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五聲嗷嗚
第36章 五聲嗷嗚
其實, 玉浮生已經知道姜貍的意思了:
她讓他不要那樣看着她,她指責他的冒犯和不恭敬,其實就是間接地告訴了他:她只想要和他做師徒,并不想要他逾矩。
聰明人是不需要說得太明白就能被點醒的, 攤開來說就不體面了, 也傷情分。
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聽話聽音了:姜貍雖然沒有趕他走,但是已經拒絕他了。
他不知道下一次還能不能再這樣和她撒嬌。畢竟在她的眼中, 他就是個狡猾的、心眼八百個的壞人。
不過呢, 她也沒有說錯,他這個壞人還是騙了她, 借着這個靠着她的機會,短暫地将她摟入了懷中。
最後,姜貍沒有推開他, 她安靜地任由他抱了一會兒。
許久之後,姜貍想要推開他了,轉過頭卻發現,徒弟靠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
也許是今天徒弟看上去真的很可憐,她猶豫了一會兒, 沒有推醒他。很沉很大一只的徒弟, 姜貍費了一點力氣才把他拖回房,放回床上。
靠在床上的時候,他似乎眉頭皺了皺。
姜貍看了看他蒼白的面色, 想要去檢查一下他是不是受傷了。但是當她想要伸出手去解開他的衣服的時候——她又停了下來。
她最後也只是拿了靈藥放在一邊, 坐在徒弟的床邊看了一會兒, 才轉身離開,輕輕帶上了門。
姜貍走了以後很久, 他睜開了眼睛。
他沉默地看着姜貍給他的那個靈藥瓶,很久後才拿了過來,瓶子上仿佛還殘留着她的體溫。
在他表現出來了狼子野心後,師尊沒有把他趕走,望仙山還能接納他,就已經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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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能去奢望什麽呢?
他也不能再和她表白了,何必呢,他不想惹姜貍生氣、将她逗哭了。
可是不甘心。
就這樣枯坐了一個晚上。
……
第二天,他再次見到了成瑤長老。
成瑤看了他一眼:
“你看,留下來也沒用。她還是拒絕你了。”
他以為成瑤是來故意嘲諷他的。畢竟,從小開始,姜貍的這位師姐就不喜歡他。
但是,成瑤卻給他講了姜貍剛剛來天衍宗時的一些事情。
他的眼神柔和了下來,安靜地聽着。
姜貍剛剛來天衍宗的時候,比現在的玉浮生還要小很多。成瑤一開始覺得這個小師妹是只貍花貓,一定是個貪玩的。但那個時候她修煉不怕苦、不怕累,從未掉過一滴眼淚,就這樣一路修煉到了金丹期。
“你知道她第一次哭是為什麽?”
“當時掌門師尊騙她,說只要她好好練劍,捧魚就可以修煉出劍靈來,誰知道她努力練到了第八重,捧魚還是沒有劍靈,她才知道掌門師尊是騙她的。”
“我問她為什麽哭,她說,因為沒有劍靈,就沒人陪她說話了,她好孤單。”
後來,明鏡齋就多了一把搖椅,一只小爐子,大師姐的桌子上就趴上了一只貍花貓。
他愣住了。
沉默了許久。
那姜貍第二次哭呢?
就在昨天,他惹她傷心了。
半晌後,他才說:“好。”
他回到了刑堂,看着窗外的漫天大雪。
安靜地站了一會兒。
親情就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繭,姜貍用十幾年的時間編織了一只柔軟的,讓她有安全感的小繭。他想要掙紮出去親情的繭之時,卻忘記了她那麽害怕孤單。
他為什麽要非要剝開這繭飛出去呢?
其實姜貍說得沒錯,玉浮生就是個心眼很多的壞人。他最喜歡在她面前裝可憐,他不擇手段,步步為營,手段又很強硬。但是呢,玉浮生唯一的軟肋就是自己的師尊,大概唯一有良心的時候就是對待姜貍的時候了。
就這樣吧。
哪怕心有不甘,也不要去傷她的心了。
……
自從惹姜貍傷心那天開始,徒弟就在望仙山備受嫌棄。他在房間裏待着,姜貍就說他在屋裏盤算着壞事;他在院子裏坐着,姜貍就說他太占地方;就算是坐在樹上呢,姜貍也要說他的呼吸聲打擾了她看書。
就連小蝴蝶都不搭理他了。
姜貍和小蝴蝶湊在一起叽叽咕咕,大概是在說他的壞話。
如此悲慘的待遇,其實也很好解決,裝可憐賣個慘就好了,比方說拿受鞭刑的事情告訴她。
但是他沒有。
他只是低着頭說:“對不起,師尊我錯了。”
那姜貍是怎麽發現他受傷了的呢?
