了。農家的田舍一棟一棟地移過,路旁農居邊上的豇豆、黃瓜、還有西葫蘆,都已經爬上了很高的藤架;那長長的豆角,那帶刺的黃瓜,那又長又粗的葫蘆瓜,還有那些蔬菜花開的香氣,以及那些花間飛舞的辛勤的小蜜蜂和各種蝴蝶,都讓我想起了老家的那些菜地,感到很是熟悉而親切。遠處的群山高高低低,也都是一片青綠,空氣也比城裏清新多了。要是沒有汽車發動機的轟鳴,窗外就是一幅無聲的田園風光的畫。這畫面讓我又感覺到了孩提時代的快樂。是的,雖然已經做了三年的城裏人,我發現在鄉村的我,仍然是一個自在的我。

一路上,我仍然在想着金瑤。她真是城裏人嗎?她會喜歡鄉村的生活嗎?我想,如果她從沒來過鄉下的話,我會讓她和我一起來感受一下鄉下山村生活的樂趣。只是,我們從來沒有談過這個話題,我怕我萬一我猜錯了會讓我們尴尬,雖然我知道自己應該是對的。但是,她為什麽沒有回信呢?

回到鄉下老家時,已經是快午後了。爸媽很是高興,熱情地招待水良和邬晖吃午飯。山間的菜蔬和豬肉雞肉在我媽的烹調下顯得美味無比,讓我們胃口大開。我們都吃了個肚兒圓,連端午節的粽子和包子都吃不下了。我媽對我的這兩位同學也都贊不絕口,很是感謝他們平常對我的關照。恰好這幾天家裏正在砍伐木頭給鄰近的礦上送木料,我爸和我們打過招呼後,急急忙忙地去招呼鄰居來幫忙把木料從山坡上往馬路邊堆好。我建議水良和邬晖和我前往我們周邊的一個小型的天然洞穴去看看風景,但邬晖提議,不如先幫我爸把木料收拾好,明天再去玩也來得及。這個提議讓我左右為難,既感激他們的好意,又特不好意思讓他們幫忙,好像帶他們來家裏,是處心積慮要他們出力似的。水良站起來:“你也別婆婆媽媽了,早點幫他們忙完,我們也可以早點去玩得開心。”然後擡腳就要去找我爸。我只好跟上,然後我們三個人和大人們一起花了倆小時吭哧吭哧地把木料堆完了,把我感激得一塌糊塗。

趁着喝水的功夫,邬晖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環境,稱贊道:“你們這有山有水,風景不錯!”我笑了,就這平常的景色他怎麽看得上?原來,邬晖的家鄉在九江的另一個縣,地形一馬平川,放眼望去,找不到一個高點的山包。他們的田裏雖然一樣是種水稻,但是洪澇災害比山區來得嚴重,時不時就來個大壩圩堤決口,收成沒有不說,房子也經常泡水裏了。相比之下,山村的田地,只要不泥石流,至少不用擔心洪澇災害,所以他很羨慕。水良倒沒有特別誇獎,那是因為他們家雖然靠鐵路,但是也是個有高低起伏丘陵的地帶,我們這裏對他來講沒什麽新鮮的。要不是正好有機會來同學家鄉走動,平常真是難得談到各自的家鄉特色。

我在想,金瑤的家鄉,那個星子縣,會是什麽樣的地方呢?那裏平原多些,還是山地多些?她們那裏靠湖,多半還是平原更多些。如果在城裏的話,也需要擔心自然災害或者地質災害嗎?我對她的家鄉充滿了好奇,也許,下次可以問問她關于這些方面的情況,只是,不要讓她警覺了就好。

等我們從家裏趕回實習地點後,我們先回了宜春城裏的臨時住處。我急沖沖的往信件箱那裏趕,又期待又忐忑地去查看金瑤是否給我回信。翻完前面的十幾封信後,我有點兒失望,還是沒有她的。只有最後兩封信了,我掀開倒數第二封信,看到一行娟秀而有力的字跡,赫然寫着“真芳收”。突如其來的驚喜一下子充滿了我的頭腦,我感覺腳底有點飄,走起路來都像踩着棉花。她!回!信!了!

