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只小貓

第45章 四只小貓

最後一天晚上。

雪地裏, 她堆了一只小貓的雪人,又費力地堆了一只大貓的雪人。

兩個人靠在一起看着天上的星星。

姜貍和他說哪邊是北鬥星。

其實秘境裏的星星是隕落的諸神,根本沒有北鬥星。

但是他就像是從前小時候聽姜貍胡說時一樣,聽得很認真。

她還要指天上的星星, 他就抓住了她的手指, 放在了唇邊親了親。

姜貍回頭看他,眼睛比星星還要亮。

她湊過去, 也親了親他的手指。

他愣了一下, 一貫冷淡的眉眼如同冰雪消融柔和了下來。

她說:“我們是不是明天就能出去了。”

她小聲呢喃:“我還有點舍不得呢。”

其實他們都覺得在秘境裏很快活,要是可以永遠待在這裏也不錯——但是這話太不吉利了。如果再待下去兩個人差不多也要沒命了, 所以誰也沒有烏鴉嘴地把這話說出來。

她看見了他發絲上覆蓋的白雪,他也看見了她發絲上的雪花。

兩個人依偎在了一起,同時想起了“白頭偕老”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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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交換了一個漫長的吻, 就像是在末日裏的狂歡。

這種狂歡的舉動在這生死不定的路上他們時常做。

姜貍經常趴在他的肩膀上哼着歌,親昵地親親他的面頰;吃東西的時候他們也喜歡依偎在一起;睡覺的時候她就嚷嚷着好冷好冷,然後鑽進了他的大氅裏。

因為看不清前路在哪裏,就盡力地去擁抱對方的體溫。

這個吻一如既往地缱绻漫長,姜貍感覺到眼皮沉重,親着親着, 竟然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睡着了。

玉浮生卻十分清醒, 沒辦法入睡。

他小心翼翼地親了親她的發絲。

在這個世界裏,沒有阻礙,沒有身份的差別, 他們可以放肆的相愛。

但是天亮了, 走到天盡頭, 夢也許很快就要醒過來了。

玉浮生清醒地知道:

姜貍大概是以為自己真的快要死了,才說出了那些心裏話。她一直都不認為自己可以活着走出去, 所以才會毫無顧忌地做出從前從來不會做的事情。

但是等到她醒過來、發現他們走出來了,這場夢還能繼續下去麽?

他們不是真的沒有靈智的野獸,活在這個世界上,不僅僅只有情感,還有理智。

他發現自己找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只要拼盡全力就能走出冥河,但是不管成神成魔,都無法預知未來。

所以他無比珍惜。

甚至有點奢望一切就停留在此時此刻。

他低下頭湊過去,吻了她的發絲、鼻尖,還有點有點涼的唇。

他将她摟在了心口,安靜地靠在了巨石上。

看着一整夜的雪漫過天際。

……

天衍宗的人在出口處焦急得等待着,因為魂燈沒有滅,所以守着的人一直沒有走。

——但是秘境的出口卻在千裏之外的地方。

走出來的時候是個夜晚,姜貍已經昏迷了一段時間了,他試圖喂她血,但是她閉着眼睛沒有什麽反應,呼吸也很微弱了。

然而一出來,外面還下起來了淅淅瀝瀝的春雨。

但是幸好,天無絕人之路。

在這個下着雨的春夜,醫仙谷遇見了一位不速之客。

大門被有點粗暴地直接沖開,小童嚷嚷着去開門,但是卻在看見外面人的時候噤聲了——

碧綠色的眸子鬼氣森森,如同黑夜裏的獸瞳,年輕的男人渾身是血,死死抓住了小童的手。

張大夫姍姍來遲,解救了小童。

玉浮生說:“救人。”

張大夫:“快快快來人,扶一下!”

因為這個年輕人看上去快要死了。但是他不讓人扶着,而是打開了大氅,裏面是快要斷氣的姜貍。

他渾身血污,但是她幹幹淨淨的,被他始終護在了懷裏。

他讓大夫先救姜貍。

張大夫讓藥童扶住他去躺着——

但那個年輕人死死抓着他的手,非要先救她。

張大夫納悶了:“所以我就不能兩個人同時救麽?”

