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一個清冽的聲音從外傳來,袁氏侍從似在阻攔,但來者自己推開了門。
廣陵王周身寒露,大步流星,厚重的披風竟然也被帶起一陣弧度。阿蟬跟在她身後,半握着刀柄。
“袁公子,怎麽在徐州設宴卻不叫我?若非屬下提醒在下險些錯過,”她在主席五步遠的地方停下,“怎麽,是廣陵劃給揚州了?那一定是本王的過錯,這就朝袁公子賠個不是。”
廣陵王拱手覆額再遞出,微屈軀幹,棕色的王袍在宴席中格外刺眼。這算是大禮,哪怕袁術現在氣得想直接殺到廣陵,但還是得客客氣氣地請他入座。他自己先坐下,暗自翻了個白眼:“廣陵王殿下此言差矣,坐吧。”
坐吧,坐哪兒?大廳裏坐得滿滿當當,誰都不想和他擠一擠。周瑜按着孫策的後脖頸:“吃飯。”
廣陵王欣然應下,巡視一圈,在孫策對面坐下了,原來坐在那兒的人趕緊躲開,侍從搬來一套新的席案。
他來幹什麽?袁術腹诽。本來他就不喜歡廣陵王,誰叫他和長兄關系那麽好?一個小小的親王。除了有些鹽場、有個皇帝不願意接管的繡衣樓,還能有什麽東西?也難怪,仗着自己和先帝關系好就在徐州為所欲為,怪不得陶謙不告知她。
“啊,來得唐突,疏忽了,”廣陵王輕笑,轉頭看着袁術,“袁公子可在讨論軍務?本王能聽嗎?”
“能不能聽你也聽去了,廣陵王殿下何須再問?”袁術哂笑道,“我們正在給孫将軍論軍功呢。”
“哦——孫策将軍,”廣陵王收回視線,直直地看着孫策,“見過,幸會。”
孫策眨了眨眼,在手掩護下艱難地轉頭看着周瑜:“幸會......嗎?”
周瑜領悟這句“幸會”所指。廣陵王的表情可謂一絲不茍,說幸會,臉上就堆起了袁術同款恰當的笑容。
這代表很危險。
袁術不知道孫策抽什麽風,但那次刺殺畢竟是袁氏組織的。他趕緊揭過:“好了,事後寒暄。列為入座,歌舞——”
宴樂隊低着頭進入,各自調試;侍從搬來要用的盤鼓,匆匆離去。絲竹管弦之聲漸起,各式美人俊郎如過場一般,各顯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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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袁氏四世三公,按禮最該聽宮調正音;可徐州多南人,俚俗柔嗔,在他們聽來可都是靡靡之音。但西域胡舞都能長盛不衰,如今天下,除了孔家那群老古板,誰還講究這個。總歸他們也聽出來了,袁術雖然想敲打他們,但火氣還是在孫策身上,現在廣陵王又出來當出頭鳥,那就不妨事了。
士族漸漸沉浸在歌舞之中,紛紛感嘆“袁氏不愧是袁氏”。
“你看那舞姬發間的釵飾,那可是東海的紅珊瑚,千金難求!竟然拿來做成宴樂之物,真是奢靡啊!”
“是啊!還有這樂伎,你看她彈的那琴——是、是那把焦尾琴嗎?大手筆啊。”
“是是是......啧,不過,每次都是這些調調,好像還......你懂的。”
周瑜也在看那把古琴——正是“那把”焦尾。漆面透亮,紋理梳直,琴弦不知是否換過,并非絲線,琴聲從龍池、風沼溢出時狹隘但不至絕,如行雲流水般環繞琴身、經久不散。廣陵王倒也真和周邊的人推杯換盞起來,孫策想同她說話,但即使不是這個場合,兩人中間隔了一個歌舞隊也沒法兒說。他也不能表現得太明顯,只得吃兩口、望一望、吃兩口、望一望。
“說起來,我一直想問啊。孫策去荊揚也就算了,怎麽還跑去了陳郡一趟?那可是豫州的地盤了。”
“陳郡在哪兒你不知道?長蛇猛虎,肯定是......嗯?”