我強壓住內心的驚喜,盡量不讓自己的喜悅表現得很明顯,把信悄悄收在手心裏。就算這樣,水良還是看出來我的神色大不一樣:“咋了,你撿到錢了?”可真是難得地看到他也幽默一回了。

“去你的!我這是剛從家裏回來神清氣爽。”我決定,還是先不跟他說,反正和他說了的話,他也不會有什麽好話。

回到房間裏,我凝神定氣,深呼吸了幾次,讓自己心情平靜下來。我開始猜測,為什麽她的回信延遲了幾天呢?她的信裏會寫了什麽呢?她大概不會像我想她一樣想我,那麽她這段時間會在忙什麽呢?

我緩緩地拿起信封,端詳着信上的筆跡。棕黃色信封上,寫着我的臨時地址和我的名字,落款處是她我們學校的地址和班級,不過名字那裏只留了一個“金”字。她真有意思!收到第一封來自她的信,讓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幸運的人。

我找到一把小刀,順着膠水的粘痕小心翼翼地把封口剖開,盡量保持信封的完整,我不想破壞了這封信的完好的感覺。

從裏面抽出來的信紙,是很常見的三折法的折疊,沒有那麽多花樣。上次我這麽細心留意信紙的折疊方式,還是和臻梵通信的時候了。回想起來,我已經很久沒有收到臻梵的信了,最後一封臻梵的信到現在,真是隔了好像有一個世紀那麽久,我都快想不起來我對臻梵是什麽感覺了。我對金瑤的折疊方式十分滿意,她是個幹脆利落的人,我知道的。其實,我得說,無論她如何折疊,我都會非常滿意。

打開信紙,我開始讀信。信裏的字體和信封上的字體一樣的讓我覺得有一種相熟很久的親切和溫馨,哪怕這是我頭一回看到她的筆跡。讀這封信,彷佛在聽她的溫柔的嗓音和我說話。她的那些話語很是撫平了我的焦慮:

“真芳:

謝謝你的來信。知道你在實習中進展順利,我很為你高興。我知道你一直是個很努力的人,我相信你會有很多收獲的。我理解你對未來的不确定的困惑,因為一年之後我們也要面對同樣的處境,我們暫且一邊努力,一邊保持耐心吧。你知道嗎,我前幾天去一個叫安利的直銷公司去面試了。他們公司好像是世界知名企業,我希望能在畢業前得到一些相關經驗,這樣在面對不确定的未來的時候,不至于毫無準備。因為這個,前幾天我沒有來得及馬上回信,請見諒。今天正好是我生日,時間比較空閑,就給你寫了。再過一段時間你們就該回來了吧,就不多哆嗦了,到時候可以見面再聊。

祝好!”

這封信沒有落款,但是這沒有必要。我知道是她,這就足夠了。

這封信,讓我對她充滿感激。她回應了我上封信裏的信息,她也願意和我分享她現在在忙什麽,我甚至大概知道了她的生日在什麽範圍,她在生日的時候給我寫信,更讓我确信她現在應該是沒有男朋友的。我也覺得,她比我更有想法,能夠冷靜采取行動,讓我很佩服。我也開始羨慕那些安利公司的員工,因為他們比我更有福氣。他們可以有機會和她将來共事一段時間,每天都能看到她,和她說話,而我卻不能。我恨不得也化身成為那裏的員工,這樣也可以和她朝夕相處了。

我還發現了一個錯別字,她把“啰嗦”寫成了“哆嗦”。我猜她應該是一時筆誤了,但是這個小錯誤,根本就無傷大雅。我得宣布,以後我要是編字典,裏面的“哆嗦”這個詞,就該和“啰嗦”同一個意思,因為她就是這麽說的!

