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十聲嗷嗚
第41章 十聲嗷嗚
姜貍的動搖很微小, 但就像是春雨後冒出來不起眼的小芽芽。
她不再試圖用傷害彼此的方式拒絕他。她抽離了出來,如同一個旁觀者一樣觀察着徒弟。就像是小動物從山洞裏探出頭來,開始蹲在洞口張望:
他是真的愛我麽,愛我有幾分呢?往前一步, 安全麽?
不管是因為師尊的身份, 還是因為性格,姜貍注定是謹慎的。
想要證明他的真心, 除了漫長的歲月之外, 還能有什麽呢?
也許是五年、也許是十年、一百年。
感情就是一筆糊塗賬,糊塗着糊塗着說不定哪一天就水滴石穿。
但就在這水滴石穿的功夫裏, 江破虛這個人,再次出現在了姜貍的視野當中。
這個威脅開始經常出現在姜貍的耳邊。畢竟化神劍尊的唯一弟子,風光無限, 他開始嶄露頭角了,就好像是前世一樣開始聲名大噪。
恐怕他沒多久就要發現情絲的事情了。
姜貍開始經常離開天衍宗去打探消息,甚至時常到半夜三更才回到望仙山。
她的行蹤開始比徒弟還要詭異。姜貍在小本本上記下了好幾個江破虛的機緣,她準備各個擊破。
一開始姜貍進入天衍宗,多少存了利用宗門、背靠大樹好乘涼的意思,但當她真的再次對上江破虛的時候, 她反而不能這樣做了。
好幾次她想要對大師姐開口, 都在關鍵時刻打住了。她對宗門有了感情,也就肩負起來了責任,她可以借助宗門的庇護, 但是假公濟私,做起來還是很有心理負擔的。
只是和江破虛搶, 姜貍需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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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貍躊躇了很久,還是去找到了徒弟, “浮生,你手底下還有人麽,能不能……”
姜貍本來有點不好意思的,但是她一提,徒弟就同意了。
玉浮生以為師尊找他幫忙,是因為他是“自己人”,而且對于她不找成瑤反而來找他,感覺到了一種微妙的,攀比心被滿足的感覺。
小時候,小虎崽問過師尊一個問題:
他和成瑤長老同時掉水裏,姜貍會救誰?
姜貍答:當然是大師姐了,老虎不是會游泳麽?
小虎崽為此耿耿于懷了好多年——現在那種攀比之心終于得到了滿足。
當然了,他還是很識趣地沒有問掉水裏的問題。只是告訴師尊,他很樂意為她效犬馬之勞。
……
時隔多年,姜貍再次踏入了妖界。
只不過這一次,她去的不再是放逐之地,而是傳說中的不歸墟。
現在的不歸墟,是妖界非常有名的亂葬崗,在一處高山的懸崖之下,無數妖族、修士葬身于此,滋生了難以想象的鬼氣,尋常人根本無法靠近此處。
前世的玉浮生在長大後滅了虎族,掃蕩了妖界,重新建立起來的秩序,就是十三墟,其中建立的第一墟就是不歸墟。
當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姜貍并不意外。
姜貍踏入了不歸墟。
斷崖之下,千裏墳茔,鬼火重重。
周圍彌漫着不散的霧霾。
姜貍環顧四周,發現這底下除了幽深的風呼嘯吹過,什麽都沒有。
姜貍納悶道:“人呢?”
話音落下——
空曠的山崖底下,黑壓壓的伥鬼,如同烏鴉的羽翼一般抖動着飛了起來。
原來那山下根本就沒有霧氣,竟全都是半透明的灰色伥鬼!
