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九只小貓

第50章 九只小貓

其實江破虛的過去并沒有多麽難查。

這情報已經放在他書架上好幾個月, 只是他完全忘了這回事。

在這個下雨的深夜,他安靜地坐在了階梯上,翻着那一疊紙張,明珠的光線有點暗淡, 字跡也開始模糊不清:

青梅竹馬、郎情妾意, 情根深種。

姜貍去了天衍宗。江破虛失憶去了禦劍宗、修了無情道。至此天各一方。

……

他告訴自己沒有什麽的。

畢竟人都是有過去的,在姜貍喜歡江破虛的那些年裏, 她的生命裏甚至沒有他這個人。他有什麽好吃醋的呢?

而且姜貍現在愛的是他。

江破虛不過是占據了姜貍過去的一個影子而已。在姜貍後來的二十年裏, 是他,是玉浮生陪伴着她。

秋雨淅瀝瀝, 他在那階梯上坐了一整個晚上。

陸屏遠遠地過來,問他有什麽吩咐。

玉浮生很平靜地問:“不歸墟還有多少人?”

他身上的大氅在走動間滾動着風聲。路過不歸墟的那些潛伏在黑暗當中的伥鬼時仿佛被喚醒一般,烏鴉般的伥鬼們睜開了鬼火般的眼睛, 灰黑色的霧氣裏殺意四起。

陸屏彙報完了,以為要去虎族王宮。結果玉浮生轉過了金色的面具,很輕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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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虎王,哪裏需要這麽多人呢。”

九月秋風肅殺。

建在山崖之上的禦劍門一夜之間風雨滿樓。不歸墟将這裏變成了第二個死寂之地。

禦劍門的牌匾被一只靴子踩在了地上,暫時還沒有傷亡——但是随時會變成一谷的死人。

“找一個人。”

“江破虛。”

……

他沒有吃醋。

他只是知道了師尊有個負心薄情的前竹馬。既然如此,他總要替師尊将他扒皮抽筋, 将這個負心人挂在城牆上鞭屍才行。

他在心中羅列着冠冕堂皇的借口和理由, 眼神卻越發的陰毒。

江破虛又是什麽東西?

他給師尊提鞋都不配。

可是姜貍說他是初戀,她在意他,屢次三番找他的麻煩;人群裏她一眼就可以看見這臭無情道的那張死人臉。她說的大仇原來是情仇。

情仇, 他和師尊還沒有情仇呢, 但是江破虛卻能成為她情仇的對象。江破虛配麽?

他掐住了禦劍門掌門的脖子, 但是視線卻死死盯着江破虛那盞沒有滅的魂燈。

禦劍門的掌門說他們的化神劍尊就要趕回來了,他碧綠色的眼睛盯着他們, 笑了一下:“那又如何呢?”

一個徘徊在隕落邊緣的化神劍尊,還能護得住多久呢。

但是江破虛,不在,不在禦劍門。他在幾個月之前就失蹤了。

——失蹤前去了上古秘境。

“上古秘境?”

他的手有點抖,差點掐死禦劍門的掌門。

但是最後他還是松手了。

因為他要留着禦劍門的人等待江破虛出現。

不能殺,要耐心,要耐心。

他抖着手把勾曳往劍鞘裏放,好幾次才找準方向。

但是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敢嘲笑這個冷靜的瘋子手抖。

……

他回到了不歸墟。

姜貍睡着後,他就坐在了清晨的露水當中,安靜地注視着她美麗的睡顏,花朵般的柔軟的唇瓣,就和昨天、上個月一樣美。

有種肝腸寸斷的美。

他低頭看見了不歸河畔自己的倒影。

他想起了那個下午,姜貍說她有個心上人、白月光。

他以為她在編造故事。

可是原來真的有個青梅竹馬。

姜貍說她喜歡冷淡一點的——無情道确實夠冷淡了。

他盯着不歸河裏的自己。

他想起來,那些外貌描述,其實江破虛也能對得上。畢竟長相端正的人都有些肖似的地方,誇人俊俏的詞語也大多重複。

——除了眼睛。

但姜貍說過眼睛是綠色的麽?