姜貍注意到徒弟最近經常很晚才回望仙山,回來的時候面色都很蒼白。
徒弟身上的熏香味越來越重。
香到路過的時候,姜貍都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徒弟下意識道歉:“熏到師尊了,對不起。”
然後失魂落魄地離姜貍遠了一點,就像個備受排擠的小可憐,遠遠地看着姜貍。又不是很敢上前的樣子,仿佛是怕姜貍罵他。
姜貍:“……”
那天被她訓了,傷心了之後,徒弟就是這個樣子了。
但是姜貍實在是不放心徒弟,去敲徒弟的門,“浮生,你的傷還沒有好麽?”
徒弟說:“師尊,我沒事,你先不要進來。”
他做了傷她心的事。
他不敢再使手段了。
因為他很害怕再有下一次,姜貍就開始讨厭他了。
……
但是姜貍怎麽可能不管自己的徒弟呢?
她實在是不放心,偷偷跟着徒弟進了刑堂。等到徒弟消失後,姜貍直接抓了個刑堂的小弟子逼問,問完了,她才知道了徒弟日日受鞭刑的事。姜貍朝着地牢的深處走去,終于看見了坐在角落裏的徒弟。
姜貍的心裏就一下子酸澀得要命。
徒弟垂着頭,閉着眼,面色白得和紙一樣靠在角落裏。很像是小時候躲在那個破舊的小院子裏一樣。
他睜開眼睛看見是她,下意識地要躲進黑暗裏,但是姜貍已經快步上前,蹲在了他的面前。
“到底是怎麽回事?受傷了為什麽不告訴我?”
他不肯說。
姜貍伸出手去扶他,他又要拒絕。
姜貍生氣地說:“玉浮生,你還聽不聽師尊的話了?”
他愣住了,低聲乖乖說“好”。
她伸出手要扶起他,這一扶,手上就沾滿了他的血。
姜貍深呼吸了一口氣,氣得有點發抖。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想要叫師尊,又有點不敢惹她。
就這樣,姜貍把他扶到了刑堂後面的內室。
姜貍要把他的外套掀開,他下意識地握住了姜貍的手,姜貍拍開他的手,他才無奈地松開。
她看着他身上交錯的傷痕,翻出靈藥的時候都在手抖。
玉浮生以為,她會覺得他在裝可憐,于是連吭都不吭一聲,可是當他擡起頭,卻撞見了她的眼神。
姜貍說:“我不是告訴過你,不管遇見了什麽事情,都可以告訴師尊的麽?我難道還會不管你麽?”
他在她的這種目光當中漸漸地愣住了。
姜貍起身要走,他下意識地拉住了她的衣擺。
她說:“我去找大師姐求情。”
他這才松開手,朝着她笑了一下。
姜貍走到了門口,轉頭看見了徒弟還在看着她。眼神就像是小時候,很怕被她丢掉的時候一樣。
她猶豫了一會兒,說道:“浮生,師尊沒有不要你。”
……
姜貍轉頭就去找了大師姐。
大師姐沒有隐瞞她,很平靜道:“他把你的罰也一起領了,怎麽,你還想挨打不成?”
姜貍愣住了:“是因為他不肯去禦劍門的事?”
大師姐:“國有國法,宗有宗規。他對你不敬,本就是大逆不道。”
——她已經網開一面,讓他分好幾日打完了。
姜貍躊躇:“那現在也罰夠了,接下來的就算了吧。”
大師姐不說話。
姜貍着急了,她繞着大師姐開始轉圈圈。
轉到了二十圈的時候,大師姐實在是忍不下她了:“行行行,你把徒弟領回去,去望仙山自己罰吧。”
姜貍走到了一半,又轉頭說:
“師姐,我有分寸的,我……”
明鏡齋的門啪地關上了。
姜貍讪讪地滾了。
……
漫天大雪,天色漸漸晚了。
等到回到了刑堂,徒弟靠在床上,他面色蒼白,倒水倒了半天都倒不準。
姜貍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
她快步上前,按住了徒弟的手。轉過身幫他倒了一杯熱茶,塞進了他的手裏。
“你那八百個心眼子就知道用在我身上,大師姐讓你自己罰,你就不會給自己放水麽?”
“刑堂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了,那麽多的弟子,就不知道使喚他們麽?”
他愣愣地看着姜貍。
姜貍回來了,就像是從前一樣抱怨着他,她還願意關心他。就像是現在這樣,回到過去就很好了。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可,還是不甘心。
“你怎麽這麽傻?只要你和師尊好好解釋,暫時去禦劍門,師尊不會怪你的。以後也可以找機會回來嘛。”
“何必要留在這裏受苦呢?師尊不是以前教過你,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麽?”
他擡起了頭,看着她。
他伸出了還沾着血的手指,抓住了她的手。
對上他眼神的那一刻,突然間,姜貍看懂了。
——為什麽呢?
因為他喜歡她。
姜貍的聲音戛然而止。
兩個人就這樣,對視了一會兒。
有些話,玉浮生知道,聰明人就不該講了。講了也許師尊就真的不要他了。講了就不體面了。可是不親口告訴她一回,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算了。
心有不甘。
是到一百歲、一萬歲想起來的時候,還會心有不甘。
……
這一天晚上,月色和雪色融為一體,分不清天與地,誰更為皎潔。
“師尊,我的心裏呢,有一輪月亮。”
“每當我一靠近,她就走遠。”
“師尊,你說。”
“月亮也有照到我身上的那一天麽?”