畫面十分之震撼。
姜貍一路跟着徒弟下了山崖,穿過了狹窄的走道。玉浮生所過之處,周圍的伥鬼全都自動散開。
他們站在不歸墟的深處,回首望去,就看見了密密麻麻的,讓人頭皮炸開的伥鬼們,就像是朝着中心攀爬的冤魂。
伸出來的白慘慘的透明雙手就如同森林一般。
徒弟很平靜地說:“他們暫時還沒有神志。”
怎麽說呢,姜貍覺得自己有點惡毒女配的氣場了。但是和徒弟比起來簡直小巫見大巫。姜貍一直以為徒弟現在在妖界就是小打小鬧,頂多養幾十個妖族的私兵。
但是其實,玉浮生根本就不需要活人。
他就像是養蠱一樣地養着這群伥鬼。
它們互相厮殺着,等到爬到了盡頭,能夠爬上岸了,他就會拿自身的鬼氣替他們滋養神志。
徒弟微笑道:“這樣養出來的伥鬼呢,好用又規矩,而且不聽話,就可以一口吞掉。”
姜貍冷靜了一會兒。
徒弟帶着她來到了不歸墟盡頭的那座空曠的墓室裏。
這裏的伥鬼身影就凝實了許多,幾乎和正常人沒有區別了。
悅影就是第一批伥鬼,還有黑影、秋影等等,名字起得十分随意……因為本質全都是沒用就會吃掉的儲備糧。
所以徒弟也沒讓姜貍記住他們長什麽樣,名字也不用記。
沒什麽必要。
姜貍:“……”
她好像明白小蝴蝶為什麽怕他怕得要死了。在姜貍德智體美勞全方面教育之下,小虎崽從小品學兼優、道德高尚,但是長大了還是控制不住長成了這幅反派樣。姜貍不敢想前世的玉浮生到底會有多吓人。
姜貍在不歸墟的時候,很給徒弟面子,至少在那各種影面前什麽都沒有說。
等到一離開不歸墟,走回了人間,一踏入了城中——
姜貍示意徒弟低下頭。
徒弟一低頭,她就揪住了他的耳朵:
“玉浮生,你是不是背着我幹了什麽傷天害理的壞事?”
剛剛還一身反骨,陰鸷冷漠的大反派消失了。
大反派低聲下氣地叫她“貍貍”。
試圖和她解釋他一清二白,雙手幹幹淨淨,是個好人。
姜貍信他才有鬼了。
她說:“你怎麽樣我都不管,但是不要傷及無辜,知道麽?”
姜貍以為徒弟會不服氣——畢竟他現在很有魔頭的範了,還有了那麽多的伥鬼驅使,怎麽看都不好惹,她再揪他耳朵他肯定要生氣的。
但是姜貍有一大堆大道理等着他呢。
誰知道徒弟既不生氣,也不反駁,只是擡起了碧綠色的眸子眼神溫柔地看着她。
妖界的大街上人流如潮,他們旁邊的面攤上,一對夫妻突然間吵了起來。
女人揪住男人的耳朵,大罵:“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
周圍的人都取笑那男人:“又是個怕老婆的把耳朵!”
姜貍:“……”
姜貍還揪着徒弟的耳朵,立馬像是被燙到了一樣松開了手。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一會兒。
徒弟突然開口:
“貍貍,我也沒有出息。”
“……”
從妖界回來,姜貍和徒弟談了談。
姜貍知道,徒弟和妖界的虎族有血海深仇,他想要報仇,手段就不可能太溫和。姜貍也沒有把徒弟教成個聖父的想法。所以姜貍不摻和他的事情。
她只是告訴徒弟:不管怎麽樣,他都要有底線,不能成為前世那個人人喊打的大魔頭。因為那樣,天衍宗容不下他,他就回不來望仙山了。
徒弟答應了她。雖然徒弟有往前世那個大反派的方向發展的意思,但是姜貍并不是很害怕,因為她知道,玉浮生也在乎這個小家。
只要有在乎的東西,再怎麽樣,他都會有底線。
話雖如此,但是姜貍也要去搶江破虛的機緣了。白玉山的火靈晶和地宮、千燈寺的禪機杖……姜貍一個都不能放過。
第一站,白玉山。
禦劍門已經在這裏守了大半年,只等火靈晶現世就取走。
姜貍不打算搶。衆所周知,和氣運之子搶機緣是很難成功的,而且江破虛氣運加身,天道眷顧,從他手裏奪走無異于癡人說夢。
但有句話叫做:自己的失敗固然可怕,敵人的成功更令人揪心。
姜貍一把火燒了白玉山。
——不想讓江破虛拿到火靈晶,直接将這機緣燒了不就得了麽?
火是半夜燒起來的。禦劍宗弟子們還沒有反應過來,白玉山就被鬼火燒成了一片。想要搶救也來不及了,火靈晶出世的條件極為苛刻,再想要等,要五百年後了。
姜貍看見了山下的禦劍宗弟子懊惱至極,看見了江破虛身邊焦急地圍着一圈人。
姜貍第一次幹這麽壞的壞事,甚至去過不歸墟之後還煞有其事地教育徒弟不要幹壞事。
但是現在她也變得很壞了。
她在一片火光當中,轉頭問徒弟:
“浮生,你會不會覺得師尊這樣毀別人的機緣很不好?”