這封信,讓我對自己和她的關系親近度的懷疑煙消雲散,我開始堅定相信,她對我的印象也是不錯的。我雖然不知道她到底怎麽看我,或者是否考慮過未來一起發展,但是我覺得至少我應該更積極考慮是不是以後有機會真能一起。畢竟,所有的感情,沒有現實基礎,最後都會落空。

現實,真是個讓人頭疼的字眼。我不願意去想這個字眼。但是,離畢業越來越近,這個字眼也變得越來越顯著而無法忽略。現實就是,我會比她提前一年畢業,而我畢業的去向還沒有确定,一切都是未定之數。而她,會在學校裏面繼續待一年,然後等待她的畢業分配。在這個現實裏,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放我對她的感情才是最好的應對。

帶着對現實的這個擔憂,我給她又回了一封信。我告訴她,很高興知道她在那邊過得忙碌而有意義,也祝賀了她生日快樂。我告訴她,我在盡量争取留在市資源局,如果不能如願的話,留在區一級的資源局也是有可能的。我沒有再提萬一都不能實現的話,我該怎麽辦了,因為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但是我又不想給她留下一個做事情沒主見的形象。雖然我很想收到她的來信,我還是告訴她,這次信後她不必回信,因為過不多久我們就該返回學校,準備畢業前的畢業典禮和最後離校的事項了。這封信發出去後,我有點失落,一是不能再收到她的回信了,二是覺得,現實對我一點兒也不友好,而我對現實也沒什麽能力去做大的改變。

趁着周末休息的機會,我抽空去看望了一下在那個钽铌礦工作的老鄉郭鳳春大哥。那個礦在離市區大約有快半個小時的一個山溝裏。到了礦區門口的傳達室後,我從門衛大爺那裏問到了他宿舍在哪,就朝那邊一邊走,一邊看新鮮似的四處張望。剛走過馬路旁一棟樓的一個轉角,突然就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那不就是郭大哥嘛!他也看到我了,很是驚喜,小跑兩步,給了我一個有力又溫暖的擁抱。

他說他本來是要去傳達室拿信的,于是我們一邊往回走,一邊聊着。他看着我,感慨了一句:“嗯,長高了不少!”

信拿到了,我們又往礦區職工宿舍走,去叫上他女朋友-現在已經是未婚妻的黨秀春姐姐一起,找飯館吃飯。在一家他們很熟悉的本地餐館落座後,我很是高興地祝賀他們真是神仙眷侶,校園情侶終成正果。不過我也有點懊惱,我早該想到他們應該會成家了的,怎麽會忘記多帶點兒錢來祝賀他們呢!現在只能空口一句了。他們自然不會在意,我就是覺得自己還是太笨了點。

他們肩挨着肩坐在我對面,看上去就很幸福有愛的樣子。黨姐姐親熱地問我,談朋友了沒有。我告訴他們還沒談,但是我也不好意思和他們一股腦都抖摟出來,就只是說,我學業都忙得焦頭爛額,沒時間談呢。他們倒也不太在意,勉勵我說,談有談的好處,不談又不談的好處,只要能處理好學業和感情的關系,這都兩可。我看這也有點兒道理,他們倆就是校園情侶,最後也能修成正果,也算是圓滿了。

接着他們關心地問我,現在資校裏面的老鄉們還團結不,我告訴他們,老鄉們還是很親切熱絡,他們聽了還蠻欣慰的,覺得當時當了頭的時候委托的幾個繼任看起來還是很靠得住的樣子。我問他們倆:“你們當時畢業分配是什麽個情況?怎麽決定哪些人去哪裏呀?”

郭大哥頓了一下:“這個,主要是看組織部和人事局根據各單位的人才需求計劃來分配的。我當時的對口需求單位在這個礦上,所以我被分在了這裏。你黨姐她原本的對口需求單位是在資源局的資源勘察科的,但是她舍不得我,不想和我只有周末才見面,所以她主動要求到這個艱苦一點的礦上了,算是為了我倆的感情做了點犧牲吧。”

黨姐姐看着有點兒不好意思的樣子,左手在桌上輕輕碰了一下郭大哥的右手,說:“說這麽多幹什麽,小真問你正事呢!“

我看着有點想笑,但是忍住了。我接着問:“你們那年畢業分配等了多久呀?“

這次是黨姐姐開口了:“大概快兩個月吧?我們七月份畢業的,到快八月底才通知到我們。你們現在畢業形勢好像比我們那一年還難一點的樣子。我聽說去年的老鄉等了快四個月才分配呢。估計你得保持點耐心了。“

