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日落
日落
一切都很順利,黎知韞如期将初稿發給了他,兩人簽訂合同,并約定在周末量房。
許孟寬甚至直接把全款打給了她,這般爽快程度,讓黎知韞都有些咋舌,很想給他發一條防詐騙宣傳,交易有風險,打款需謹慎。
周日這天,黎知韞坐上了許孟寬的車,一道去他的新家。
拉開副駕駛車門,座椅上赫然放着一個紙袋。
打開一看,裏面放着裹滿了糖霜的糖雪球。
“昨天帶小侄女去買零食,看到有賣這個的,就給你也買了一袋。”許孟寬道。
好像每次和許孟寬見面時,都會收到他各種各樣的投喂。
她看起來是什麽很貪吃的人嗎?
黎知韞這麽想着,還是忍不住拈起一個入口。
酸酸甜甜的,是适合冬天的味道。
汽車平穩地行駛在大道上,黎知韞懷裏抱着紙袋,一邊吃一邊看着窗外風景,看着不像要去工作,倒像是要去春游的。
“好吃嗎?”許孟寬問。
“嗯,不是很酸。”黎知韞非常慷慨地把紙袋遞給他,“嘗一個?”
身邊的人沒動靜,黎知韞反應過來,他在開車,不方便拿。
她只好代勞,揀了個糖霜裹得最飽滿的遞到他嘴邊:“喏。”
許孟寬專注地觀察車流,僅憑直覺微微低頭。
眼見他找錯了方向,黎知韞主動往他嘴裏遞,指尖卻與他的嘴唇撞了個正着。
指間一空,糖雪球被順利銜走了。
黎知韞近乎狼狽地收回手,下意識搓了搓指尖。
溫暖的、柔軟的觸感。
過了少頃,許孟寬評價:“嗯,味道不錯。”
“你昨天買的時候沒嘗嗎?”黎知韞想到這一茬。
許孟寬:“沒有。不太好意思,感覺像小孩子愛吃的東西。”
黎知韞默默“哦”了一聲,片刻後覺得不對:“那你幹嘛給我買,我是小孩子嗎?”
許孟寬突然啞口了。
啧,說中了。
黎知韞扭過頭,用一種非常不滿的眼神去睨他。
許孟寬分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原本自然的唇線下意識扯平,良久還是笑了出來。
“你不是小孩子,但你像小孩子一樣可愛。”
他的聲音很輕,還帶着細微的笑意。
輕描淡寫的,就把她的心攪得一塌糊塗。
黎知韞僵硬地扭頭看向窗外,無處安放的手揀了一枚糖雪球入口,故意咬得邦邦響,試圖以一種大人的方式去吃它。
“不許占我便宜。”她含混不清地嘀咕。
“因為拿你和小孩子比?”許孟寬問。
因為你現在搞得我有點不知所措了。
黎知韞決定反将回去:“你不是小孩子,但你像小孩子一樣笨笨的。”
“小孩子可不笨。”許孟寬笑了,“我侄女經常把我耍得團團轉。”
黎知韞用餘光睨他,好奇他被騙的樣子:“她一般怎麽耍你?”
“自己很快把零食吃掉了,然後說我沒有給她買。”許孟寬道,“我忙起來确實不太記事,只好給她再買一份。”
“你可以查付款記錄呀。”黎知韞覺得他好像真的有點笨。
“那讓她多尴尬,買個零食而已,也不是什麽大事兒。”
所以,他明明都知道,卻心甘情願上當受騙。
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
可誰讓她更技高一籌呢,就算看見了他羊皮下露出的灰色尾巴尖兒,也假裝看不到,邀請他和自己一起吃草。
汽車一路駛進了新房所在的瞰臨府。
下車時,身為成熟職業女性的黎知韞特地将“小孩子才吃”的糖雪球留在車上,只背起自己裝滿工具的托特包。
進到現場,便是黎知韞的天下了。
她手捧量房本,先将室內逛了一圈,繪制了基本的戶型圖後,便開始測量具體數據。
全程,許孟寬化身成了她的小跟班。
他靜靜跟在她身後看她工作,偶爾在她量一些不方便用測距儀的地方時幫着扯卷尺,或者在她拍照時幫忙拿紙筆。
一切都很順當,黎知韞手一動他便知道該做什麽,眼一瞥便知道該遞什麽,不知不覺,他手裏拿着的工具倒比她拿的還要多了。
如果每次量房都能這麽順利就好了。
比預想中提前半小時完成任務後,黎知韞忍不住感慨。
原來量房時,客戶總會問東問西,遇到個什麽都不問的,黎知韞倒有些不習慣了。
她主動領着許孟寬将室內再逛了一圈,給他大致介紹了一遍。
“……主卧這裏我打算給你規劃成衣帽間,這邊則是梳妝臺……
“……這間是兒童房,空間很寬敞,到時候就算有兩個孩子也夠住,或者可以将次卧改成兒童房。”黎知韞頓了頓,“你打算要幾個孩子?”
