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八聲喵嗚
第29章 八聲喵嗚
這一次, 姜貍終于願意正視徒弟的話了。
她僅僅只是愣了一下,就說:“好呀。”
她反手抓住了徒弟的大手。拉着他朝着望仙山走去,笑眯眯道:
“浮生你呢,以後肯定會修煉到元嬰期, 與師尊并肩作戰。”
“師尊一直等着那一天呢。”
她甚至還搖了搖徒弟的手。
這一回, 她終于把他當做了大人,甚至寄予了厚望。
可是……
第一次, 徒弟産生了一種感覺:也許分開住一段時間, 也不算是件壞事。
徒弟偏頭看向被她牽着的手,無奈和低落就如同潮水般襲來。
要與你共白頭, 你當做孩子話;
要與你并肩前行,你笑眯眯只說加油。
你的眼睛幹幹淨淨,倒映着的我卻狼狽得像是被大雨淋透。
但是還好。
至少可以拉着你的手, 走一段春天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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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丹雷劫如期而至,徒弟渡劫的時候,姜貍就在望仙山上盯着。
就像是那時從劍冢當中帶出勾曳劍一般,玉浮生的金丹雷劫動靜也很大。鬼氣如同陰雲一般密布了天邊,和劫雲一起遮得天邊如同黑夜。如果第一次還能說是上古邪劍帶來的巧合;那麽第二次,就有點解釋不清了。
鬼氣不是什麽好東西, 是亡者之氣凝聚形成的至陰至邪之氣。姜貍猜測, 也許這和徒弟是虎神轉世有關,虎神本來就可以駕馭萬千伥鬼,在這個世界本來就算是亦正亦邪的神。
可上一世玉浮生靠着邪法成神, 姜貍一直提防着徒弟會重蹈覆轍。
等到徒弟回來之後, 姜貍就直接問道:“那些鬼氣會不會影響到你?”
徒弟說不會, 見她不信,還主動伸出手腕讓她查探。姜貍探了探他的氣脈, 松了一口氣。
她沒有注意到徒弟似乎有話想要和她說,卻好幾次都沒能開口。
在度過金丹雷劫後,玉浮生發現了一件事:他的丹田裏,多出了一半的鬼氣。
甚至于,比起靈氣,他利用鬼氣更加得心應手。
如果是普通妖族,遲早會被鬼氣吞噬掉靈智,變得混沌失控。但玉浮生似乎天然有着某種壓制着鬼氣的能力,就像是他天生就能克住勾曳一般。
然而,天衍宗是名門正派,從小時候拔出勾曳劍那一天,玉浮生就知道了自己是特殊的。不管在妖族還是人族,只要他展現出來這種特殊,就會被排擠、猜忌。
他回家的路上想過要不要告訴姜貍,可是當看見她緊張的眼神,他打住了。早在很久之前,虎崽就學會了對家人報喜不報憂。
姜貍告訴他:“不能修煉邪法,也不能投機取巧。”
徒弟說:“好。”
姜貍說:“不要害怕那些鬼氣,只要清心正念,諸邪自然退散。”
徒弟說:“好。”
——他無法告訴姜貍,也許不是諸邪退散,而是,也許他本身就是那個“諸邪”。
那些鬼氣他并不害怕,他置身于鬼氣當中,就如同魚入水中。
這件事本身就像是活人喜歡睡在棺材裏一樣奇怪。他幾乎可以想象到,他告訴了姜貍後,姜貍會問他:棺材冷不冷?要不要加個枕頭、墊床被子?她一定會憂心忡忡地擔心上很久。
但這個問題已經已經不是人力可以解決的了,說出來只不過是讓師尊擔心。
于是他只是告訴師尊:什麽事都不會有。
……
姜貍本以為渡劫那天的鬼氣會引起很大的轟動。小時候,虎崽被孤立,姜貍想了很多的辦法。她以為那只幽靈貓傀儡又要派上用處了。
但是兩天過去了,什麽都沒有發生。
長老們都認為是上古邪劍的緣故,勾曳是個很好的背鍋俠;其他的弟子雖然有點好奇,也僅僅只是私底下議論幾句。