這話又給了我一點小打擊,怎麽就業形勢一年比一年難了?我還真不知道去年的老鄉們要等這麽久,看來今年到我們真是有得等了。

飯吃完了,臨結賬的時候,我想着錢也不夠祝賀他倆的未來成家的,就想着自己請他們得了。結果我還沒掏出兜來,郭大哥一把把我肩膀按住,然後說:“你別管,你一個窮學生,和我們計較這麽多幹什麽!再這樣可就不把我當你大哥了啊!”

我只好很不好意思地接受了他的好意。臨走時,大哥大姐親切地說:“回宜春了,就來找我們。我們一直在,啊?”我答應了,然後依依不舍的和他們分手了。

畢業實習快結束了,離開資源局前,柳科長和我找個沒人的屋子,作了一席長談。他是個業務精通的前輩,幹事情有魄力,對我們實習的學生很關愛。

“小真,我很高興有機會能和你們幾位共事。”他說。他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他在說心裏話。我沒吭聲,等着他接着說完。

“領導對你們的業務能力也很認可。你要能以後加入我們科的話,我大力歡迎。你知道,我不說廢話。”然後,他就開始推心置腹的說起了關鍵問題:“主要的問題在于,你們的畢業學歷是中專。未來的幹部,要推行學歷往上提高。學歷是中專的話,留在市局肯定是不行的,區裏或者縣局,目前還不好說,每年分配來的大學大專學生也不少。中專學歷,現在開始不大吃香了。”

中專。不吃香。我發現,真話聽起來就這麽刺耳。當初來這讀中專的時候,曾經為轉為城鎮戶口而興奮的勁頭早就過去了。現在,對未來的那種無力感,就像黑色得濃霧一樣,在這次談話中彌散開來,充滿了柳科長和我談話的整個屋子。我甚至覺得成為中專畢業生也再也不能讓人驕傲起來了。我們再怎麽擁有業務能力,也改變不了第一學歷是中專的這個事實。

我腦子裏随後一直“嗡嗡”作響,後面他應該還說了些安慰我的話,我都記不住了。這個消息帶來的慘淡前景給我帶來的打擊是巨大的,我很可能無法利用我所學的專長,從事我的專業工作了!當初入學後不久,班主任在班會上給我們介紹就業前景的場景:“資源戰線,大有可為!”那時還對未來就業還充滿憧憬,覺得畢業後我們在省內的資源事業戰線上可以大顯身手。誰知道臨到畢業了,才發現所學和所用,多半是兩個世界了。我感到對未來的把握無能為力,頭一次覺得自己的前途是那麽地迷茫,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去落地紮根。

我以為這個第一學歷對我們從事去政府部門工作才有巨大影響,事後來看,這個想法還是失之偏頗了:高校一年年擴招,市場上的所有職業,尤其是白領行業地就業市場,後來大都供過于求。中專固然那時候偏低了,大專後來也會不吃香。反而那些體力勞動崗位,倒是會一視同仁,管你學士還是壯士,通通來者不拒,只要你願意來。很多崗位,就算博士畢業生來求職,還會被挑剔所謂第一學歷是什麽學歷,是不是重點大學畢業的。我猜,就算是哈佛的鬥士,也說不定會被一些吹毛求疵的單位挑刺第一學歷,而不是去追究到底真才實學如何。當然,我們中專畢業的,還是不要去想這麽遠,腳踏實地做好自己能做的最要緊。當初程玮的相聲,那時候只覺得好笑,結果現在來看,被笑話的卻是自己,真是諷刺。

我忘記了和柳科長的談話是怎麽結束的,因為後面他說話的時候我心思一直都在中專學歷這個說法上打轉,全不記得他最後說了些什麽,光記得自己和他說過謝謝了。我雖然十分感激柳科長給我交了這個底,但是暗淡的學以致用的前景成了我心中的一塊巨石,讓我在回學校參加畢業準備的路上一直輕松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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