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聲嗷嗚

第34章 三聲嗷嗚

姜貍并不知道徒弟已經發現了她的不對勁。

她在門後面進行了一下戰術複盤。

姜貍覺得自己實在是沒有必要去試探徒弟, 反而容易搞得自己心慌意亂。

她是師尊,不管徒弟是不是想要以下犯上,只要她擺出長輩的架勢,就能夠立于不敗之地。只要姜貍自己做到心如止水, 把徒弟看做小屁孩, 臭小鬼還能翻出什麽風浪來?

想到這裏,狂跳的心髒漸漸地恢複了尋常。

第二天早上, 姜貍很早就起來了。

今天是外門弟子們的大比, 姜貍和徒弟都是評委,兩個人坐在了角落裏看比賽。

在大庭廣衆之下, 姜貍的底氣跟着水漲船高。

她一改之前面對徒弟時的驚慌,慢悠悠地捧起了一杯茶,朝着徒弟露出了那種八十歲老太太的慈祥笑容:“浮生啊。”

徒弟端詳了師尊一會, 沒作聲。

“你還記得八歲的時候夜裏做噩夢,喊師尊的名字麽?那個時候你才到師尊腰那麽高,說話還奶聲奶氣的,一晃眼你都這麽大了。”

姜貍對徒弟發動了攻擊:憶往昔。

她慈愛地看着徒弟:

“浮生啊,這麽多年來,師尊一直都把你視如己出。”

姜貍對徒弟發動了攻擊:視如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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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 徒弟那輕輕敲着茶杯的玉白手指停頓了片刻。

姜貍覺得自己應該敲打到位了, 轉頭開始喝茶、看比賽,神态安詳平和得像是即将入土為安的老奶奶。

觀賽過程中,姜貍還要時不時指指點點一番, 開口“哎呀老了老了”, 閉口“你們年輕人”。

是的, 姜貍覺得老母親的輩分還不夠高,她直接一舉擡到了老奶奶的輩分。

——小虎崽就乖乖當個孫子吧。

突然, 徒弟微微一笑,重複道:

“視如己出?”

姜貍感覺到後背嗖地竄上一股寒氣。

在徒弟那種危險至極的目光當中,貍奶奶開始坐立不安:

“哎呀,師尊年紀大了,坐一會兒就開始腰疼了。”

“不行了,要退場了。”

玉浮生盯着她。

姜貍是個并不喜歡改變的人,她在試圖維持現狀、把一切拖回應有的、她能夠感覺到安全感的舒适區,最好什麽都不要發生、什麽都不要改變。

——已經發生過的也最好永遠不要被揭露。

而玉浮生用行動告訴了她:想都不要想。

在貍奶奶站起來的下一秒,一只玉白修長的大手就搭住了她的肩。

輕輕地将她按回了座位上。

徒弟露出了那種二十四孝好徒兒的表情,微微俯身,體貼地問道:“師尊腰痛?”

她想要繼續“師慈徒孝”,他倒不介意順她的意。

姜貍渾身一個激靈。

因為徒弟的大手來到了姜貍的身後。

——穿過厚厚的大氅、扶住了她的腰。

二十四孝好徒兒的身高一米九幾,壓迫感是很強的。那只大手能夠很輕易地掌住她的腰,他微微扶住了她,于是那種觸感就清晰地隔着一層薄薄的裏衣傳遞了過來。她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徒弟區別于常人的體溫,甚至他練劍時留下的薄繭隔着布料摩挲的觸感。

姜貍不安地動了動,耳朵開始發熱。

剛剛想要說點什麽,徒弟已經先開口了,徒弟說他看過一本名叫《疏筋通脈》的醫書。

如今師尊年紀大了,腰疼,有事弟子服其勞,都是他應該做的。

貍奶奶連忙說不不不不了,她怎麽好意思麻煩小徒兒呢?

徒弟說:那怎麽行呢?師尊腰痛,他于心不忍。

他的動作很規矩,是真的按照醫術來。

但他只是輕輕摩挲了一下,那種奇怪的觸感就從腰直蹿天靈蓋。

徒弟微笑道:“師尊,放松點,下面還有人看着呢。”

姜貍:“……”

姜貍更加坐立難安了,既要“享受”徒兒的“服侍”,又要時不時不安地掃一眼下方的人。其實他們的位置很偏,他俯下身和師尊說話,其他人都以為他們在交談,冬天的大氅又很寬大,沒人會注意到座位後的動靜。

他的手骨節分明,用指關節揉捏的時候,不緊不慢,還會十分孝順地詢問師尊揉捏得舒不舒服,這個力度夠不夠?

姜貍的臉和耳朵都紅得快要滴血,但她在裝慈愛,還必須回答徒弟。

被小輩揉揉腰捶捶腿,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但是在她的心裏,徒弟已經不是小輩了,她再也沒辦法回到過去,把他當做小孩去漠視了。

可是姜貍還在嘴硬,還在不願意承認。

突然,徒弟問:

“師尊,你不是說将我視如己出麽?”

