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雪
大雪
踏出公寓樓的第一秒,黎知韞就覺得自己失策了。
前些日子就傳聞昌瑞市要大降溫,黎知韞匆匆忙忙翻出冬季的厚衣服,給租屋的折疊衣櫃塞了個滿當當,卻沒撈到一次機會穿。
狼來了的次數多了後,她便再沒放在心上。
結果今天,給迎面砸來的寒風凍了個結實。
她擡表看了眼時間,趕回去添衣服已經來不及。
不幸中的萬幸,大概是今天穿的衛衣有層薄絨,聊勝于無。
地鐵口和公寓樓僅隔一條馬路,但中間立了條護欄,而十字路口在百米外。
黎知韞一邊走,一邊覺得人生中好多東西也是這樣,看得見摸不着,必須兜上好大一個圈,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能得到它。
而有些人——譬如住在地鐵口旁邊的“新悅雲灣”裏的——輕輕松松就能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越是在這種時刻,越能感慨出一些毫無作用的人生哲理。
地鐵站的空調救活了她,而早高峰的人群,讓原本瑟瑟發抖的黎知韞,被擠到腦門上都在散熱氣。
每個扶手上都長滿了手,好在這個擁擠程度,讓她想摔倒都難。
她的目光從還沒更新的冰淇淋廣告上移開,望見一個姑娘正陶醉地靠在男友胸口,而她的男友雙臂箕張,一人獨占兩個扶手,滿臉正義凜然,有一種誓要為愛人擋下千軍萬馬的氣勢。
黎知韞無言地扯平嘴角,默默移開眼。
甫一走出地鐵站,黎知韞便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一冷一熱,剛剛背上蒸出的薄汗,這會兒全變成了刺骨的冰錐。
她在四面漏風的公交站繼續等公交,被風吹得頭都擡不起,卻也不妨礙她聽見一句撒嬌的女聲:
“好冷哦,人家要被凍僵了啦。”
餘光裏是一雙凍得紅通通的小手,很快有一雙大手将它完全裹覆,并附上一句:
“我來給寶寶暖暖就不冷了。”
黎知韞沉默地将腦袋移向另一邊,又吓得退了一步。
這處雖無人言語,但女生直接鑽進男友的羽絨服裏,僅露出半個腦袋,兩人合為一體,乍一看像什麽雙頭四腿的奇行種。
今兒她算是捅了情侶窩了——
就在她發出這個感慨半小時後,上天再次印證了這點。
前來光臨的客戶是對未婚夫婦,請她來設計他們的婚房。
兩人顯然連自己的需求都沒考慮好,說一半便争執起來,看似吵架,實則打情罵俏,話題轉了幾個彎,拐到了和裝修八杆子打不着的地方去。
吵着吵着,女生忽然“哼”的一聲拍案而起,男生緊随其後追上。
黎知韞朝着兩人離去的方向看了一分鐘,确認他們不會回來後,抱着本子回到了自己的繪圖工位。
一上午圖沒畫多少,電話倒接了一籮筐。
之前接單的那個戶主,從網上找來張法式宮廷風的別墅效果圖,讓她如法炮制在他套內不足60平的房子裏,簡直要她上演一出現代核舟記。
黎知韞當然不想接這種單子,偏偏對方是老板的親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在她反複表示他的客廳做不出那種效果,因為中間有一面承重牆不可以拆後,對方破口大罵:
“這是我的房子,我愛拆哪拆哪,你就是個給錢做事的,憑什麽管我?!”
她沉默兩秒,按斷了電話。
對方很快打了過來,黎知韞調了靜音,關閉3Dmax,打開word開始寫辭呈。
辭呈寫到末尾,黎知韞重重地敲下回車鍵。
她反反複複看了三遍,将鼠标移上紅叉,在彈窗問她是否選擇保存時,點擊了否。
而後,她撥去電話,聲音溫柔:“不好意思先生,剛剛手機出了點問題,關于您剛剛的想法,我這邊還有一個方案是……”
從入行第一天她就想辭職,但從沒真正邁出這一步。
經濟下行、就業困難……鋪天蓋地的新聞把外面形容成了一個鬥獸場,讓她覺得被困在安全的牢籠裏也很幸福。
好說歹說,對方終于同意留下那面承重牆,并通融了她的新方案,只是要在她的設計費裏扣10%,原因是她能力不佳,不能達到客戶最滿意的效果。
擺明了欺負人的方案,黎知韞在心底将他和老板的列祖列宗都問候了一番後,好言好語地應了。
下午還得去另一戶人家量房,留給她的休息時間少得可憐,黎知韞在樓下的麥當勞裏囫囵解決了午餐,再度撲進了冷風裏。
對方買的是套二手房,老小區沒有電梯,黎知韞抱着胳膊往上走,時不時被樓道裏的鞋架絆一跤。
站在門前,黎知韞耐心敲了幾遍門,一直沒人應後,她給對方打了通電話。
