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四聲嗷嗚

第35章 四聲嗷嗚

在一片寂靜的對峙當中, 徒弟的欺師滅祖之心,已經昭然若揭了。氣氛可以稱之為劍拔弩張也不誇張。

姜貍僵直了一會兒。

她覺得待在床上開始不安全了,和徒弟共處一室也變得非常危險。

她還要裝傻,身邊的鬼氣就開始蠢蠢欲動, 冰涼的觸感爬上了她的手腕。

她再也裝不下去了。

因為她也不能确定, 繼續裝下去這逆徒到底會做出什麽事情來——因為他看起來像是會逼到她認清現實為止。

是的,她親自養大的孩子, 就是這樣大逆不道地肖想着她。

沒有誤會。

他甚至不願意反駁半句。

她說:“我知道了, 別吓唬人了。”

姜貍深呼吸了一口氣,撥開了那鬼氣, 于是鬼氣就很乖巧地如同潮水般退後,就像是毫無攻擊性一般。

姜貍很難接受親自養大的孩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對她有了不軌之心——這種事,只有發生在話本裏、發生在別人身上才比較刺激。

發生在自己身上, 說句驚悚也不為過。就算是已經有了心理預期,在他默認的時候,姜貍還是既茫然,又不知所措。

她就像是突然間被掀開了殼的烏龜,在原地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

但是徒弟還在看着她沒有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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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貍:“浮生,你好歹給我點時間想一想。”

姜貍:“你先出去, 好不好?”

徒弟終于收起了那副随時要欺師滅祖的架勢, 和剛剛那個逆徒判若兩人。

玉浮生是個殺伐果決的行動派。在發現師尊對他不是沒有感覺後,他再也不會有任何的猶豫。

對姜貍而言,這是不過幾個月的事情;可對于玉浮生而言, 這已經是喜歡她的第五年了。

每一年, 他都會去求姻緣。可是月老是不會管虎神的姻緣, 五年裏,他從來沒有等到過師尊的一次回顧。

他不是個好人, 做事不擇手段,心機又深。顯然沒有從姜貍身上學到幾分美德,大概唯一的優點就是對師尊執着的愛,又顯得太偏執、咄咄逼人。

在離開明知山之前,他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

直到姜貍的燈熄滅了,他才轉過身去。

他後悔麽?

玉浮生想:一點也不後悔。

……

第二天是個大雪天。

在這天,發生了一件非常意外的事情。

成瑤長老突然說要見他。

在前往明鏡齋的路上,他已經在心裏漫不經心地盤算了一圈。會是什麽事呢?大概是在後山的墓地裏吸收鬼氣的事吧。

對于這件事,他早就想好了萬全的應對之策。

但是他進來的時候,成瑤的第一句話卻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你師尊的?”

玉浮生擡起了眸,陰鸷的眉眼卻沒有任何的變化,反而露出了一個和平時一樣溫馴的笑,回答滴水不漏。成瑤愣是沒有抓到話柄。

是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起,這個跟在姜貍身後的小虎崽,就成長到了現在這幅模樣。成瑤也隐約知道一些在妖界的事情,她很清楚,如果不是為了姜貍,也許天衍宗已經困不住他了。

但是問題不大——

“你不說,我就去找你師尊。”

果然,玉浮生沉默了一會兒,當即就承認了。

他說都是他一廂情願,和師尊沒有關系。她至今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也沒有回應過他,他只是在單戀自己的師尊。

他将姜貍撇得一幹二淨。

成瑤說:“算你還有幾分擔當。”

“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件事被別人知道了,人家會怎麽看你師尊?會在背地裏怎麽議論你師尊,她要怎麽在天衍宗立足?”

“人家最多說你一句年輕氣盛、少年風流,那你師尊呢?”

她的語氣非常尖銳。成瑤是護短的,而且非常偏心,要護只護她的小師妹一個,她是絕對不會讓姜貍陷入那種被人指責、笑話的境地裏的。

他很平靜地說:“不會的。”

他不會讓別人發現這件事的。

成瑤冷笑道:“我不信。”

“紙包不住火,如果被別人知道了。怎麽,別人要把事情捅出去說你師尊的是非,你就要把別人的舌頭拔了?”