“啊——不愧是他們。”
說着,衆人的目光游歷了一圈,卻始終沒有停在該有的方向。
這種議論,袁術一律當做沒聽到。他的眼神在孫策和廣陵王之間逡巡,餘光裏,周瑜退後離席。
袁術勾唇,等侍從重新關上門後清了清嗓子。
“孫将軍。”
嘈雜連同宴樂一起,即刻小了一些。袁術道:“早就聽說,江東周郎琴藝堪稱絕世,可聞琴而至。不過周中郎将鹹少離開江東,不知今日,我們可曾有幸啊?”
侍從頗有眼色地揮揮手,宴樂之人立刻心領神會,留下焦尾琴退了出去。
雖說“琴”也是君子六藝,但除卻文人雅集或者清談品評,公開場合上“詢問”對方可否讓他的軍事彈琴,可以說是折辱了。衆人心裏都在嘀咕,覺得袁術到底還是太沉不住氣了,江東孫氏和他們的關系在互相利用裏都顯得岌岌可危,今天這是想挑破臉皮了?
廣陵王也神色一凜,低眉思索,覺得這不大可能是袁基安排的。她這才去看孫策——孫策竟然也在看她,眼裏已經滿是怒氣。
“噹——”
金屬酒器被不算輕的力道放在桌上,回蕩出細密的回聲。周圍本就沒有聲音,這一下來得突兀;可竟然是廣陵王砸的杯子。
“袁公子,這就不厚道了吧?”
方才砸得太重,手指沾上了幾滴酒。廣陵王脫下手套,拿出巾帕擦拭。衆人倒吸一口氣——她平日裏殺完人也是這樣。
“中郎将好歹是江東數一數二的人物,袁公子要挑人也不看這些。”
她今天來者不善,袁術看着長兄的面子本不想同她多說什麽,可廣陵王幾次三番打斷他的計劃,袁術到底咽不下這口氣。
“廣陵王,你這是什麽意思?”袁術道,連裝也不裝了,“哪個世家大族的子弟不習琴?我不請他們,那是他們都沒有周郎彈得好,再說了,我這不是再問孫将軍嗎?孫将軍要是不願意拂了便是,關你什麽事?”
“什麽?什麽世家大族,”廣陵王面露不解,“我是說徐州、揚州的小姑娘。她們盯中郎将盯得可緊了,本王不過是去江東公幹一趟都要
被追着問中郎将用的什麽香;要是她們知道是袁公子讓中郎将在宴席上彈琴,只怕明日長公子就可以同本王交流交流了。”
至于是什麽流言蜚語,那就不足為外人道了。不過周瑜的确負有盛名,年紀青些的世家子弟想到家中姊妹笑出了聲,被家裏的長輩低聲呵斥。
袁術到底不是孩子,雖說視長兄為圭臬,但在外總被人拿自己兄長壓一頭,心裏總是有氣。他看着廣陵王,冷笑着不住微微點頭。
“堂堂廣陵王殿下,也會怕那些女人嗎?”
“是啊,”廣陵王欣然颔首,“誰不靠女人生養,誰家中沒有姊妹?将士征戰在外,廣陵大多數時間都是這些女子在維持,無分大事小事。本王是知恩圖報的人,也信‘果報’、‘業報’這些東西,怎敢不從呢?”
如果說前邊還能看看熱鬧,後邊這一句士族可就笑不出來了——什麽“生養”、“姊妹”,又是因果、業障的,這是在點他們吶?
“說起來,廣陵王殿下去江東能公幹什麽?”袁術道,“你今日幾次為江東請命,莫不是廣陵真的劃給揚州了?陶州牧,你知道嗎?”
陶謙也搖頭嘆息:“殿下畢竟是宗室,年紀又輕,行事總歸乖張了些。殿下若有此意,早些言語......”
這下換孫策砸杯子了:“說話要講證據,沒人教過你?”
雖是盯着陶謙,但誰都知道他說的是袁術。廣陵與江東只有一江之隔,雖劃分兩州,但本就交往密切。要說孫氏與廣陵王來往密切倒也确有其事,但誰都知道喬氏二女暫居廣陵,周瑜也好、孫府也好,有來往再正常不過了。只是捕風捉影之事向來不論真假只論手段,若是運用得當倒也确實可以變成殺人的利刃;若是招架不住嘛......