徒弟已經長大了,他是天衍宗最年輕的金丹修士,十幾年的時光,他徹底融入了這個大家庭,得到了大部分人的信任。
小虎崽已經羽翼豐滿,可以解決自己身上大部分的事了,不需要姜貍絞盡腦汁保護他了。
姜貍把那只有點舊的幽靈貓收回了儲物袋。
莫名的失落就像是潮水一樣湧來。
——而且,徒弟是時候搬去明知山了。
姜貍不能表現出來太多的不舍。畢竟她已經是當師尊的人了,要表現得比徒弟成熟。
如果虎崽還小,小崽就可以含淚看着她說師尊我舍不得你,姜貍就能順水推舟把徒弟留下來;可是小虎崽長大了,已經有了面癱和高冷的架勢,再也不能像是小時候那樣拉着她的衣擺說不舍得了。
姜貍想:要是金丹期了還不搬出去,虎崽會被別人笑話離不開師尊的。以後他當上長老了,還住在師尊那裏,說出去怪難為情的。
姜貍悄悄去看了明知山。明知山很大,院子有點舊,大師姐派了弟子過來修繕,姜貍讓他們熏熏屋子、除除潮氣,再将舊家具翻新晾曬一下。
姜貍想:這麽大又空的地方,徒弟一個人住,會不會有點冷清?
但是很快,她就回過神來了——虎是獨居的生物,徒弟的潔癖嚴重,領地意識又特別重,怎麽會不習慣呢?
一只虎獨占一座山頭才是應該的。
姜貍在明知山發了好久的呆。空地上,仿佛出現了一只比貓崽大一點的小虎崽,湊過來蹭蹭她的掌心。
徒弟,長大了,該離家了。
……
為了避免自己臨場後悔,第二天早上,姜貍就收拾好了東西,把大包袱塞進了徒弟的懷裏。
徒弟無奈地接住大包小包。
他想,也許,分開住也是一件好事。如果一直朝夕相處,姜貍根本不會有正視他的一天。
更何況他現在每天修煉時,難免會有鬼氣跑出來。他暫時還無法将這些鬼氣掌控好,并不想讓鬼氣影響到姜貍。
不管怎麽看,去明知山都是最佳選擇。
但是,當他看見了姜貍假裝風輕雲淡的側臉時,心卻軟成了一片。
徒弟站在門口叫住了她,“師尊。”
他已經很久沒有叫她師尊了。姜貍回頭,就看見徒弟放下了包袱,大步朝着她走了過來,一把摟住了她。
虎崽的懷抱很寬闊,将她密不透風地緊緊抱住,非常有安全感。
徒弟說:“師尊,不要難過。”
徒弟說:“還是和從前一樣,什麽都不會變。”
姜貍說:“小拖油瓶,師尊甩掉你,還不知道有多開心呢。”
徒弟又抱了她一會兒,低聲和她保證以後還是可以一起吃飯、散步,還是會回來幫她掃地煮飯洗碗。
但是姜貍已經把他推開了,嘀咕着他太啰嗦,讓他快走。
徒弟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
少了一個人,望仙山空了下來。
姜貍想:照顧了那麽久的小拖油瓶終于長大了,真是輕松了。
從前,望仙山上有個小管家婆一樣的虎崽,姜貍被他從左耳念到右耳,總是覺得虎崽嚴肅又啰嗦。
但是等到他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失落又席卷了她。她看着對面空空如也的窗,就像是心上也缺了個角落。
獨自住在望仙山的第一天晚上。
小蝴蝶陪伴着她,她坐在床邊翻來覆去地看着那只幽靈貓,看了很久都沒有一點睡意。
月色很美,她發現自己有點想徒弟了。
她悄悄地跳上了屋頂,來到了明知山。
兩座山,不過是幾步的距離。
她是元嬰修士,想要不驚動徒弟還是很簡單的。
肉墊悄無聲息地落下。
她悄悄地蹲在了徒弟的窗臺上,看着他的睡顏,走過去,蹭了蹭徒弟的臉。
貍花貓蜷縮在徒弟的窗臺上,找了個合适的位置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早晨,她在徒弟醒過來之前,悄悄跳上了窗臺,跑回了望仙山。
她走了之後,徒弟推開了門,看見了臺階的貓爪印。
他坐在了臺階上,垂眸看着那印記。
聲音消散在了清晨的風中。
“貍貍,我到底要拿你怎麽辦才好呢?”