姜貍沒有。

他自己猜的。

他自以為是地對號入座了,并且一心認為姜貍那個時候是喜歡他的、拒絕他完全是因為師尊的身份。

他安靜了一會兒,低下了頭。

難怪他吻她的時候,她給了他一個巴掌呢。

他平靜地折疊起來了那張看了很多遍的,記錄江破虛生平的紙張,平日裏拿刀都穩得很的一雙手,竟然有點發抖。

他看見了河水裏的自己。

那個男人面無表情,明明戴着面具,但是仍然能夠看出三分失魂落魄,他碧綠色的眸子眼角有點發紅,看上去十分猙獰。

他閉上了眼睛,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溫和一點。

但是不行。

早晨,姜貍醒過來了,她就像是過去那樣慢悠悠地喝完茶,準備去練劍了。

但是玉浮生卻開始躲着她了。

他好一會兒才走出了那片黑暗,若無其事地說:

“貍貍,今天晚上我要去一趟虎族。”

……

按照計劃,其實要對虎王下手,至少要一年之後。

但他不做點什麽可能會發瘋——

他總不能對着姜貍發瘋。

畢竟江破虛不見了,沒能讓他挖出眼珠子洩憤、打斷骨頭切成一萬段。

其實這才是玉浮生的本性,不是麽?

他一直知道姜貍想要把他教成一個光風霁月、熱愛生活的人。她和他講過很多的故事,企圖把他拉到光明燦爛的正道上,去堂堂正正地當虎神。

但是實際上,虎崽從小就和“光明燦爛”四個字完全不沾邊。

他是無邊的黑,不見天日的潮濕角落。

反倒是江破虛才是光明燦爛。

他想着這個,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踏上妖界王都,是這天的下午。

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在厮殺和尖叫聲當中,結界破碎。虎王族大亂,妖族侍衛四散奔逃。

其實玉浮生一出生就被丢去了放逐之地,雖然是虎王同胞兄弟,但是比起富麗堂皇的皇宮,他對于那座破舊的小屋子,漏風、滴水的屋子更熟悉;他對于胞兄虎王的印象,也只停留在那個冬天站在姜貍身後遠遠的一眼。

從前的陰影如同潮水般從他的心頭褪去。

如今帶來新的陰影的人,是玉浮生。

他的陰影籠罩了這座幼年時的夢魇。

但是當踏上了這座宮殿的時候,玉浮生腳步一頓。

他有種不是第一次踏進這裏的錯覺——

可是他什麽時候來過這裏?

他的視線掃過了紅色的圍欄,白玉的臺階。

突然,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來了一幅畫面、緊接着那些接連不斷的畫面閃回,連成了一段憑空出現的記憶——

【那是一片黑色的潮水,伥鬼們蒼白的手拍打在了玉石臺階上,燃燒起來了黑色的鬼火,滴答滴答的血液彙聚成了一條河流。遠比今天要血腥可怕得多。那一日的魂魄徘徊在王都的上方,比冥河裏的冤魂還要多。

虎王的臉不斷放大、扭曲:

“玉浮生,你以為父母是我害死的麽?不是!是因為你這個天煞孤星。我不動手,虎族其他人只會比我更加殘忍!”

“我不是還留了你的一條命麽哈哈?”

“就算你像是狗一樣趴在籠子裏茍延殘喘,不也活下來了麽?”

“哈哈,你是怎麽學會說人話的?堂堂虎神轉世,竟然成年了才說得全人話。”

他看見自己蒼白的手攥緊了。

“你以為你的部下看得起你麽?”

“你以為妖界那些人看得起你麽!”