話音落下,那個年輕人才終于肯松手了。

他被人扶着坐在了角落裏,面色蒼白得像是金紙,但怎麽也不肯離開自己的師尊。

他也不覺得身上疼,胡亂喝了一口靈藥,被剪開血肉模糊的衣服也不吭聲,就像是石頭、鐵做的人一樣沒什麽反應,只是死死盯着姜貍的方向,用渾渾噩噩但是如同鬼火一般的眼睛盯着大夫。

張大夫有種預感,他要是說治不好的話,這個奄奄一息的年輕人可能會發瘋。

姜貍的筋脈斷了好多根,靈氣逸散,再來晚點也就差不多了。

但是幸好,張大夫說:“能治。”

——那個年輕人才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好一會兒都沒有動靜,藥童推了推才發現他竟是暈了過去。

其實玉浮生傷得也不輕,只是白虎本體的強度堪比神兵,比較扛打而已。

……

雨聲淅淅瀝瀝,煎藥的氣味漂浮在空氣裏。

血水換了一盆又一盆。

玉浮生面色蒼白地坐在那把椅子上,時不時要問一句姜貍為什麽還不醒。

張大夫每次都搪塞他:明天、明天就醒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姜貍還沒有醒過來。

張大夫終于和他說了實話:

“雖然小命保住了,但什麽時候能醒過來老夫也說不準。”

張大夫讓他試着和她說說話,喚喚姜貍的名字。

那遍布傷痕的大手就抓住姜貍的手,一遍遍地叫她。

他摸了摸她的臉,低聲和她說着話。

他想像是在秘境裏一樣,低頭就要去親親她的面頰。

張大夫詭異地看了他一眼,問了一句:“她不是你師尊嗎?”

玉浮生愣住了,回頭一看。

才發現張大夫有點眼熟。

張大夫笑呵呵:“還記得百草堂麽?當年你在放逐之地,還那麽大一點,你的師尊帶着你來敲我的門。你師尊的樣子倒是一點都沒有變,老夫還是認得出來的。”

“二十年過去了,你們師徒感情真好。”

他抓住姜貍的手漸漸地松開了,就像是被冷水澆了下來。

張大夫意有所指地提醒道:“一會兒女童會來換衣,回避下。”

他出去了,失魂落魄地坐在了外面,看着外面的春雨淅淅瀝瀝。

冰冷的雨點落下。

他清醒地意識到了一點:夢醒了。

等到姜貍醒過來,她還會像是在秘境裏一樣麽?

絕境裏的瘋狂是暫時的。

等到離開了絕境,她會怎麽選?

好一會兒有童子請他進去,他這才回過神來。

再次進去後,他沒有像是在秘境裏一樣去親她、吻她的發絲了,而是坐在了她的身邊,安靜地看着她。

他說:“貍貍,快醒過來吧。”

……

姜貍一會兒夢見前世在那座孤墳裏,一會兒又夢見21世紀。

她夢見自己回到了家,在書桌前翻着那本小說,鬧鐘在響,她按下了鬧鐘,上了一輛公交車。

她一站站地坐車,趴在窗戶上看着外面的車水馬龍。

很長一段時間裏,姜貍做夢都想要回家,回到21世紀,于是她的魂魄就徘徊在了這輛夢境中的公交車上。

突然,她想起來還有一個人在等着她。

她聽見了有人叫她貍貍,聲音很是熟悉。

于是她下了車,朝着一片光暈處跑去——

她感覺到了有耀眼的陽光穿透了窗柩,照在了她的面頰上,曬得整個人暖洋洋的,耳邊聽見了叽叽喳喳的鳥叫聲。

她睜開了眼睛,看見了空氣裏漂浮的塵埃。

好一會兒,姜貍才終于确定了一件事:

她活過來了、他們真的走出那片茫茫雪原了。

姜貍覺得好渴,伸出手,卻碰倒了茶杯。

……

聽見裏面的動靜,無數次幻想姜貍醒過來的玉浮生卻沒有沒有第一時間進去。

他看着那扇門,遲疑了。

他在冥河裏都沒有害怕過。

但是他現在卻害怕了。

姜貍在絕境裏的行為多少帶了一些不顧一切。

她要抛開一切才能愛他,但是如果一切枷鎖都回來了呢?