“說起來,本王還真要多謝孫将軍,”廣陵王舉杯,朝向孫策,“孫将軍無故出兵,廣陵離得最近,若是有心在廣陵圍城幾日,本王也無可奈何。沒想到将軍繞城而走,本王不得不感激罷了。孫将軍,請。”
孫策怔了一下,立即端起酒杯。兩人遙相對飲,快速地演完了這場戲。孫策壓着自己的嘴角,又喝了一杯。
廣陵是北向南進的最後一塊跳板,再加上有鹽場,冬日裏,若非廣陵大限将近,輕易不會有人在此時選擇直接進攻。繞開廣陵既是長兄的安排,也是他自己的考慮。荊揚、淮南和陳郡士族近幾月頗有外心,徐州又是袁紹的轄區,無憑無據,他也不好直接出兵。本是為了自己的局勢考慮,如今倒是被這兩個人拿來利用,袁術恨不得現在就讓人把他們趕出去。
袁基派來的侍從站在他身旁,清咳了兩聲。
周瑜回來了。一進門,他就發覺有些不對勁——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
孫策和她都在列席盡位,周瑜短暫權衡,裝作沒看到,在侍從的指引下緩步繞向自己的席位。
袁術看了看身邊的人,對方只是低着頭。
“——中郎将。”
周瑜頓足,停下,朝袁術行禮。
“袁公子。”
“中郎将可讓我們好等啊,”袁術咬牙,努力維持着最後的體面,“方才我們還在問孫将軍,中郎将琴藝了得、可否讓我們一觀。孫将軍和廣陵王殿下怎麽也不同意,那麽,中郎将自己呢?”
蠢貨。
廣陵王在心裏翻了個白眼,裝也不想再裝了。她揉着自己有些酸痛的臉,見孫策也是一臉看白癡的鄙夷神色,兩人相對無言。
此時走得近了些,周瑜能夠看清兩人的神色,心下了然。如果已經拒絕過,袁術還要向自己問起,那麽多半不會輕易揭過。
袁氏的人不攔着些?
周瑜微斂眼眸,應聲允諾:“袁公子謬贊。”
袁術得逞地笑了笑,朗聲道:“來人,給周公子重新設席。焚香、淨手。”
下人魚貫而入,袁術看着周瑜,今日終于得一痛快事,又道:“中郎将可是江東的中流砥柱。中郎将請,欣賞完琴藝,我們即刻開始封賞。”
禮數給到了,承諾也給到了。袁術自鳴得意,只是連袁基派來的人也忍不住搖了搖頭。阿蟬在此時走了進來,來到廣陵王身邊,低聲說了幾句。
“......不行......”
“但是......”
“......你和她說......想好了?”
“嗯。”
周瑜只隐約聽到這麽幾句,餘光裏看見她神色嚴肅。阿蟬應下,輔又出去了。她看了周瑜一眼,對上周瑜詢問的目光,迅速轉開,坐得筆直
心虛?為什麽?
兄妹間的默契讓周瑜心生疑窦,似乎感知到了某些事情。孫策看到阿蟬來了又走,也盯着她偏了偏頭,她只是搖搖頭。
逐一摘下手中的戒指,溫水流過指尖。仆人放置好一人高的薰爐,略帶辛甘的薄霧從繁雜的镂空紋縷中袅袅至上。焦尾琴下也換上了螺钿漆案,斑斓之色在與古琴相接時怯怯相映,只在底部留下不易察覺的淺痕,自覺承托着梧桐木的古樸。
手指拂過琴尾,被燒過的地方略顯粗糙。說起來,焦尾琴現世不過數十年,已經可以同司馬相如的綠绮、齊桓公的“號鐘”和楚莊王的“繞梁”比肩。這本是蔡琰父親所制,蔡琰托付各路朋友代為找回。大家都知道這把琴在哪兒,可是誰也拿不回來。古琴有價,而由琴所附庸的風雅無可比價。說來可笑,明明是亂世,卻偏偏需要一把琴來維持體面。
絲弦震動,中空之透聲渾厚,戛然而止。
“中郎将,調好了嗎?”袁術漫不經心地把玩着酒盞,“這麽喜歡?到時候一并賞你啊?”