她發現姜貍的那個徒兒竟然安靜了下來,笑了一下。

成瑤:“……”

她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你師尊知道她養了這麽個好徒兒麽?”

他想:從前大概不知道,最近應該知道了。

成瑤搖搖頭:

“總之,你不能留在這裏了。我可以派你去禦劍門,我已經寫了推薦函,你去禦劍門當個長老也不錯,明日就可以準備啓程了。”

他很冷靜道:“我不去。”

成瑤:“這不是你說了算,那張推薦函我送到了你師尊面前,你猜她,會不會同意?”

……

玉浮生沒有走——他不能在剛剛挑明一切的時候把姜貍一個人丢在望仙山,無論如何都不能走。

留下的代價就是受罰。

天衍宗的宗規不算嚴,但是師徒之間卻是任何宗門裏都不能容許的。

——三十鞭吧,也許是四十鞭,他記不清了。

然而等到他從刑堂出來,就看見了桌子上擺着姜貍蓋了印章的推薦函。

外面的雪花飄了進來。

天氣太冷,将人寸寸結成了冰。

有個聲音在心裏說:她同意了。

——這就是師尊的答案麽?

他低下頭,盯着“姜貍”兩個小字看了很久。

身上的鞭傷麻木的疼,但是他沒有任何反應。

他想起了成瑤長老的話:

“你了解你師尊,我也了解我的師妹。”

“你不走,一直跟在她身後也沒用,她是永遠不會喜歡上你的。”

“親情在她的心裏,比愛情重要得多。”

他看着那小小的章,在黑暗裏發了很久的呆。

一直到血慢慢地滴在了地上,啪嗒一聲,他才回過神來。

他撿回來了地上的止血靈藥。

因為手抖,竟灑了一半。

勾曳問:你後悔麽?

玉浮生想:一點也不後悔。

只是,師尊好像是,不要他了。

……

因為徒弟戳破了那層薄薄的窗戶紙,這一整天,姜貍都有點魂不守舍的。

虎崽越長越大,她已經被他落在了身後,她好像總是慢半拍,停留在過去那些時光。

她一直想要追上漸漸長大的小虎崽,可是等到她追上了。

小虎崽卻告訴她:他現在已經不想當她的徒弟了,他已經不把她當做自己的師尊了。

他想和她當戀人。

姜貍其實是很茫然的。

當看見了那封推薦函的時候,姜貍呆愣了好久。

其實,姜貍一直隐隐約約有種預感,就是她好像管不住徒弟了。這種感覺從發現他能夠吸收鬼氣開始,就出現了。

徒弟已經不需要她教了。她的結界他就當無人之地,說進就進;為人處世的道理,他無師自通;心機手段,他樣樣不缺。他甚至都不用她教的靈氣了,他改用鬼氣了。

他長大了,就不需要師尊教導了。

他想要和她當戀人,就要迫不及待地解除他們的師徒關系了。

——他要申請去禦劍宗了麽?

也是,禦劍宗有一位化神期的大能,劍法妙極絕倫,江破虛也在禦劍宗,可見這是極好的機緣。

姜貍知道,虎崽大了,心野了。他已經不把她當做師尊看了。他不僅對她圖謀不軌,還要離開望仙山,去更大更遠的地方去。

前世他多風光,這輩子卻被她養成了天衍宗一個小小的刑堂長老。

他想要去更好的地方,她怎麽能阻攔他的遠大前程呢?

她翻出了很久不用的印章,猶豫了好久,還是蓋上了。

她回到了望仙山,坐在了那棵桃花樹下。

小時候,他老是抱着她的腿叫她貍貍,叫她師尊,像是只小跟屁蟲。她伸出手,就可以保護住她的小虎崽。

但現在他越長越大,她就再也當不了小虎崽頭頂的天空了。

她有點想回到過去了。

……

這天晚上,玉浮生很晚才回來。

——因為用很厚重的熏香遮掩身上的血腥味,花了很長的時間。

姜貍以為他不回來了,可能已經去禦劍門了。

所以一直坐在了桃花樹下發呆。

當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之時,她才回過神來。

姜貍問他:“你還回來做什麽?”

他失魂落魄地擡頭。

他想過她拒絕了他——

但是現在,回家都不讓了麽?

