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七聲嗷嗚
第38章 七聲嗷嗚
姜貍以為徒弟氣勢洶洶離開的。
但是其實這樣一只陰鸷的, 歹毒的獸,卻像是受了天大的傷一般,在寒冬臘月的天氣裏,洗着冷水澡的時候, 甚至流露出一點委屈的神色。
姜貍, 你滿意了麽?
他并不是沒有羞恥心的。在她面前那樣,還被她要求不許想他, 他也是會覺得窘迫的, 與其說是剛剛在兇姜貍,不如說是徹底破罐子破摔。
冰涼的冷水滑過身體, 他的心也漸漸地冷卻了下來。
他自嘲一笑。
算了,反正姜貍也不會喜歡他,他在意她怎麽想做什麽呢?
然而, 他路過姜貍的房間的時候,卻發現姜貍的燈還沒有熄滅。他打開門,看見了桌子上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面。
他站了很久。
……
姜貍當然沒有去聽牆角,她設了一個隔音結界,鑽房間裏去了。她既生氣又惱。臉氣得紅成一片。
徒弟十分惡意地揣測,以為她嫌棄他了, 其實姜貍并沒有嫌棄他。
等到冷靜了下來, 她忍不住又想起來了逆徒的話:
天天在想她。白天想,夜裏也想。想她千千萬萬遍。
莫名其妙的,她甩了甩尾巴, 在床上轉了兩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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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 原來他去妖界, 沒有忘了她,也沒有三分鐘熱度, 反而對她念念不忘、依依不舍,愛得不行呢。
旋即,姜貍又低落了下來:就算這樣,那又如何呢?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她最是知道這個道理的,既然下定了決心,就不要搖擺不定。姜貍是做師尊的人,要對自己親自養大的徒弟負責任的,如果兩個人中間一定要有個人要理智一點的話,只能是她。
她揉了揉臉,抱着膝蓋,嘆了長長的一口氣。
……
大雪紛飛的年夜,隔着一道門。
一明一暗,是兩個失意的人。
……
兩個人在大年夜吵過一架,氣氛倒是不尴尬了,反而變得劍拔弩張起來,徒弟時常冷笑,師尊時常瞪人。
徒弟去了一趟妖界,變得牙尖嘴利。
姜貍氣得七竅生煙,但是又說不過他。
望仙山的畫風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貓:喵!喵喵喵喵喵!
虎:吼。
姜貍氣得想要去他的床上滾一床的貓毛、抓爛他的床單,打翻他的茶杯。
他也懶得裝了,既然挑明了觊觎,幹脆明目張膽起來。
徒弟抱着劍靠在牆上,冷冷道:“師尊要獎勵我?”
姜貍:“……”
兩個人都在生氣,都在張牙舞爪地武裝自己。只是姜貍的表現明顯一點,徒弟看上去淡定一點罷了。
玉浮生表現出來風輕雲淡、懶洋洋的滿不在乎,其實心裏呢?每當和姜貍吵一次,心裏就恨她一分,恨到恨不得直接一口咬住她的脖子,一口叼住她的耳垂,恨不得将她生吞、給嚼下去。
把這個可惡至極的姜貍給吃掉算了。
……
就這樣雞飛狗跳了幾天之後,姜貍突然主動去刑堂找徒弟了。
徒弟剛剛從地牢出來,一看她這個熟悉的架勢,掃一眼就心中了然。
他一邊洗手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怎麽,又想和我談談心?教育我?”
他心裏恨她呢,惡毒地盤算着呢。
結果,姜貍看了徒弟一眼,抛出了一個驚天大雷:
“浮生,其實,我有個初戀。”
“……”
玉浮生的動作僵住了,修長的手指蜷起,指關節發出了清脆的一聲咔。
姜貍說:
“我一直對他念念不忘,好多年過去了,還老是想起他。”
姜貍轉過身,不敢看徒弟。
她的這個故事的原型其實是前世的虎神。畢竟姜貍沒談過戀愛,很難憑空捏造一個出來。但是她不敢讓徒弟發現原型是他,還加入江破虛和小青梅的故事進行了一番魔改。
于是魔改之後,就是和她青梅竹馬的虎神。
姜貍等了一會兒。
很神奇,徒弟沒有和前幾天那樣出聲諷刺,表現得十分鎮定。
他的語氣平靜至極:
“是誰呢?師尊,我怎麽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
他開始很有耐心地詢問她長得什麽樣。
姜貍以為他是想要确認這個人是不是真實存在,于是絞盡腦汁開始添加細節。
姜貍講得越具體,他聽得越認真。冰冷的憤怒和嫉妒也開始熊熊燃燒。
扭曲的嫉妒讓他幽深的眸子醞釀起了一場幽綠的風暴。但是他看上去确實平靜的,仿佛在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海面。
他們接過吻麽?那個人也曾經像是他一樣跟在她的身後麽?