……
第三天,她照例在徒弟的窗臺上睡覺。
睡着睡着,外面就下起來了淅淅瀝瀝的雨。
徒弟坐在了窗臺上,大氅就擋在了那只貍花貓的頭頂。
雨很大,可是沒有一滴落在她的身上。
……
第四天,窗臺上多了一個用虎毛做的貓窩。
姜貍看見了貓窩,很是不自在,幾乎想要掉頭就跑。
但是她走出去了兩步,又悄悄地挪了回來。
她蹲在了窗臺邊看了看徒弟似乎睡得很沉。
還是趴在了貓窩裏。
貓想:這是最後一次了。
第五天,徒弟去集市上買了一大堆東西回明知山。姜貍在山腳下看見了徒弟提了個大袋子,非常之好奇。
貓想:這是最後一次了。
貓悄悄跟去了明知山。
——她發現徒弟正在拿着勾曳劍挖地。
姜貍心想:徒弟真是越來越捉摸不透了。
她蹲在樹梢上好奇地看着徒弟勞動了一下午。
等到終于種完了。
她遠看像是一片綠油油的小蔥東西,湊近了就聞到了一股幽香。
是木天蓼。
俗稱:貓薄荷。
她高興地在木天蓼田裏打了幾個滾,壓彎了好幾株,姜貍心虛地扶了起來。
她繼續在徒弟的窗臺上睡,臨走前她謹慎地拉平了貓窩的褶。
确定沒有一根貓毛殘留後才滿意離去。
……
姜貍認為,徒弟這樣做就是在委婉地表示“師尊我好想你”的意思。于是從第六天,姜貍開始找借口讓徒弟回望仙山住。
比方說望仙山的屋頂漏水了(她捅的)、徒弟的功課要檢查了、下雨了、刮風了……
但是借口總有用完的一天。
這一天風和日麗,師徒倆在明鏡齋坐到了要離開的時候。
姜貍想要叫住徒弟,卻發現借口好像用完了。
望仙山的屋頂都修了五次了。
今天天氣很好,既沒有刮風、又沒有下雨。
徒弟的功課查了十次了,再查就不禮貌了。
姜貍到底是沒好意思繼續用那些老借口,最終只能和徒弟一起離開了明鏡堂,朝着山的那邊走去。
走到了分岔路口,又到了要分別的時候了。
姜貍低落地朝着望仙山走去。
徒弟突然叫住了她:
“師尊,明知山的屋頂漏水了。”
姜貍愣住了。
她好一會兒才轉過來問他:“那還修得好麽?”
他看着她,笑了:
“今年都修不好了。”
他知道和她分開一段時間才是治病的良藥,因為朝夕相處中,遲鈍的師尊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産生變化,必須要一劑猛藥,才能改變一些現狀。
但是當她偷偷過來蹭他的時候,玉浮生就知道了。
姜貍是他的克星。
一輩子都克服不了的克星。
她想要維持原樣,那他就回到望仙山。
“那明年呢?”
“明年也修不好了。”
“後年呢?”