電話剛接通,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對方張口便道:“別推銷了,我已經定下裝修公司了,給老子找到你們從哪裏拿到的我號碼,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明明兩人昨天才打過電話。
黎知韞輕嘆一口氣,呵出一捧白霧。
她将微信打開,用凍僵的手艱難敲字。
【昌瑞新鵬設計黎知韞:您好先生,我是剛剛給您打電話的那位。我們之前定好今天下午兩點量房的,我已經到門口了,請問您什麽時候方便來開門呢。】
【昌瑞新鵬設計黎知韞:以及麻煩您給我的號碼備注一下,有些事我們電話溝通比較方便。】
對方回得很快。
【和氣生財:不好意思啊美女,我馬上就到。】
【和氣生財:我這些天老接到推銷電話,給你認錯了。】
【和氣生財:希望你不要介意哈[玫瑰][玫瑰]】
黎知韞掃了一眼,回了句“沒關系”就将手機丢回口袋。
耐心等了半小時後,還是沒見到對方人影。
黎知韞發去一通微信詢問,對方應得很快。
【和氣生財:剛剛來了個客戶,耽誤了點時間,不好意思美女,我馬上到。】
樓道的窗戶破了半扇,總有冷風在她頭頂“嗖嗖”地刮,從窗口望去,天像一塊灰白的水泥,糊在這泛黃的牆上。
黎知韞又冷又累,幹脆不顧衛生,在樓梯上縮成一團坐下。
這一等,又是半個小時。
黎知韞再度發消息詢問,語氣帶了點不耐。
偏偏對方語氣好得要命,連番道歉和保證,讓她都沒法真正發火。
她想着要不明天再來,但一看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就下班了。
好不容易可以光明正大地不加班,她實在不想趕回去。
只能繼續等了。
等着等着,人沒等到,等來了條消息。
【和氣生財:抱歉啊美女,外面雪有點大,我可能趕不過去了,要不我們另行約個時間吧。】
【和氣生財:難為你等這麽久了,下次給你帶杯奶茶哈,抱歉[玫瑰]】
帶你大爺的奶茶,我想把奶茶潑你頭上。
黎知韞咬牙切齒地敲下這一行字,又全部删了。
清空後她沒再打字,扶着牆站起,透過那一小扇漏風的窗戶往外看,外面果然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雪,漫天劃着短白的線。
黎知韞匆匆往樓下趕,雪已經飄進了樓道,前赴後繼地往裏鑽,給地面和一二層的樓梯刷了層白漆。
可憐的衛衣根本不足以禦寒,她行走在雪地裏,周身凍得像被淩遲,臉頰已經沒了知覺,牙齒不受控地打顫。
最近的地鐵在兩公裏外,網約車的隊伍排了近百號人,黎知韞站在公交站臺上,垂眼看着身上已經覆了一層薄雪,有種要死在這裏的錯覺。
公車久等不來,黎知韞摸出手機想看一眼預計到達時間,映入眼簾的卻是氣象臺的短信,說是暴雪預警,地面交通全部停運。
信息發自一刻鐘前,她白等了這麽久。
黎知韞用力咬了咬牙齒,朝地鐵站走去。
周圍都是悶頭趕路的人,人人頂着一頭雪,像移動的白色雕塑,唯有一縷縷規律的白氣,帶上那麽點生氣。
地面的積雪已經初具規模,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板鞋逐漸被濡濕,讓她被迫成了腳踩刀尖的小美人魚。
前方又出現了一只雙頭四腳的怪物。
男生将女生裹進自己的羽絨服裏,兩人走得跌跌撞撞,但很開心。
黎知韞板着臉去看,卻在別開眼的下一秒,鼻腔一酸。
街上的人越發稀少,車流倒是滾個不停。
一輛輛車帶起一道道風,已經吹不起她被凍到柄結的頭發,但不影響往她面上再割一道刀子。
腳下突然一空,她不知踩到了哪處的水坑。
褲腳被濺滿泥水,黎知韞看着髒兮兮的褲子,周身都是冷的,眼眶卻一熱。
她突然感到好委屈。
積攢了一天的不愉快,這會兒井噴般上湧。
眼淚滾不到嘴角,就已經在面頰被凍僵,風一吹,要命的冷。
身後忽而響起車聲。
那麽寬的機動車道不走,往人行道擠什麽?
她心裏罵着,但還是一邊手忙腳亂地擦着眼淚,一邊往旁邊挪了挪。
那車逐漸減速,就這麽在她身邊停下。
這道并沒有車位,黎知韞不解地瞥去,正見到副駕駛的車窗緩緩降下。
空調的熱氣從車窗飄出,仿佛天然營造了一處小空間,隔絕了外面的寒氣。
男人坐在駕駛座,暗成了一道剪影,背景是紛飛的大雪,落在車上泛出“沙沙”的聲響。
他略略低頭,朝車窗外看去,昏暗中只能見到他異常明亮的眼。
“黎知韞。”他不緊不慢地開口,聲音因為遲疑被拉長得很溫柔,“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