他十分溫柔地詢問:“他個子多高呢?有沒有什麽出衆的特征呢。”
——抓回來,是扒皮還是抽筋呢?
——他碰過姜貍麽?要把他的手給剁下來喂狗麽?
當他聽見姜貍喜歡趴在那個人身上曬太陽的時候,他的視線終于轉向了自己的師尊。
他恨死現在的姜貍了。
他表現得很溫柔,開始用那種刑訊逼供時候的誘導語氣,試圖從姜貍的口中詐出更深的信息。
但是聽着聽着,他終于意識到了不對勁。
姜貍在瞎編。
她的心上人面目模糊,性格成謎,問深了她就開始轉移話題。
——這是很自然的,其實姜貍都還沒和虎神說過話,說是單相思也很勉強,只能說姜貍想象力豐富,和自己的腦補談了一場初戀,又過去了好多年,那點初戀的感覺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她甚至不敢轉過來看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地板。
嫉妒的怒火平息了,但是另外一種怒火又燃了起來。他盯着她的耳垂,看着她還在波嘚啵嘚的小嘴,恨不得将她一口咬死。
是啊,姜貍可以去喜歡別人,喜歡随便什麽人,瞎編一個人都行。這個人可以是圓的、扁的,長的、方的,反正不會是玉浮生。
她唯獨不會喜歡自己的徒弟。
她寧願瞎編一個什麽人來,也要讓他死心。
她的心怎麽就那麽狠呢?
苦澀的滋味嗆在心口,澀得他面無表情地移開了視線——因為他覺得再看着姜貍,他可能會氣得七竅生煙、失去理智,做出什麽把她一口咬死的事情來。
他盯着那水盆。
心想:她到底什麽能瞎編完?
突然,他看見了水面的倒影。
一瞬間,他愣住了——
他将姜貍的心上人的外貌特征記得死死的。
他絕不可能記錯。
他認認真真地看着水面上那個人的眉眼、鼻子、薄唇。
他有點不敢置信地回頭看了一眼姜貍。
那一瞬間,就像是冰天雪地裏,突然間綻開了一朵小花。
姜貍那張可惡至極的小臉突然間變得可愛動人了起來,那讓人憎恨的波嘚啵嘚小嘴,突然間變得柔軟又甜蜜。
她不再是一只嗡嗡嗡到處亂紮人的小蜜蜂。
她變成了一顆可口的蜜糖。
簡直是天下第一的甜心。
姜貍還在描述她念念不忘的那位初戀白月光。
突然,她感覺到徒弟看着她的目光發生了變化。
就像是惡毒的毒汁變成了流淌的柔情蜜意。
姜貍狐疑地轉頭:“你笑什麽?我沒騙你,真的有那麽個人。”
“他很厲害的,和你這種小年輕不一樣,一個打你十個。”
徒弟看着水面,矜持地點頭:“嗯。”
确實。
姜貍說:“我不喜歡那種太熱情的,最好對我愛答不理,那種不會說話的高冷男人,十分之迷人。”
徒弟微微一笑:“是麽?師尊,您的愛好還挺特別的。”
找點不同的地方,還真是難為師尊那小腦瓜了。
姜貍狐疑地看了一眼突然間心情變得非常好的徒弟。
她有點緊張地回憶了一下自己剛剛的描述:邏輯沒問題,很嚴密啊。
徒弟心情很好地繼續問:“那他的眼睛呢?”
“他的眼睛很特別,是……”
突然,她打住了。
他用那雙碧綠色的眼睛,望着她:
“姜貍,告訴我,他的眼睛是什麽顏色的?”
