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八只小貓

第49章 八只小貓

七月底, 不歸墟開始對放逐之地下手了。

姜貍以為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但就像是抽掉了一根積木,垮掉整座建築一樣迅速。

其實虎族這些年早就腐爛不堪,妖界本就強者為尊,但是這些年虎族的強者漸漸地式微, 地位早就搖搖欲墜。虎王當年要抽走小白虎的神骨也是為了快速提升實力。

所以, 一切發生地比想象中要快上許多。

狂野小甜心在不歸墟的時間越來越短。

姜貍發現了一些變化。

比方說走在大街上,提到不歸墟, 周圍就是一片死寂, 攤主會收攤;比方說她聽見了很多關于小徒弟的閑言碎語。

就連她回到了天衍宗,大師姐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讓她的徒弟收斂一點, 不要對修真界的人下手。

姜貍有點茫然,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是他們提到的那個人不是她的虎崽。

複仇是帶着血腥的,注定不是和風細雨的征服。沒有一個人能夠從血腥的報複當中幹幹淨淨地出來。

姜貍知道歸知道, 但是她偶爾也會懷念少年時的虎崽青澀幹淨的眼神。

她偶爾從天衍宗回來,發現不歸墟的桌子上積了一層灰。

姜貍抽空去了一趟放逐之地,如今的放逐之地風聲鶴唳,寂靜了許多。再次踏入了這座久違的城池的時候,她想起來小時候和小虎崽拉着手走過下雪街道的場景。

她找到了那家成衣鋪子,看見了同樣款式的毛茸茸虎頭帽, 她戴在了腦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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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貍買了一些板栗, 回到了當年他們初見時的木屋裏。

——那裏已經破舊了,早就荒無人煙了。

然而姜貍推開了門,發現了熟悉的結界, 一踏進去, 就看見了一個疲憊靠在了床邊的身影。

姜貍愣了一會兒。

她以為他變了, 但原來虎崽和她一樣眷戀着過去的時光。

她蹲在了徒弟的面前,看着他長長的睫毛垂下的陰影。

她沒問他為什麽出現在這裏, 只是烤了一會兒板栗。

他沙啞着開口問她:“怎麽在這裏?”

姜貍笑眯眯地說:“想你了。”

想哪個你呢?小時候的你。也想現在的你。

窗外大雪紛飛。

……

很快,放逐之地就失守了。姜貍在不歸河上看見了幾個有點眼熟的身影。她想了想,才想起來是當年欺壓過虎崽的那些侍衛。

他們伸出手朝着姜貍求救——

因為她是這裏唯一一個正道修士打扮的人,而且長了一張善良可親的臉。

他們咒罵着不歸墟的主人,傾訴着自己的悲慘遭遇。

姜貍問他們:“你們記得十幾年前有個小孩麽?”

她說:“他很小一只,總是吃不飽飯。穿的衣服也破破爛爛,你們拿熊和他相鬥的時候,他才剛剛比我膝蓋高。”

“我把他撿回來洗幹淨,養了好多年才不做噩夢。”

但是他們已經不記得了,臉上都是一片茫然。

姜貍看了一會兒,對旁邊的伥鬼說:

“他們吵到我了。”

姜貍轉過身,看見了徒弟。

她若無其事地牽過了他的手,問他回不回家。

玉浮生愣了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他似乎想要說點什麽,但是最後,也僅僅只是湊過去,蹭了蹭她的臉。

姜貍說他像是小狗。

他卻想,在師尊面前,怎麽有辦法不像是一只小狗呢?

又是一天。

姜貍在不歸河邊散步,溜達到了灰色的森林深處。

姜貍走了很遠,發現了一座地牢。

她聽見了裏面的慘叫聲,看見了上方揮之不去的陰慘慘鬼氣。

姜貍問了一下看門的伥鬼——裏面是放逐之地的城主。

姜貍回憶了一下,原來是那個把小虎崽關進了籠子裏的那位。

她在河邊走了走,想要玩玩水——

她的手一頓,因為她發現這裏的水竟然是血紅色的。

姜貍想找個地方坐坐,一低頭就踢到了一只骷顱頭。

姜貍:“……”

姜貍在外面等了一會兒,終于等到了徒弟出來。

他看見了她,顯然很意外,他想要靠近她,又擔心血腥味熏到她,于是停在了距離她幾步遠的地方。

兩個人站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墜入愛河只是一個開始,大部分人都會在日後因為三觀的差異、種種分歧,在日複一日的争吵當中漸行漸遠,最後天各一方,一地雞毛。