……
月色動人。
他看着她的眼神也如同這月色一般。
姜貍卻躲開了他的視線,松開了他的手。
她匆匆忙忙地起身,仿佛要找點事情做一般,煮了一壺熱茶,背對着他忙碌起來。
其實盯着飄起的煙看了很久。
姜貍想起了一些從前的事情。
剛剛來天衍宗的那時候,她覺得很孤單。修真界是極少有親密關系的,大家都是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到了宗門,早就習慣了獨自一人生活。所有人都各自修煉,動不動就閉關幾個月,很長時間裏都不會碰一次頭。
姜貍的師尊年紀大了,早就隐世了;姜貍的師姐是個工作狂,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有時候三個月下來,都沒人和她說一句話。
都是修士了,是世外高人了,怎麽還會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呢,大家都冷淡又客氣。
人人都很忙,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那時候她已經離開了那座困了她二十年的孤墳,但是好像她比在孤墳裏還要寂寞——至少還有一個孤魂陪着她呢。
姜貍是個格格不入的異類。沒人理解她的生活習慣,她為什麽要吃東西呢,為什麽要散步呢?真奇怪啊,她的話真的好多,怎麽有那麽多的話要說呢?
怎麽會怕一個人呢?書上都說了:大道至孤,你這是參不透嘛。
後來呢,就有了一個小虎崽。他小小一只,跟在她的身後,她說什麽歪道理,他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他陪着她吃飯、散步,天天叫她貍貍、師尊。她話多,他就句句不落地應着。
望仙山小小的,是她和小虎崽的家,歲月漫長,他們相依為命。就像是兩只躲在冬季洞穴裏依偎着互相取暖的小動物。
終于,她抱着一杯茶,坐回了他的身邊,看着窗外。
“浮生,人這一輩子呢,可以喜歡上很多人。”
“十幾歲的時候喜歡的人、二十歲喜歡的人、三十歲喜歡的人,都是不一樣的。修士一輩子那麽長,遇見的人不計其數。”
“但是家人只有一個,對不對?”
他沉默了下來,眼神就像是突然灰敗下來的月光。
姜貍說:
“你只是年紀太輕,一時沖動。”
“等到你上百歲的時候就不會這麽想了,說不定還會覺得這件事是你的黑歷史呢。”
他笑了一下。
視線和她一起看向了窗外。
哪裏是一時沖動?從十六歲到二十一歲,已經過去五年了。
只是少年人的喜歡,總是會被人冠以“輕狂”二字,就好像是年長者的愛意才能稱得上厚重,年輕一點呢,說出來,都會被人當做笑談。
但是他到底是沒有說出口。
他只是問:
“那,師尊,你有一點喜歡過我麽?”
姜貍盯着外面的月亮。
——聽說對着月亮撒謊會尿床。
——算了不管了。
她笑了,“沒有,師尊不喜歡你這種類型的。”
其實姜貍有個初戀。雖然對方沒有和她說過話,但那時候在墳墓裏,她又沒人說話,只有他陪着她。他長得又好看,眼睛好漂亮,個子又高。
她沒事幹追着尾巴玩的時候,是悄悄暗戀過他的。
這件事冥蝶都不知道。她誰也沒有告訴。
不過那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至于今生呢,她只是把他當做了徒弟看,當個小孩養大,也沒有什麽再續前緣的心思,只是覺得虎崽很可愛,他們的小家好幸福。
徒弟長大後呢,親情之外,不是沒有一點點的心動。比方說那個時候他看她的眼神很溫柔,好像可以把她淹沒在裏面;比方說他跟在她的身後,用影子将她包裹住的時候。
然而,頂多是一點點的好感,既不起眼,又無關緊要。
她分不清徒弟的喜歡有多重,也許不過是他少年時的一時沖動。徒弟可以任性,他陷進去了,只是年少輕狂,抽身的時候可以幹淨利落。
可是如果他的一時沖動,她卻當了真,那怎麽辦呢。
戀人做不成了,他們還能裝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繼續做親人麽?
姜貍就沒有家了。說她畏首畏尾也好,膽小鬼也好,她喜歡她在望仙山小小的家,那是她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好不容易找到的小小幸福。
她承擔不起後果,倒不如及時止損。
“你就當我放不下當師尊的架子,接受不了自己親自養大的徒兒吧。”
在感情問題上,年長者總是要冷酷得多的。見得多了,經歷的事情多了,就不會腦子一熱,和個小姑娘一樣沖動了。
“小漂亮你呢,還很年輕。見過的人太少,遇見了一個人就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那一個。可是如果你走出望仙山,去到更遠的地方,見過更多的人,就會知道她不過是芸芸衆生當中最普通不過的一個。”
“等到你以後往前走,會遇見千千萬萬個……”
他卻打斷了她。
他轉過頭,看着如水的月色。
很平靜地說:
“姜貍,沒有了。”
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