她一瞬間被他的眸子所蠱惑,幾乎要說出那個答案。但是她立馬回過神來。姜貍轉過頭躲開他的視線:“黑色。”
徒弟問:“黑色有什麽特別的?”
姜貍:“五彩斑斓的黑。”
應該生氣的。
但是他現在看姜貍哪裏都很可愛,嘴硬也很可愛,裝傻也很可愛,說漏嘴心虛的樣子也很可愛。
徒弟很冷靜地點了點頭,“喔。”
姜貍:他喔是什麽意思?他怎麽那麽冷漠?
姜貍總結了一下中心思想:“浮生,我已經心有所屬了。”
徒弟點點頭:“好。”
——既沒有發瘋破防,也沒有傷心欲絕。
姜貍狐疑地看了看徒弟,問:“那你死心了麽?”
徒弟嘆了一口氣,十分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死心了,心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扭過頭,不去看她,背影寂寥又可憐兮兮的,因為很大只,看起來非常凄涼。
姜貍心中的狐疑終于打消了:這才對嘛,徒弟剛剛一定是在故作堅強,算了,讓他消化一下吧。
她也不是那麽不通情理的師尊。
她有點寂寥地在搖椅上搖了一會兒,又有點低落。她也不想這樣的,但是她是當師尊的那一個,壞人只能她來做,有什麽辦法呢?
告訴了徒弟她心有所屬,他應該就不會喜歡她了吧。
她嘆了一口氣,心裏又空落落的。
但是姜貍并不知道——
故作堅強?不喜歡她了?死心了?
那只看似可憐兮兮的猛虎,在背後盯着她的眼神簡直是具象化的虎視眈眈。
這一年裏,姜貍讓他不許想她、不能看她。他不得不找了很多事轉移注意力,但是思念還是草長莺飛。這世界上哪有那麽容易壓抑的感情,有那麽容易克制的愛意呢?
好不容易見到她了,又被她發現了窘迫的一面。他們兩個中間,最霸道的其實是姜貍,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管天管地,還要管他喜歡她。凡事不如她意了,她就要生氣,就要這不許、那不行。
但是她呢?枉他真的信了她的鬼話,當真心如死灰了一段時間。
可是現在,他發現了姜貍的破綻。
他是很恨她的。恨她的心狠、口是心非、把他的真心反複紮來紮去,蹂躏他的一顆心,還要指責他想她太多。
但是他現在不恨了。發現她心裏有他後,有什麽不可以原諒的呢?
他就像是餓了一整年,突然間嗅到了一絲血腥味的敏銳野獸。
那八百個心眼子,算計得都快冒煙了。
……
這天下午,徒弟終于下班了。
姜貍提高了音量,對着徒弟的背影說:“浮生,我們倆說好了的,回去之後,你不要再想我了。”
這句話是在玉浮生的雷區瘋狂試探。
姜貍預想中徒弟的破防沒有發生,聽見她的要求後,徒弟變得很沉默。他語氣很消沉地開口:“師尊,我不會再想你了,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想你一次,就畫一筆記一個正字。想你一次,可以挨一鞭。”
姜貍一聽:好乖啊虎崽,但是這也太變态了吧。
姜貍猶猶豫豫道:“徒弟,這不太好吧,師尊也不至于這麽過分。你克制一下不要想太多就好了,千萬不要自殘啊。”
徒弟看了看她臉上的表情。
他話音一轉:“只是呢,公平起見,師尊也不能想我。”
姜貍立馬開口:“我每天想我的白月光還來不及,想你做什麽?”
他腳步一頓,突然低頭湊了過來,露出個和外表截然不同的少年氣笑容:“貍貍,你真的沒有在想我麽?”
他仔仔細細地打量着姜貍,眼神犀利地就像是要把她的心剖出來稱個斤兩,看看裏面是不是裝着一個名叫玉浮生的人。
靠得那樣近,鼻尖幾乎要抵住她的鼻尖,呼吸可聞。
她立馬後退兩步,“沒有,就是沒有。”
徒弟笑了:
“既然沒有,那這不是正合你意?來,我們倆簽字畫押吧。”
“想對方一次,就要記一筆,挨上一鞭子。很公平對不對?”