姜貍打開了她的新世界,裏面是陽光明媚的四月天;但是玉浮生的新世界卻滿是血雨腥風和殘忍冷酷。

他現在做的事情和姜貍教的那些背道而馳。他可以直接殺了城主的,但是他卻在用比小時候城主對他還要殘忍千百倍的方式折磨他。這甚至不是出自于洩憤——因為他很清醒很冷靜,看見城主的時候,他只是平靜地付諸了小時候的幻想。

他認為這是一種懲罰。

兩個人相處得越久,三觀的差異會越大。

玉浮生不介意別人怎麽看他,但他介意姜貍。

玉浮生從小就沒有什麽畏懼心,甚至對于天道也莫名其妙地很冷酷,但是他只畏懼一件事——

她不愛他、厭倦他。只要師尊對他露出那種失望、厭惡的眼神,那就是滅頂的災禍。

但是姜貍在原地看了看他,朝着他走了過來。

姜貍說:“小漂亮,你還記得師尊教你的東西麽?”

姜貍說:“只要記得,你的良心還在。”

姜貍伸出手要摸摸他的良心。

然後姜貍發現徒弟的良心手感不錯。

她捏了捏。

徒弟:“……”

就和從前一樣,每次有什麽矛盾,都會被姜貍的奇奇怪怪化解。

這一次也是如此。

這個月很忙。他不願意帶着一身血氣回家見姜貍,于是經常半夜三更收拾完自己後才回來。

但是好幾次,徒弟醒過來,發現姜貍還坐在他的旁邊沒有睡覺。

他問她:“貍貍,怎麽了?”

她在熹微的晨光裏翻書:

“怕你做噩夢。”

陽光、雨露、清晨。

——叫我如何不愛她。

……

時間一晃就到了九月份,不歸墟恢複了平靜。

吞并了放逐之地後,不歸墟在妖界的地位一躍而上、名聲大噪。虎族風雨飄搖,開始人人自危。在虎族的統治範圍內,金色的面具成為了一種不能提起的禁忌。

按理說這場複仇之路就是黑色的火焰吞并了整個妖界,像是前世一樣掀起滔天巨浪。

但是愛的滋養可以讓猛虎變得溫情脈脈,富有耐心。在外面叱咤風雲會讓人迷失自我,但是他總是記得回家給姜貍煮面;血雨腥風當中走過,他卻認認真真留意路過的每一朵小花,挑選給姜貍的禮物。

很多人猜測不歸墟的主人的身份、他陰晴不定的态度,對于霧氣缭繞的不歸河畔有着十分想象力豐富的幻想。

但是實際上,不歸墟的主人更加像姜貍的管家婆。

姜貍又穿吊帶亂晃了,他要驅逐方圓百裏之內的一切能看見的生物,并且用陰沉的視線警告姜貍,像是那種古板又守舊的管家;姜貍在浴缸裏睡着了,他要記得把她提溜回床上;姜貍吃板栗不掃地,他要收拾;擔心姜貍煮茶忘記關,他隔半個小時就要過來看看火候。

好幾次部下隔着結界來找,不歸墟的主人嗖地一劍飛過去。

然後低沉的嗓音響起:“姜貍,你給我把衣服穿上。”

姜貍猖狂地換了個姿勢。

然後在徒弟發飙之前變成貓飛走,傲慢地趴在他的頭頂用尾巴甩他的臉。

不歸墟的深處沒有吃人的怪獸。

只有操碎心的管家婆。

其實他知道,姜貍對他的愛,大部分還是基于親情之上。

他也知道,姜貍有一些藏起來的小秘密沒有和他坦白。

姜貍有個壞習慣,她不太喜歡和他說實話。因為她習慣了當師尊,大人都是“不告訴小孩子”的壞習慣,就算他長大了,足夠可靠了,姜貍的這種習慣仍然保存了下來。

她就從來不告訴徒弟翻那些上古典籍是為什麽、她那一次九死一生進入秘境是為什麽,至今沒有和他提起過。

沒關系,他們會給彼此很長的時間。

姜貍又在偷看他了。

她趴在了草叢裏,撐着下巴,眼神一眼一眼地往他身上瞟。

這本來是一件讓人覺得身心愉悅的事情。

直到這天下午他處理完不歸墟的事情回家。看見了姜貍坐在了照明的明珠中,舉着兩朵幹花書簽,在興致勃勃地比較它們的花瓣顏色的深淺、缺口的色澤。

他愣了一下。

突然意識到姜貍偶爾偷看他時,就是這樣好奇的打量。

姜貍的參照物是誰?

他的腦海裏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個人:江破虛。

他被愛情沖昏的頭腦終于記起來了去秘境前的事。

……

他問了姜貍一個問題:“貍貍,你會不會有一天厭倦我?”