他嘲諷地想:玉浮生,你還真的是,一條名副其實的喪家之犬。

最後,他不知道怎麽回答她,只能說:

“對不起師尊,我去明知山睡。”

姜貍說:“你站住。”

他停在了原地。

姜貍說:“浮生,你現在長大了,不聽師尊的話了。”

他想:她都不要他了,他還聽她的話做什麽呢?

可是他的腿就像是灌了鉛一樣地釘在了原地。

夜色當中,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你十幾歲的時候開始就不叫我師尊了,天天叫我姜貍姜貍。你一點也不尊敬我。你心裏還有一點當我是你的師尊嗎?”

他安靜了一會兒,垂眸。

——不叫她師尊是喜歡她、不想一輩子當她的徒弟;不叫她貍貍是因為這個稱呼太親昵,生怕被人發現他的心思。

但是他沒有反駁,只是說:“師尊,我錯了。”

“你不要用那種眼神看着我。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他沉默不語,只好移開視線、低下頭,努力不去看她。

……

因為喜歡她,他不想當她一輩子的徒弟。

然而,他在努力掙脫親情的束縛之時,卻毫無意外地會傷害到那個柔軟小蠶繭裏的人。他掙紮的步子越大,她就越會覺得受傷。

姜貍不知道他的喜歡有幾分、有多重,她只知道,他受不了親情的束縛了,她的小蝴蝶要留下她一個人,飛走了。

姜貍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可是黑暗裏,眼睛已經紅了一片:

“你呢,從小就聰明,有108個心眼,和師尊玩骰子,每次明明可以贏都讓着我。小時候我就教你不可以對親人用手段,現在你長大了,你那八百個心眼,全都用在了自己師尊身上。”

他扯了扯嘴角,輕聲說:

“剛剛還是108個心眼,現在又變成了800個。”

“師尊,我的心,到底是個漏鬥,還是個篩子?”

姜貍讓他閉嘴。

于是,他安靜了下來。

——可是不這樣,這一輩子,你都不會看我一眼。

至少現在,你能把我當個男人看了,是不是?

玉浮生就是這樣的人。他就是做事不擇手段、心機深沉又喜歡算計,小時候他就知道,想要活命就要去争、去搶,一旦猶豫就會死。他喜歡她就要去争取,抓到一線機會他都不會放過。

他看着地面,說:“師尊,我錯了,對不起。”

“我沒有不把你當做師尊。”

姜貍卻問他:為什麽不敢擡頭看她,玉浮生,你是不是心虛了?

——就在一分鐘前,姜貍剛剛說不許他用那種眼神看着她。

但是徒弟不能說什麽,只能無奈地擡頭看她。是了,姜貍其實一直在徒弟面前就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只是她經常會忽視這一點。

但是當他一擡頭,就對上了姜貍顯然已經發紅眼睛。

他愣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姜貍很少哭的,她是個情緒很穩定的人,而且有種和外表不符的堅韌。從小到大,遇見了天大的事情,她都會笑眯眯地告訴他什麽事情都沒有。

但是現在,她的聲音帶着哽咽,偏頭過去。

“我知道你現在厲害了,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教你的了。”

那一瞬間。

他覺得自己罪大惡極,簡直應該去十八層地獄裏待着。

他狼狽地低下頭,不敢盯着她。

但是又不想讓她哭,想要哄她,在原地局促得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

他以為姜貍哭是因為他做了錯事,不該喜歡自己的師尊。

那怎麽辦呢?

他能把喜歡幹嚼生咽下去麽?

他想不到答案,只能渾渾噩噩地站在那裏聽着。

姜貍還在譴責他,聲音哽咽得斷斷續續:

“禦劍宗有化神修士,比我強,比我厲害。你想要去找別人教你,還回來做什麽呢?望仙山那麽小,早就放不下你了是不是?我、我、我白養你那麽大,你就是、就是……”

她說着說着,他終于聽明白了。

突然,他擡起了頭,受寵若驚地看着自己的師尊。

——她是因為他要去禦劍門才哭的麽?

“你還敢那樣看着我,我的住處你說闖就闖,我的結界你說進就進,既然不把、不把我當做師尊了,還回來做什麽?”

他愣愣地看着她:

“師尊,你沒有要趕我走?”