玉浮生能有什麽道德底線呢?他只覺得師尊想要什麽呢,他都會給她搶過來。但是有道德底線的顯然是姜貍。
姜貍覺得自己好像是惡毒女配,徒弟就像是惡毒女配身邊出馊主意的狗腿子,兩個人橫行霸道、為非作歹,很有反派的氣場。
姜貍這樣和徒弟說了。
徒弟很配合地做出了恭敬的模樣,俯下身湊在她的耳邊:“師尊要誰的命,徒兒馬上把人頭雙手奉上。”
姜貍吩咐:“妖界出現了一個名叫玉浮生的魔頭,你速速取他的命來。”
他笑了:“師尊饒命。”
姜貍說他是個壞東西。
他說青出于藍勝于藍。
姜貍轉過頭,就對上了徒弟的視線。
原來他一直在注視着她。
她覺得自己變壞了,變得惡毒了,是一朵吃人不眨眼的食人花。
然而,在他的眼神裏,她的張牙舞爪消失了,她變成了一朵世界上最漂亮可愛的花。沐浴在那樣的眼神裏,她就是一只全天下最無辜的小貓咪,什麽都沒有做錯。
玉浮生就站在她的身後,陰鸷漂亮的臉被火光照得一明一暗,他含笑道:
“師尊要殺人,我就放火。”
“師尊要當聖人,我就當護法使者。”
……
白玉山被燒了,禦劍門守不到火靈晶,第二天早上就匆匆離開了。
但是姜貍知道,這座山底下還有一座地宮。
就算不是氣運之子,她進去撿個三瓜兩棗的漏,應該還是有可能的吧?懷揣着這種撿漏的心情,等到他們人走了,姜貍和徒弟一起進了地宮。伥鬼們四散開來,進去搜東西了。
穿過了長長的地心階梯,就是滾燙的岩漿。岩漿當中,正開着一朵半邊蓮。
姜貍戀戀不舍地看了兩眼,打算回來的時候取——
火焰半邊蓮能夠幫助渡劫。
姜貍的雷劫比平常人坎坷一些,元嬰到化神的雷劫一定是兇險萬分,所以對于這種天材地寶總是會比其他人要多留心一點。
但,算盤還是不能打得太響,姜貍剛剛想要深入地宮,就感覺到了入口處傳來了轟轟的嗡鳴聲。
有的人就是那麽倒黴,內門還沒有進去,地宮就開始塌陷了。
姜貍以為徒弟那麽機靈聰明,肯定發現不對就會馬上退出來,于是她匆匆離開了,等在了地宮的門口。
但是她在外面等了好長時間,等到了地面開始緩慢地龜裂、坍塌,地心岩漿開始翻湧,燃燒飛濺着火星,一瞬間就變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徒弟還沒有出來。
姜貍抽出了捧魚,準備沖進去找徒弟的時候——
突然,坍塌的地宮和焚燒的地心火中間,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白色的獸影。
一只碧眼青睛的白虎從坍塌的建築當中飛身一躍、沖了出來。
它的身邊全是火焰。
然而火焰都不能阻止它的動作。
在地宮徹底塌陷之前,它縱身一躍,敏捷地跳上了斷截面。
在火光當中,碧眼青睛的猛虎朝着姜貍走來。
它叼着一枚燃燒着火焰的半邊蓮,放在了姜貍的掌心。
姜貍愣愣地看着那支火焰半邊蓮。
姜貍想到了渡劫的事情,徒弟當然也想到了。
她擡頭一看,發現白虎雪白的皮毛被燎着了火星子,巨大的虎腦袋上、爪子上都有血。
她說:“玉浮生,你是故意的,你又在故意裝可憐讨我歡心。”
她低聲說:“你又在算計我了。”
白虎輕輕地蹭了蹭姜貍的掌心。
“那我,讨到了師尊的歡心麽?”
姜貍不肯說話了。
她小聲地在心裏補充了一句:讨到了。
……
養傷期間,姜貍都不許徒弟變成人形。徒弟就乖巧地趴在她的身邊。
幸好虎神的本體水火不侵,地心火燎了一點火星,倒是沒有燒焦虎毛。姜貍看了看徒弟的爪子,在虎爪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紗布。
白虎試圖撐開虎爪,因為那種被束縛的感覺實在不自在。但是它一動,姜貍就會瞪它,它只好忍着。
其實這種被師尊關心照顧的感覺非常好,姜貍關心他的時候,可愛得沒邊了。
姜貍在山間調制着靈藥,白虎就乖乖巧巧地蹭了蹭她的脖子,就像是一只大貓貓。姜貍安慰着它快要好了快要好了,白虎就把腦袋擱在了姜貍的肩上。
姜貍瞬間被壓矮了三厘米。
好沉!