“徒兒有個疑問。”

姜貍裝出不介意的樣子,慈愛道:“徒兒啊,什麽事呀?”

二十四孝好徒弟碧綠色的眸子眯起,掃過她快要端不穩的茶杯,畢恭畢敬道:

“那,昨天晚上,您那麽生氣,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姜貍心裏有鬼。她先誤會徒弟想着她做不軌之事,這件事本來就有點難以啓齒,本以為昨天那個烏龍過去了就過去了,誰知道徒弟竟然知道了!

他竟然還揭穿了!還要和她解釋!

姜貍:“……”

姜貍:啊!啊啊啊啊!!

脆弱的“視若己出”立馬被風一吹就戳破了,碎得漫天飄零,渣渣都不剩下。

見到師尊開始手抖了,他微微一笑,打住了。

徒弟讓她把茶水端穩一點,然後緩緩收回了手,很溫馴地坐了回去。

徒弟還在時不時看她一眼,似乎在等她的答案。

但是怎麽說?我沒有誤會你在想着我**?還是我沒有生氣?

姜貍再也坐不住了,她趁着徒弟低頭喝茶的功夫,跑得像是身後有鬼在追。

……

姜貍在明鏡齋轉來轉去,轉了好多個圈。

轉到了大師姐問她是不是吃了個陀螺?

姜貍往師姐旁邊一坐,問師姐,要是徒弟不聽話怎麽辦?

對此,大師姐只有一個字:罰。

姜貍說:那如果她有點心虛呢?

大師姐看了她一眼,告訴姜貍正确的為師之道:千錯萬錯都是徒弟的錯,師尊怎麽會有錯?徒弟要反駁,就往死裏打。

姜貍頓時有種被菩薩點化的感覺。

姜貍朝着大師姐合掌拜拜,轉頭就朝着刑堂去了。

姜貍罰徒弟,一來希望讓徒弟永遠不要提起那件事,可以封口;二來可以打壓一下虎崽最近越發嚣張的氣焰。

她一踏進了刑堂,徒弟就看見了她,剛剛想要朝着她走過來。

姜貍大喝一聲:“玉浮生,你給我站住!”

他還真的乖乖站住了。

姜貍繞着徒弟轉了兩圈,想讓他在外面罰站、或者揍幾下。鵝峮似而兒弍五九一嘶7但是徒弟到底不是個臭小鬼了,是已經主事的人了,當着底下人的面,姜貍總不好一點面子都不給他。

姜貍想了想,決定讓虎崽面壁思過。

并且把“尊師重道”四個字罰抄一千遍。

——理由是他今天的态度很不恭敬。

姜貍問他有沒有意見。

問話的時候,她一直提防着他反駁:

畢竟虎崽長大了,可沒有小時候那麽聽話了。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徒弟恭恭敬敬地一揖:“師尊教訓的是。”

徒弟罰抄去了。

姜貍坐在一邊喝茶,很是滿意地打量着徒兒。

一切都好像是回到了虎崽小時候,他坐在對面老老實實寫她布置的功課。

瞧瞧,多乖巧?

見徒兒罰抄了一會兒,姜貍湊過去檢查。

姜貍決定只要發現一個字不工整,她就可以再找機會罰他了。

但是,虎崽做事實在嚴謹,每個字都端正漂亮。

姜貍找不到訓斥徒弟的借口,只好借題發揮,開始給他講“尊師重道”的道理。

這一切和小時候沒有什麽區別。

除了——

姜貍注意到,徒弟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她耳垂上的那顆小痣。

她摸了摸耳朵,他就從善如流地移開了視線。

姜貍松了一口氣。

徒弟乖乖地聽着她的教導。

高大的徒兒籠着自己的師尊,漫不經心想着将她推倒在案幾上、覆住她的手指是如何的光景。

她問他聽明白了沒有。

他終于移開視線,看着她的唇,乖乖點頭說好。

因為徒弟的态度還算是乖巧,姜貍鎮定了下來,找回了當師尊的從容。

這時,徒弟不徐不疾地開口,危險的音色顯得很是意味深長:

“師尊,你白天這樣罰我,你就不怕我夜裏懷恨在心?”

姜貍上下打量了一下徒弟。

姜貍:“你是師尊還是我是師尊?”

哈,你懷恨在心,又怎樣?

雖然話是這麽說的,但是姜貍仍對徒弟那個“懷恨在心”産生了一點疑慮,她疑神疑鬼了一會兒。

最後覺得徒弟不過是在虛張聲勢、故布疑雲。

姜貍在香熏爐裏加了一片香片,悠哉悠哉地躺回了搖椅上,把手邊的書翻開一看:

《第四十一回:白天罰徒弟,夜裏徒弟罰》

姜貍緩緩地關上了話本。

“……”

姜貍開始頭頂冒煙。

搖椅上的姜貍變成了只沸騰的開水壺。

但因為之前有過誤會的前車之鑒,姜貍無數次偷瞄徒弟,愣是不好直接質問,萬一真的是個巧合呢?