賞賜是懲罰,禮貌是威脅。言語本是用來溝通,人卻把它帶到了這樣的方向。
絲竹管弦不語人道,但即使相隔萬年,上古之意也可流淌其中。奏者有意,聞着有心,如此,琴瑟才可和鳴。
周瑜坐下,門外似乎傳來有些騷動,越來越近。
“站住!你誰啊!我說站住!啊——”
一陣悶響,随後似乎有人倒地。家丁圍了上來,在青鋒出鞘後滅了氣勢。左右的人互相看着,不知該不該上。女子的環佩碰撞之聲響起,一個溫潤清雅的聲音維持平靜:“廬江喬氏女,拜見袁公子。”
廬江喬氏的女人?
衆人紛紛看向周瑜——周瑜也是眉宇微蹙,似是也不知情。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好像瞪了廣陵王一眼。
見內庭不應,那個聲音再次響起,提了些音量。在場的人這會兒又低着頭,餘光看着袁術——今日幾次三番想折辱江東不成,現在連人家家眷都來了,不讓進來呢,不太合适,進來呢,這該怎麽解釋?袁術怕不是得氣炸了。
确實,袁術臉都青了。侍從為他倒了杯酒,耳語幾句,随即朗聲代答:“喬淑女,請。”
阿蟬一掌劈開大門,門外,小喬有些氣喘,理了理發絲,步搖微微晃動,錦衣華服将室內昏黃的燈光襯起,讓人移不開眼。她嘴唇緊繃,似乎有些緊張,抱着琵琶的手指繃得發白。
她深吸一口氣,在衆人的注視下,一步一步,走到周瑜身旁。
琵琶很重,佩飾很重,華服也很重。方才事出突然,她只得從帶來的禮品裏随意找了些穿戴上撐足場面,跑了那麽遠的路,又抱了那麽久,眼下有些支撐不住。見周瑜要擡手,她輕輕地搖了搖頭,暗自用力,抱着琵琶,略一欠身。
“喬氏小女,拜見諸公。”
喬氏二女之貌天下聞名,只不過喬氏是小士族,根本沒機會參加這種集會,天高路遠的,他們跟這種門第又沒什麽交情,是以只是聽過從未見過。如果難得一見,也顧不得袁術了,全都側目探頭,想看清楚這位美人長什麽樣子。
數道目光黏在她身上,熟悉的眼神讓小喬有些不适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冷汗從鬓邊滑落。她掐着自己的掌心,強迫自己保持鎮定。
上一次太過于沖動,這一次一定要......
小喬穩了穩心神,朝着袁術再行一禮:“拜見袁公子。”
袁術對美人倒是沒什麽興趣,看兩眼也就看夠了。他興致缺缺,出于禮數,點點頭:“小喬淑女。”
點頭而已,并不招呼。所有人都等着看好戲,不知道小喬一個女人能怎麽應對。
周瑜淡淡地環顧四周,稍微後退一步。孫策從未在周瑜眼中看到過如此警惕的眼神,猶豫着看向對面,略一挑眉,廣陵王二指在桌案上滑動,示意并非她的安排。
小喬鼓起勇氣,先朝廣陵王說了聲:“抱歉,殿下。”
她是和廣陵王一起來的。她們确實收到了信件,卻是在袁氏的船路過廣陵的時候就知道了。廣陵王罵了一句,立即找來府裏衆人商讨。小喬在心裏想了上百條理由說服她讓自己跟着,結果等他們推門出來,她只說了句:“好。”
為免橫生枝節,她們等到袁氏回程的時候遠遠跟着,宴會這天才現身。廣陵王與她約法三章,她帶着禮品在院外登記等候,廣陵王自己去室內與袁氏談判。雖是如此,她并不能完全放心,頻頻往內庭張望。
好巧不巧,樂官們從內庭出來,小聲議論的時候被她聽到了。其中有個女孩認出了小喬,就把裏邊發生的事告訴了她。
廣陵王略一搖頭,配合道:“無妨。小喬淑女同我前來,本也是為了這件事。”
“多謝。”
小喬釋然地笑了笑,轉而又看向袁術:“打擾公子雅興。小女本來院外等候......聽聞公子想聽公瑾奏樂?”
公瑾?
廣陵王和孫策快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周瑜神色微動,平靜的表情下,似有火在灼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