他不确定了。

一種空前的畏懼浮上了心頭。

他低聲喃喃道:“醒了就好。”

他讓小藥童告訴姜貍:他很好,今天晚上就會過來看她。

小藥童不明白,但還是進去,如實地告訴姜貍。

姜貍一開始沒有起疑,因為她知道徒弟也傷得不輕,可能在旁邊養傷。她喝了兩碗很苦的靈藥,打開了窗戶曬太陽。

感受着春光明媚,姜貍第一次如此珍惜活着的感覺。

僥幸活下來了,姜貍最想要見到的人就是徒弟,她還有很多的話想要和他說。比方說她想通了一些事。

她沒有在活過來之後就感覺到後悔——相反,她感覺到了一種緊迫感。

那是生命失而複得後,急于抓住生命裏美好一切的緊迫感。

但是随着時間一分一秒地推移,姜貍張望了許久,都沒有看見徒弟的身影。

突然,姜貍有了一個不好的猜測。

姜貍問:“他人呢,為什麽不來見我?”

藥童支支吾吾,也不說不清楚為什麽。

姜貍害怕了。

她打開窗,左顧右盼了一會兒。

她艱難地爬下了床,找不到鞋就幹脆不穿了,扶着牆朝着外面走。

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

張大夫在後面喊:“哎呀,下床幹什麽?不要命啦!”

但是姜貍聽不見了,她繼續扶着欄杆走,推開了上前要攙扶她的人,到處去找徒弟。

她穿越了光影和長廊、還有料峭的春風。

終于,她踩上了柔軟的草地,在春日的盡頭,看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碧藍澄澈的湖泊前,蒼天大樹下,坐着一個人。

他忘記換繃帶了,手腕上是一條條割開還沒愈合的血口子,看上去十分猙獰。

因為很久都沒有合眼,面色更加蒼白又疲倦。

他靠在大樹下看着湖面發呆,已經保持一個姿勢很長時間了。

聽見了腳步聲,他這才轉過頭。

平日裏冷漠的臉上此時敷着靈藥,看上去有點滑稽。

等到看見是姜貍,他立馬低下了頭。

“姜貍,你別過來。”

他就像是沉浸在一場大夢裏不願意醒過來的夢游人。

他想再等一等,等一等再醒過來。

他藏身在樹蔭裏,看不清表情。

他低聲哄她:

“貍貍,你先不要說話。”

“你……你傷還沒有好,先回去,明天我再來見你好不好?”

姜貍站在遠處看了他好一會兒,卻沒有停下來。

她走了過去、撲進了他的懷裏。

他有點不敢置信,但是很快就感覺到了單薄布料傳過來潮濕的熱意。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低聲道:“貍貍,不要哭,我不會為難你。”

她說:“不是,我剛剛找不到你,我以為你死掉了。”

他愣了一會兒。

他有點笨拙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他說:“貍貍,我還活着。”

她很快平複了情緒,笑了:“我知道,你又不是個死人。”

姜貍漸漸地松開了他。

她看見了他的手腕,問他:“疼不疼?”

他搖搖頭。

姜貍對他說:“我們試試看吧。”

時間仿佛停滞了,蟲鳴鳥叫都消失了。

……

他那種柔和的表情消失了,很平靜地質問她:“姜貍,你是不是在可憐我?”