……

雖然姜貍心裏一直這樣說服自己,晚上,姜貍還是借口自己的屋子有點潮,搬去了明知山,打算在明知山先住一個晚上。

徒弟沒有說什麽,只是跟了過來幫姜貍鋪床、打掃屋子。

姜貍看着徒弟乖巧至極的樣子,心想:果然是個誤會。

徒弟讓姜貍晚上睡覺的時候,要關好門窗、檢查好門栓,注意安全。

這一切和過去也沒有什麽區別,從十幾歲開始,虎崽就是這樣的小管家婆。

姜貍也習慣了。

她嘀咕:“在自己家裏要注意什麽安全……”

高大的徒兒十分貼心地替她關上了窗戶,講了個熟悉的冷笑話:

“明知山,有虎啊。”

姜貍:“……”

一句話,讓師尊為我失眠一整夜。

徒弟走了。

明知山只剩下了姜貍一個人。

所以不是誤會、根本就不是誤會吧?這就是赤果果的威脅吧?

姜貍設下了一重又一重的結界。但是徒弟是她一手教出來的,她這些年對他傾囊相授,這些結界他不一定打不開,姜貍開始後悔把徒弟教得那麽好了。

姜貍在床上坐着,也不明白自己在緊張什麽:

其實,徒弟不可能真的膽大包天、對她做什麽過分的事。姜貍是元嬰修士,而現在的徒弟又不是前世的虎神,她教訓個徒弟還是很容易的。

反而,她要是一夜不睡,不顯得她怕了他了麽?

她發了一會兒的呆,還是躺了回去。

其實,姜貍感覺到不安和害怕的,大概只是某種岌岌可危的變化。望仙山是她的家,虎崽是她唯一的親人,她想要一切永永遠遠不改變。因此,一切變化她都是否認的、畏懼的。

姜貍開始自我安慰,也許,徒弟不會來呢?也許一切都是個誤會呢。

……

但是玉浮生是會來的。

他的性格和姜貍截然相反,是個十分強硬的行動派。

虎視眈眈了那麽久,為什麽不來呢?

夜深人靜,明知山皚皚白雪吱呀一聲,有踩雪的聲音傳來。

姜貍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了結界被人打開了。

她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甚至能夠感覺到大門打開的時候,帶進來的寒風。

姜貍躺在床上還在裝睡。

姜貍知道,徒弟絕對不會真的對她做點什麽的。但是當徒弟那種如有實質的視線漸漸地落在她的身上的時候,姜貍莫名其妙地緊張了起來。

她突然間想到了閉關的時候。

——現在她可以确定了。

那哪裏是雪呢?那時他的呼吸那麽清晰,明明就是個微涼的吻。

徒弟不是不敢做什麽的乖寶寶,他可真的太敢了,在幼崽時期就敢殺熊,能是什麽善茬麽。既然都知道了被虎盯上了,還指望老虎吃素麽?

她感覺到他停在她的面前。

那種虎視眈眈的感覺又來了。

姜貍緊張地屏住了呼吸,黑暗中,似乎聽見了一聲輕笑聲。

微涼的指尖輕輕地從她的面頰滑過,在她的唇上危險地停留了片刻。

那一刻,莫名其妙的,她的腦海裏開始自動播放白天的小劇場:

——師尊,白天這樣罰我,就不怕我夜裏,懷恨在心?

——白天罰徒弟,夜裏徒弟罰。

姜貍整個人都開始寸寸僵硬。

姜貍沒有睜開眼睛,于是她也就不知道,觸碰她的其實并不是手指。

黑暗裏,他坐在一邊看着她,周身遍布奇怪的鬼氣。那鬼氣并不是普通的黑色,而是幽綠色的,和玉浮生的眼睛很像。

他安靜地注視着自己的師尊,鬼氣卻十分放肆地包圍了她。

于是,姜貍感覺到了那指尖漸漸地從她的下巴、脖頸處危險地往下滑。

姜貍一骨碌坐了起來:

“逆徒,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結果她一睜眼,發現徒弟坐在距離她一米遠的地方。

姜貍:“……”

姜貍用被子捂住了腦袋。

她捂了一會兒自己,在把自己悶死前,終于把腦袋擡起來了。

姜貍問他半夜不睡,陰恻恻地坐在旁邊幹什麽?

徒弟說,晚上睡不着覺,想在師尊身邊坐坐。

“小時候不也是這樣麽?”

姜貍莫名松了一口氣。

但剛剛她質問徒弟的時候聲音有點大,她有點心虛地開始往回找補:

“徒弟,你最近總是奇奇怪怪的,師尊又不知道你要做什麽,所以有點疑神疑鬼。”

姜貍尴尬道:

“哈哈,想也知道,徒弟你怎麽會想要欺師滅祖、大逆不道呢。”

但是更加尴尬的事情發生了。

徒弟沒說話了。

他微笑着看着她。

姜貍:“……”

姜貍下意識地把被子拉到了鼻尖。

徒弟換了個坐姿,繼續看她。

姜貍:“……”

姜貍:徒弟!徒弟!你倒是說句話反駁一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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