姜貍口口聲聲說她一點也不想他,可見這個賭局對她百利無一害,她沒有理由拒絕。
但是姜貍順着徒弟的視線,看見他手腕上那根冒着寒光的銀色鞭子。那修長又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她的注視下,慢騰騰地繞了一圈,宛如銀色的毒蛇在吐信子。
姜貍一改剛剛猶猶豫豫的口吻,快速轉變口風:“無聊、幼稚,誰和你賭這個?”
她指責道:“浮生,你在妖界學壞了,我們天衍宗可不搞這一套,徒兒,你怎麽能那麽極端呢?打你,難道為師就不心疼麽?”
——剛剛他說打自己的時候,她可不是這個口氣,她當時可蠢蠢欲動了。
姜貍跑了。
她振振有詞說不和三歲小孩計較。
他無聲地笑了一下,在心裏做填空題:
雙标的姜貍、不肯吃虧的姜貍、嚴于律人寬于待己的姜貍。
口是心非、喜歡騙人的姜貍。
不過呢,沒有關系,今天的姜貍說了很多甜言蜜語。
她在意他。
——所以是可愛又迷人的姜貍。
他不和她計較。
……
姜貍不知道徒弟葫蘆裏買的什麽藥。
她覺得徒弟可能是被她刺激得變态了。
姜貍了解自己親自養大的虎崽。這輩子的虎崽被她養大,看起來情緒穩定,被她教得很好,但是人還是那個人,玉浮生上輩子幹了什麽,他這輩子也是可以做幹得出來的。
他知道她有個心上人之後,怎麽會那麽平靜呢?
今天他真的好乖。一會兒用那種柔情蜜意的眼神看着她,一會兒又溫柔地給她端茶送水。
姜貍被他看得背後發毛。總覺得這徒弟在想着幹什麽壞事呢。
回家的路上,徒弟突然心情很好地問她:“姜貍,你聽過一語成谶嗎?”
徒弟說他在妖界找到了一部記錄谶言的上古殘本。
姜貍警惕了起來,心想,這逆徒難道是想背地裏對她下蠱麽?好啊,她就知道他沒安好心。
結果徒弟十分惡毒地對她進行了詛咒:撒謊的人今天晚上會尿床。
姜貍:“……”
玉浮生,你吓唬誰呢,幼稚鬼啊你。
姜貍揣着手手搖搖頭,心想:唉,年下是這樣的。
就這,還想她愛上他呢?
再修煉一百年吧。
姜貍溜溜達達地走了。
……
夜深人靜。
姜貍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
沒辦法,小漂亮去了一趟妖界回來就渾身冒黑氣,整個人就像是在毒汁裏泡過一樣咕嚕嚕冒壞水,妖界的歪門邪道那麽多,萬一真的學了什麽咒術呢?
姜貍是這樣的,她不信什麽流言蜚語、也不信什麽歪門邪道,但是你和她說,在枕頭下放靈石會發財,她第二天就會往下面塞摩多摩多的靈石。
而且姜貍是心虛的。她想過徒弟麽?想過的。
分開的時間裏,思念在發酵。喜歡到底是什麽呢?是在他縱容的目光當中的得寸進尺;還是習慣了一個人的陪伴呢?
有時候她總是下意識地叫小漂亮,一回頭,卻發現身後空空蕩蕩的;她經常有種徒弟在她身後的錯覺,可是回頭去找,原來只是一只路過的小動物。
她只是一直不願意承認這件事。
但是姜貍,你說着心上人的時候,眼睛裏到底看的是前世的虎神,還是今生的小漂亮?虛幻的暗戀和真實的人,到底為誰心動不是很明白麽?
撒謊的人鼻子會變長。心虛的人會擔心尿床。
姜貍輾轉反側了好久才睡下。
第二天早上,姜貍一睜眼就下意識地開始貓貓祟祟摸床單。
剛剛松了一口氣。
窗戶刷地打開了,穿着白色中衣看上去一臉溫柔、十分宜其家室的徒弟打量了一下她伸進被子裏的手。
姜貍:“……”
虎:微笑盯——
貓:我疊被。
我疊疊疊疊疊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