等到他們在白玉山養好了傷,已經是七天之後的事了。
第二站,是千燈寺。
火焰半邊蓮要用火來養,姜貍在千燈寺附近的集市上,和徒弟一起挑選合适的。
但是挑着挑着,姜貍一擡頭就看見了江破虛。
察覺到師尊在發呆。
玉浮生修長的指尖一頓,擡眸,發現姜貍在看一個人。
他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就看見了江破虛。
平心而論,江破虛長得很俊,長得劍眉星目、凜然正氣,是那種很正派的長相。就是大部分修真界人都會趨之若鹜的正道修士。
玉浮生從來沒有問過師尊,她想要做什麽。姜貍也沒有告訴徒弟。
然而,不管他們去千燈寺,還是白玉山,玉浮生都見過這個人:禦劍門最年輕的天才劍修,化神劍尊的關門弟子,江破虛。
因為當初在鬼新娘那裏,見過這個人和姜貍搭讪,他對此人的印象很深。
不過,姜貍也只是看了一會兒,就快速移開了視線,開始選燈籠。
玉浮生也就收回了視線,不着痕跡地往前了一點,将江破虛的身影遮得嚴嚴實實。
他很平靜地想:兩次而已,大概只是巧合吧。
……
因為禪機杖還沒有出現,他們暫時在千燈寺後山的禪房住了下來。
姜貍見到了寺當然是要去拜拜的,畢竟這個世界神佛都存在,她運氣不好,就愛到處燒香。
姜貍要去拜拜,當她踏進了寺廟的門檻之時,發現徒弟也跟了上來。
等到拜完了,姜貍和徒弟漫步在屹立着金色巨佛、各種浮屠塔的路上。
姜貍問他:“怎麽還會拜這個?你從前不是從來不求神拜佛的麽?”
玉浮生的腳步一頓,笑了:“求過的。”
姜貍覺得很稀奇,因為是虎神轉世的緣故,徒弟對這些活動都并不怎麽熱情,姜貍臨時抱佛腳的時候,徒弟從來不參與。
姜貍問他求了什麽。
千燈寺巨佛寶相莊嚴。
玉浮生很平靜地說:“姻緣。”
姜貍愣住了。
回去的路上,姜貍想起來了記憶裏的那個冬天,他們去了人間的月老廟,徒弟借口回去找東西。
姜貍覺得不對勁,那個時候徒弟不才十六歲麽?他怎麽會去求姻緣呢?而且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突然間,姜貍意識到了什麽。
玉浮生就走在她的身邊,側臉漸漸地和當初的少年漸漸重疊在了一起。
因為他那個時候還小,所以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她以為徒弟不過是一時興起、年少輕狂。
可是當回顧往事,他輕飄飄地說出了藏在歲月裏的秘密。
她愣住了。
回憶如同走馬觀花,出現在她的腦海裏。她想起了他送的花,她想起他看她側臉時候的眼神,她想起了他撐着傘,替她遮住的風雪。
這麽多年過去了,少年長成了青年,時光其實已經告訴了她某個答案。
夜風寂靜。
姜貍說:“玉浮生,你故意的。”
姜貍說:“你現在說出來,是不是就是想讓我心軟?”
他默認了,站在原地看着她。
那是一場漫長的跋涉、走過了茫茫沒有回聲的漫長冬天,終于來到了她的面前。
玉浮生的心眼的确很多,他一直在算計自己的師尊,步步為營,每一步都用盡心思。
但姜貍發現自己好像并不生氣。
有這樣的一個人,他千方百計、處心積慮地跋涉千萬裏,就為了讓她看他一眼、讨她歡心。她有什麽可生氣的呢?
他算計的,從來都只是她的心。
姜貍是謹慎的,像是坐在山洞門口的小動物,謹慎地觀察着外面,等待随時一陣風就立馬鑽進去。
但是她似乎看見了春天的降臨,就在不遠處。
他含笑看着她。
終會有水滴石穿的一天。
……
千燈寺外,是重重疊疊的一片明滅燈火。這裏多的是前來朝拜的弟子,長久以來就彙聚了熱鬧盛大的游街儀式。
姜貍從未見過佛修們的生活風俗,興致勃勃地徒弟去看游街燈會了。
他們漫步在寺外的人流如潮,入鄉随俗地戴上了金色的半邊面具。
走着走着,他想要拉着她的手。姜貍把手縮在了袖子裏。
玉浮生側過頭來,半張臉被金色面具覆蓋,在煌煌燈影之下,像是玉雕的佛像。
他輕聲說:“貍貍,我們戴着面具呢。”
戴着面具的話——
今夜他就不是玉浮生,不是她的徒弟;
她也不是姜貍,不是他的師尊。
他們只是芸芸衆生裏最平凡普通的一對男女,就和燈如晝的花燈下,千千萬萬的人一樣。
兩個人走着走着。
那只大一點的手就牽住了那只小手。
……
今夜千燈寺燈火明滅,佛祖閉眼不看,心上人的小小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