話音落下,面目扭曲的虎王,胸口就被一只蒼白的手穿過,一顆怦怦亂跳的心髒就出現在了那只漂亮蒼白的手中。

他什麽都沒有說,像是個冷靜的,心中只有仇恨的瘋子。

他活剝了虎王的虎皮,吊在了城門口直到曬幹;

他聽見了有人在罵他,玉浮生,你這個災星。

他穿着厚厚的大氅,踩在了某個發出罵聲的人的腦袋上,血跡迸射。

積雪裏很快就拖出來了一串血跡。

他說:“都殺光。”

生殺予奪的魔頭,人人畏懼的瘋子。

大仇得報當日,王都上方的天空都是一片血霧。

他看見那個自己沒有暢快或者大笑,反而眼前出現了重疊的幻影。

有的時候是在漆黑的深夜裏抓着雪往嘴裏塞,企圖緩解幹渴;有的時候是躲在了天寒地凍的角落裏聽着別人教授劍訣,等到聽完了課,虎爪也就被凍在了雪地裏;有時候是掙紮出縛仙索,手腕上血肉模糊卻往前走不出去一步。

殺了人,但是他不快樂,血流過他的靴子底下,他也沒有大仇得報的暢意。除了恨還是恨。穿着錦衣華服,還是冷。手指浸透了鮮血,曾經凍得裂開傷也不會愈合。只會在被血液浸透後,又髒、又冷。】

……

玉浮生睜開了眼睛,愣了一下。

他發現自己的手上是一顆滾燙的心髒。

他很快就從這段莫名其妙的記憶裏面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正抓住虎王的心髒。

他緩慢地松開了手,面色發白。

他問勾曳:你看見了麽?

勾曳莫名其妙地問:什麽?

玉浮生沒有說話。

他看着周圍的建築物,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那是什麽?

陸屏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問:“真的要都殺光麽?”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讓陸屏出去,他想要靜一靜。

他坐在了白玉臺階上,臺階下是和他有三分相似的虎王。

虎王嘴角流血,心髒被捏碎了一半還在頑強地茍延殘喘。

往前爬的時候拖出來一地的血。

虎王頑強地咒罵着——但是罵出來的話和剛剛那段記憶裏的差不多。

他好像已經聽過一遍了,什麽“天煞孤星”,什麽“和狗一樣茍延殘喘”。

但玉浮生沒有和那段記憶裏一樣被刺激得發瘋。

因為小時候每個冬天,姜貍都會幫虎崽塗上凍瘡膏,給虎崽戴上毛茸茸的手套;

每一次別人罵他,姜貍就會把別人打得看見他就跑,她在意他的每一次低落和委屈,誇小虎崽的話總是有一本詞典那麽多。

他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沒人要的天煞孤星。

他是貍貍的小跟班,生來就要給貍貍端茶送水的小跟屁蟲。

童年只有姜貍煮茶的香味咕嚕嚕,還有他們在望仙山看過的日出日落。

每個下雪天,師尊都牽着小虎崽的手。

……

本來,和虎王兄弟相殘、在放逐之地充滿仇恨的童年,會困住他的一生,再怎麽也是血海深仇,怎麽可能平常心對待呢?

這應該是他生命當中濃墨重彩的主題、走不出來的夢魇。

但是望仙山無數個春夏秋冬,洗刷了痛苦。

他知道魚的一百多種做法,他知道清晨的日出是什麽樣的風景。

他知道姜貍是清風和雨露。

于是,虎王又算什麽呢?受的苦又算什麽呢?

小時候師尊就教過虎崽,仇恨不過是輕飄飄的一頁,等到他長大了,就會順利地翻過那座山岳。

于是如今的玉浮生真的就翻過了那座山岳。

但是在這一天晚上,玉浮生突然看見了另外一種可能。

原來沒有姜貍,這就是一輩子翻越不過去的夢魇。

地上的人還在爬。

但是玉浮生覺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一場沒有姜貍的噩夢。

玉浮生急于擺脫這場噩夢。

于是他路過了虎王,虎王的身上就燃燒起來了跳躍的地心火,他慘叫着翻滾進了火海了;

他路過了和噩夢裏一模一樣的欄杆,于是地心火很快就吞沒了這座王宮。

……

姜貍在不歸墟等待了很長時間。

她是從伥鬼們的調動發現玉浮生去王都了的。

姜貍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那麽快,徒弟明明很沉得住氣,今天到底是怎麽了?