那一瞬間,他就像是從地獄重新回到了人間。

只可惜,哭得很專心且投入姜貍根本不搭理他——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的時候,徒弟掉河裏了她都不會看一眼。

徒弟要上前,她就哽咽着讓他滾;

徒弟一動,她就讓他走了就永遠都別回來;

他還不能一直看着她,因為他看的時間一長,姜貍就會問他,是不是又想要欺師滅祖了?怎麽,長大了,又想要來威脅她這個師尊了?

他只能不遠不近地站着,像是塊手足無措的大木頭。

——還很礙事。

因為姜貍一邊抽泣一邊還埋怨他越長越大,在望仙山很占地方,他長得高,還非常影響望仙山的光照。

他越長大,越讨人嫌。

徒弟只能無奈地聽着,心裏一片苦澀。

他第一次看見師尊哭成這樣,很是想要去哄她的,可是他站在原地翻遍了全身,卻沒翻出來什麽東西,只有袖子裏的那枚星星吊墜可以拿出來哄她。

他低下頭,将吊墜上的血跡用掌心仔仔細細擦幹淨。

他說:“師尊,其實我是來告訴你,我不去禦劍門。那封推薦函,已經被我燒了。”

只可惜這句話他足足說了三遍,姜貍才聽清楚。

那抽噎聲戛然而止。

她立馬問他為什麽不早說?

徒弟:“……”

徒弟低頭:“師尊,我錯了。”

許久之後,她問:“那為什麽不去了?”

他想說因為他想要守着師尊——但是經過了剛剛的事,他不敢說這種類似于表白心意的話了。

他不想被姜貍掃地出門了。

于是他只能低聲道:“回來,給師尊煮面。”

她傷心了太長時間,還沒緩過神來,雖然停下來了還在一抽一抽的。

他的手心那枚星星吊墜已經被他捂熱了。

他走了過來,這回姜貍終于沒讓他滾了。

他蹲在了師尊面前,把東西遞給她。

那是少年時,第一次心動的時候,玉浮生買回來的那一只。

因為師尊的眼睛就像是星星一樣,他經常拿出來看一看,後來就放在了袖子裏一直揣着。

可是姜貍不知道。

她看着那明顯是小姑娘才會喜歡的碎靈石吊墜。

她說:“玉浮生,你不要把我當小孩哄。”

但是這一次,他很固執地沒有收回吊墜。

“師尊,小時候你都是這樣哄我的,長大了,我也可以哄一哄師尊,對不對?”

“師尊,你很好,我從未想過不認師尊,我從小就想要給師尊當小跟班,現在也一樣。”

——只是因為太喜歡她、太想要和她在一起,甚至超過了徒弟對師尊的範疇而已。可是這種狂熱的、病态的愛,他要怎麽和她解釋得清楚呢?

他在樹下和她說了很多。

他試圖告訴她,他想要反過來照顧她、保護她,不是因不把她當師尊,而是和她當時的心情是一樣,他從未想過離開她。

“貍貍,家人是就會想要保護彼此的,對不對?”

姜貍停了下來,漸漸地在他的目光當中被安撫了下來。

心髒裏就像是塞了一顆酸酸的橙子。

她低下頭,不說話了。

至于那些冒犯、不恭敬。

徒弟說:“是我算計師尊、冒犯師尊、都是我不好。”

只是,說了那麽多,他都不願意收回那枚吊墜:

“師尊,你收下,好不好?”

他的語氣太可憐了。

她擡頭打量徒弟,卻發現他今天顯得有些狼狽,那種陰鸷的模樣和游刃有餘都消失了,他的面色蒼白得像是白紙一般,唇上也沒有任何血色,他和她說話的時候,都像是在強打精神。

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被丢掉、又淋了一場大雨的大狗狗。

她的視線停在了那吊墜上,最後還是伸出手,接過了那枚星星吊墜。

姜貍說:“你不要裝可憐,裝委屈,你心眼最多了,有……”

他笑了一下:“八百個。”

他說:“師尊,能讓我靠一會麽?”

他站了太長時間,大氅下的裏衣透出依稀的血跡。

姜貍說:“我告訴你,玉浮生,你以為經過昨天,我還會相信你那一套麽?你撒嬌也沒用,我已經看透了你——”

話音落下,她的肩膀上一沉。

呼吸聲在她的耳畔。

他說:“貍貍,就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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