玉浮生可以耍心機、賣慘博取自己師尊的憐惜,但是如果她醒來之後選擇和他在一起,是因為感動和憐憫——這只白虎也是有尊嚴的。

他垂下了眸子:

“姜貍,就算你不是我的心上人,也是我的師尊。”

“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看着你死在我眼前。”

就算是小時候的虎崽也會這麽做,就算是為了報恩,姜貍也沒有必要覺得愧疚。

玉浮生在心裏嘲諷自己:也許她只是不好在這個時候拒絕你而已,你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

他不相信,姜貍也不生氣:

“你不是老是說你的命是我撿回來的麽?現在我們扯平了。”

“玉浮生,就算我可憐你,也不至于把自己賠給你。”

第一次,她沒有回避他的視線。

他終于将信将疑起來。

她伸出手要去摸摸他臉上的傷。

但他卻抓住了姜貍的手,盯着她,柔軟的眼神漸漸地變成了一種審視,銳利的視線就好像要割開她的外表,剖開那顆心髒、看進她心裏去。

在面對姜貍的表白,他沒有表現出來任何受寵若驚,反而冷靜到了冷酷的程度。

他提醒道:

“姜貍,其實什麽都沒有改變。”

“我們一起走出去,仍然要面對別人的議論。你要和我在一起,天衍宗容得下我們麽?”

“愛情仍然沒有親情安全。有一天也許你會厭倦我、膩味我,到時候我們也做不回家人了。”

“姜貍,在秘境裏做了一場夢,其實出來了,什麽都沒有改變。你的顧慮都是對的。”

他步步逼近:

“就這樣,你還要和我在一起麽?”

如果是從前的姜貍,醒過來之後,她會害怕、會遲疑。因為她被困在心中的孤墳裏,沒有走出去面對世界的決心,自然也沒有愛人的勇氣。

現實沒有改變,變的只是姜貍的想法和心境。

——從抱着捧魚走出了神殿廢墟那一刻就變了。

世界從此在她的眼前變得開闊。

秘境裏,的确是絕境中不顧一切的狂歡,他們這輩子恐怕都不會再有那樣瘋狂的時刻了。

但是出來了、活下去了,她就要重新縮回去當個烏龜麽?

天氣陰晴不定,月也有時圓缺。

在春天爛漫的陽光下,她有了重新出發的勇氣。

“剛剛我走出來找你的時候,我以為你死了。看見你還活着的時候,我覺得很幸運。”

“那場夢很美,我可以和你繼續做夢麽?”

姜貍不是一時沖動。

在床上躺着的時候,她就已經想過了所有可能。

她認真地說:

“我可能還是會經常把你看做小虎崽,我可能不習慣和你做戀人,我不确定當戀人會比當親人好。”

“你需要給我一點時間,我才能适應新的角色。”

“但——我們可以試試看。”

不顧一切,是絕境裏的生死相依的浪漫;

帶着忐忑和未知,仍然試探着伸出手,也是一種全新的愛情。

……

她站在了他的懷裏,仰頭看着他。

他盯着她在陽光下泛着光的發絲發呆,從咄咄逼人的野獸變成了傻呆呆的愣頭青。

她的表白就像是蝴蝶飛進了他心裏,在心底播撒出了遍地野蠻生長的小花。

姜貍還站在原地等待着他的答複。

他竟然不知所措起來。

說什麽呢?說愛她?他好像說了好多遍。

該做什麽?他手腳都不知道要往哪放。

在冥河裏的狠勁都消失了,八百個心眼都不見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要看哪裏,她整個人都在閃閃發光,就連發絲都讓人怦然心動。

他低下頭,看見了姜貍光着的腳。

他終于找到了話題,低沉的嗓音問她:“姜貍,你怎麽不穿鞋子?”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踩在草地上的雙腳。

——這個時候竟然關注這種地方。

天氣晴朗,湖水澄澈。

綠草茵茵,蝴蝶飛舞。

她直接提起了裙擺,踩在了他的靴子上,帶着沾着新鮮的泥土和小花,踮腳湊了上去。

淺粉色的唇像是柔軟的花瓣,她笑嘻嘻地吻了吻他的下巴:

“愣着幹什麽?”

“天氣那麽好,該接吻了。”

姜貍是愛情裏的暴君。

她陰晴不定、朝令夕改。把他折磨得只能聽天由命、毫無反抗之力。他看似強大,其實只能在心裏祈求愛人的仁慈。

但是她說愛他。

她湊上來親了親他。

姜貍是天底下最好的寶貝。

……

潋滟的湖水裏,倒影出一對接吻的愛人。

野花在他們的腳邊盛放,吻裏面帶上了青草和春風的氣味。

“這是結束麽?”

“不,這是愛情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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