她在不歸河邊,一直等到了深夜,幹脆帶着小蝴蝶去了王都。

遠遠看去,王都的宮殿到處都是一片火海,周圍死寂一片,天上的月亮都染成了一片血色。

玉浮生看見了火海裏出來了一個人的時候,停頓了一下。

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姜貍。

——他一直站在火海裏面。

他愣愣看着姜貍朝着他走過來,着急地去用靈力撲滅他身上的火焰、然後一劍打飛了朝着他們砸下來的橫梁。

她在講什麽他都聽不清楚了。他低下頭,發現自己手上的血,弄髒了姜貍的衣擺,他想要松手,但是被姜貍拖着往外走。

姜貍一邊喊着陸屏等人沖進去滅火,一邊把他往外拖。

王都在火海裏湮滅,整座宏偉的建築都燒作了一片,噼啪坍塌聲不斷,周圍一片混亂。

姜貍喊人叫水過來,把他半邊身子上濺上去的血擦幹淨,他的臉從一片血污當中顯露出來。

姜貍有點生氣。

但是他的表情看上去有點破碎的可憐。

明明是縱火犯、剛剛挖了虎王的心的魔星,鼻尖卻還有一點黑灰,被她按在了角落裏卻很局促的樣子。

——可憐兮兮又很大一只的老虎。

突然間,他抓住了姜貍的手,看着她。

他問:“貍貍,你現在是愛我的嗎?”

姜貍:“當然,你在說什麽傻話?”

他說:“那就好,那就好。”

他說:“我剛剛做了一場噩夢。”

夢見沒有你。

姜貍想說大白天做什麽噩夢,但是她看見了他蒼白的臉色。

她愣了一下。

姜貍想到了虎王。她以為是虎王又說了什麽刺激虎崽的話,瞬間怒火中燒,但是虎王已經化成灰了,姜貍也不能回去做什麽。

姜貍已經比他嬌小很多了,但是她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抱住了他。

姜貍拍拍他:“浮生,師尊在呢。”

他摟緊了姜貍,用力得就像是要把她鑲嵌進身體裏一般。

……

他坐在了角落裏,變得很黏人,姜貍離開他要去找陸屏,他都要拉住她的手腕。

姜貍問他怎麽了?

他說:“貍貍,我有點冷。”

——好像還沒有從那個噩夢當中脫離。

他也不明白為什麽那段莫名其妙的記憶裏會有那麽刺骨的寒冷,就好像脊髓裏在冷,手指尖也很冷。

姜貍看了看外面還沒有撲滅的大火。

她無奈,只好窩在了這只大老虎的懷裏,拿手去捂他微涼的指尖。

他好久之後才回過神來,反手抓住了姜貍的手。

他們兩個人坐在角落裏,不歸墟的人清理出來了一片還算是幹淨的地方。因為王宮成為廢墟,天邊的圓月看上去格外大。

今年的中秋似乎快到了。

他突然問她:能不能講一講她和那個初戀的故事。

姜貍愣了一下才想起來從前找借口提起來的這件事。

她不明白他怎麽從噩夢一下子跳躍到了這個話題。

她想了想:“他是個很好的人。”

“他看上去好像很冷淡。”

“但是我知道,下雨天的時候,我沒有地方躲雨。”

“他就用大氅替我遮雨。”

“下雪的時候好冷,我那時年紀小,想不開老是跑去自盡,醒過來卻什麽事都沒有。我還以為遇見了鬼打牆。我問他是不是他救了我,他又站在很遠的地方不說話。”

“等到來年春天地上開了小花小草,我就不想死了,他就陪着我看星星。”

“不過,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都快要記不清了。”

他看着她,心漸漸地沉入了海裏,結凍成了無法化凍的冰塊。

姜貍笑眯眯地說:“我現在只愛你一個人。”

他扯了扯嘴角,擡眸着天上的月亮。

他想:

姜貍,你又對着月亮撒謊了。

你的心上人叫江破虛。

而玉浮生只是一個沒有姜貍的陽光雨露,就會枯萎破敗的可憐蟲。

——但在那個時候,只要他低下頭,就會發現姜貍一直在注視着他。

眼神比月光還要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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