姜貍的手被徒弟牽住了。
“一輩子都修不好了。”
……
就這樣,一個月後望仙山再次恢複了熱鬧。
明知山也沒有被荒廢,偶爾,玉浮生會在需要修煉鬼氣的時候住上幾天。而師尊也會被木天蓼吸引,經常會被徒弟發現在貓薄荷田裏打滾。
于是,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明知山上就多出了貓爬架、燒烤爐,還有師尊的搖椅、話本。
這裏迅速成為了他們的後花園。
搬家的事情告一段落,很快,姜貍就要準備給徒弟派差事了。
一般來說,進入金丹期後,都是派去教新入門的外門弟子。不過,也有其他的去處,比方說醫堂、刑堂,或者去當管事,姜貍之前對這些都沒有興趣,也就沒有去考慮。
姜貍想了想,還是決定問問徒弟的想法。
徒弟說:“去刑堂。”
雖然姜貍從沒和徒弟講過天衍宗的形勢,但是其實六七歲的時候,小虎崽就已經摸清楚了天衍宗的形勢。畢竟,在小時候那樣惡劣的生存環境下,沒有超乎常人的直覺,小白虎是很難活下來的。
這些年,掌門師祖漸漸地流露出了讓姜貍的大師姐接手天衍宗的意思,大概在幾年之內,成瑤就會成為新任掌門。那麽姜貍作為成瑤關系最近的直系師妹,勢必會成為天衍宗的第二號人物。
在幾位長老中,要選一個全天衍宗最讨人喜歡的長老,姜貍一定是第一。她和氣又擅長以理服人,就連不認識她的弟子都能和她聊上半天。
但師尊太好說話,心也太軟。
玉浮生不認為自己的師尊這樣有什麽不好。反而,上位者就是要得人心、受人喜愛,親和力本身就是一種稀缺的能力。
她只是缺一把強有力的刀。
于是他說:“我去刑堂。”
姜貍想了想,也就答應了。
姜貍和大師姐嘀咕:不知道小徒弟在想什麽,刑堂這種地方事多又讨人嫌,個個出來都是鬼見愁,到底有什麽好去的?
大師姐看了她一眼:“你真不知道為什麽?”
姜貍心想難道還有什麽深意麽?上個班而已,不至于吧。
她在明鏡齋坐了一會兒,和大師姐聊了半天,終于坐不住了。
徒弟上班第一天,姜貍打算溜達過去視察一番。
姜貍霸占了徒弟的位置,抱着杯茶看着他工作。
玉浮生不再像是十五歲時那樣模仿自己的師尊,試圖讓自己看上去和藹可親了。少年是會盲目模仿自己崇拜敬愛的人,但是青年卻會有自己的想法。
他的氣質逐漸沉穩,輪廓也已經褪去了青澀,不管是從任何一個角度,都是個漂亮得過分的青年了。他的模樣也越發和前世的玉浮生重疊在了一起。
偶爾,姜貍會有種看不透自己從小養大的徒弟的感覺。這種感覺自從有了明知山後,越發明顯了。
姜貍注視着徒弟修長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擊在茶杯的邊緣,視線從他的手轉移到了臉上。
姜貍發現,她好像很難在看見眼前的青年的時候,再将他和那個淚汪汪抱着她的崽崽聯系在一起了。反而,徒弟不管是外形還是氣質,都越來越接近那個陪伴了她二十年的殘魂。
她困惑了片刻就立馬轉移了注意力。
徒弟罰了人,姜貍轉頭就去噓寒問暖,一堆小弟子們哭得淚眼汪汪,圍着姜貍說話,姜貍收買人心得非常快樂,被小崽子們感激的眼神包圍着。
等到送走了那群小崽子們,姜貍還特意溜達回去找徒弟。
姜貍說:以後呢,他就在這裏唱黑臉,她就在外面唱白臉。
她問他:師尊是不是特別狡猾?沒辦法,大人是這樣的。
她沒有聽見聲音,擡起頭,卻看見了徒弟在含笑看着她。
窗外下起了雨。
他的眼神好溫柔。
好像快要将她融化在裏面。
她竟一時看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