那個時候,姜貍正在興致勃勃地翻着一本話本,看到精彩處,她十分冷酷地說:“你再打擾我,我就厭倦你了。”

這一天夜裏,不歸墟的主人坐在黑暗的角落裏。

膝蓋上是姜貍的那兩朵幹花書簽,他的心像是幹花一樣變得幹枯起皺。

但是緊接着,貓就鑽進了他的懷裏。

他冷冰冰地說:“你來幹什麽?你不是厭倦我了麽?”

姜貍理所當然、甜蜜蜜地說:“喔,話本看完了,我又愛上你了,小甜心。”

他的心雖然立刻就重新充滿了新鮮的血液。

但是緊接着就燃燒起來了憤怒的火焰——

他決定讓這只狠狠傷害了他的心的貓屁股開花。

這段時間雖然兩個人鬧騰得十分熱火朝天,但是姜貍還在養病,他十分克制,也任由她胡鬧,頂多嘴上不饒人。因為他想要取悅她,讓她知道和他在一起是一件愉悅的事情,不管那方面都一樣。

但是今天不一樣了,姜貍慘叫着從他的懷裏往外爬,他冷笑着告訴她方圓百裏都不會有人來救她。

他咬住她的腿彎的時候,有尖銳的倒刺刮過,那種感覺讓人毛骨悚然,姜貍覺得自己快要被刮死了,而且還麻麻癢癢的,簡直是酷刑。

她含淚質問他為何如此喜歡鑽裙底。

他質問她為何如此喜歡玩弄他的心。

姜貍瞪大了眼睛:“這樣就算玩弄你的心了麽?”

他也同樣冷靜地回答:“這樣就算玩弄你了麽?”

姜貍:“……”

虛驚一場。

皆大歡喜。

第二天,姜貍仇恨的視線停在他的身上。

她今天坐立難安,因為貓臀像是着火了。

姜貍認為昨天完全是因為他趁她不備,今天,她在不歸河上找了幾只伥鬼練手,發現恢複得很不錯,身手沒有退步。

姜貍仇恨的視線鎖定在了不知道在想什麽的徒弟身上。

他今天看上去有點陰沉——但徒弟天天都是如此,于是也就不顯得稀奇了。他垂下了眸子,似乎在想着什麽。

她在掌心醞起來了靈氣藏在了背後,笑眯眯地坐在了他的對面,湊過去親他,蹭開了他的領口。

窗外,秋雨在不歸墟落下。

但是突然,他抓住了姜貍的手腕。

玉浮生想起來了一件事,他一向是很擅長去捕捉一些細枝末節的。

那是在秘境裏的事。

玉浮生的記憶力非常好,好到了小時候姜貍給他買過的小東西,他都能夠清晰地想起來上面的花紋圖案。

在秘境的時候,姜貍靠在他的懷裏的時候,她在對着一個人說話。

她說謝謝那個人陪伴他很多年。

——然後她溫柔地吻了他。

她透過他,看的究竟是誰?

不對,姜貍那個時候不太清醒,她知道自己吻的是誰麽?

窗外電閃雷鳴。

姜貍感覺到他停下了吻她的動作。

她睜開了眼睛,對上了那雙漂亮的碧綠色眼睛。他只穿着白色的裏襯,側臉在窗外的風雨當中,被映照得半明半暗,像是神像般的绮麗動人。

他慢慢地坐了回去,靠在了椅背上看着姜貍。

他的視線從姜貍的頭發絲看到了她的指尖,最後緩慢地将自己被她弄亂的繡着金邊的領口整理得一絲不茍。

他說:

“不行。”

“貍貍,今天不行。”

他看着她蜷曲上去的睡裙,提醒她穿好裙子。

她又開始嘲笑他年紀不大,人是小古板。

她還要過來親他。

但他卻捏住了她的面頰。拍了拍她的臉,含笑道:“今天不行。”

他垂下了眸子。深吸了一口氣,大手握住了她的小腿,把她的裙子整理好。

從小玉浮生就知道不能把情緒帶回家裏,生氣的時候就要去劍陣裏,不能回來傷害家人;這個習慣延續到了現在,他仍然牢牢記得有情緒的時候就不要碰她。

姜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和往常一樣踢了踢他,坐回了搖椅上。

好一會兒,她聽見了開門聲。

她打開了那本上古典籍,問他這麽晚了幹什麽去?虎族又有動靜麽?

他腳步停了一下,背對着她,垂下了眸子:

“不睡了,有一點事情一直想不通,要去查一查。”

……

烏雲遮住了不歸墟的天空,陰沉的雲下起來了灰色陣雨。

春天過去了。

熱情的夏季過去了。

這是個多雨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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