許孟寬看向她:“還不知道,你覺得幾個好?”
他問得順口,黎知韞答得也順口:“一個吧,不然我怕我掌握不好之間的平衡。”
大概因為她是獨生女,所以她希望自己以後也有一個獨生女,把自己的一切都給她,讓她享有爸爸媽媽百分之百的寵愛。
許孟寬颔首:“确實如此。”
聽說女兒長相随父,以後他要是有了個女兒,應該會很好看。
這個想法剛冒個頭,又被黎知韞慌慌張張地壓了下去。
她邁步向前,朝下一個房間走去。
“這間面積比較大,我打算規劃成你想要的家庭影院。”黎知韞擡手指去,“我看了一下,從這裏走線會比較漂亮,效果也好。放心,到時候裝修時我會和師傅說的。”
許孟寬認認真真看着此時空無一物的房間,雙眼微觑,似乎在細細構想。
“明年這個時候,是不是就已經可以在這裏看電影了?”他問。
黎知韞點點頭:“不出意外應該可以。”
“感覺會很惬意。”他說。
“你很喜歡看電影嗎?”黎知韞好奇道。
“嗯。”許孟寬說,“像在體驗別人的生活,很有趣。”
黎知韞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突然想起了什麽。
學生時期的她不太愛看電影,大概因為她過的就是青春電影裏的生活,每一天都活得肆意張揚,熱血澎湃。
直到工作後的某天,她在地鐵上看到了一幅電影海報,是一個女人站在曠野上的孤獨背影。那種氛圍感一下子擊中了她,于是她轉頭去了電影院。
那也是從前做什麽都愛有人陪着的她,第一次一個人看電影。
電影的整體氛圍很壓抑,女主的性格和黎知韞截然不同,但無數次她都能與之共情。
人生好像海面上随波的小舟,起起伏伏,不由自主。
但是最後,女主突然明白,如果生活沒有給你掌舵的權利,比起掙紮,不如享受這種安排。
電影結束時,地鐵已經停運了。
好在影院離家不遠,黎知韞獨自漫步在夜半寂寥的街頭,腦中一遍遍回想電影裏的情節。
她想她暫時還不願意像電影裏說的那樣,甘心被波浪推着走,但她還是很感謝,電影給未來的她提供了另一種選擇。
此時,黎知韞忍不住提起了那部電影:“你有看過嗎?”
“嗯。”許孟寬颔首,“梅蘭妮是個很樂觀的姑娘。”
樂觀嗎?黎知韞忍不住開始回憶,她怎麽覺得女主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很悲觀呢。
原來就算是同一部電影,在不同的人眼裏,看到的也是不一樣的內容。
黎知韞沒有與他争執之間的觀點,邁步向前走。
許孟寬不緊不慢地跟上:“這部電影過段時間好像要重映了,要不要一起去看?”
“真的嗎?”黎知韞驚喜地回過頭。
“嗯,好像是下周上映,還是導剪版。”許孟寬翻了翻手機,“已經可以開始訂票了,你哪天比較有空?”
黎知韞低頭去翻日程表:“下周日吧。”
大概這是她第一部獨自一人去看的電影,對她來說,多少有些特別意味。
她很想知道,過了這麽久再去回看,她的心境會不會有什麽變化。
她也很好奇,許孟寬是以什麽樣的視角,才會認為梅蘭妮其實很樂觀呢?
室內介紹完畢,兩人再度上到了露臺。
黎知韞一邊走,一邊說着:“考慮到你沒有做陽光房的需求,露臺我準備做成全開放的,好在昌瑞這邊氣候不錯,日常不太難打理。整體主鋪石英磚,輔以防腐木劃分不同區域,還可搭配礫石做成汀步樣式……”
闡述完自己的構想後,黎知韞轉身準備下樓,餘光無意識瞥到天際,不由得“哇”的一聲停住了腳步。
正是夕陽西下時分,天空瑰麗好似油畫,頂樓無遮擋的絕佳視野,讓一切盡收眼底。
黎知韞就這麽呆呆地遠眺着,沒一會兒,肩膀被人拍了拍:“坐會兒?”
許孟寬不知從哪翻來一塊塑料布,兩人好似幼兒園小朋友一般端正地盤腿而坐,并肩看日落。
緋紅豔粉燦金,層層疊疊洋洋灑灑,筆觸秾麗又肆意,無二的天成之姿。
每天的這個時候,不是在加班,就是輾轉在回家路上,不知有多久沒有好好看一眼日落了呢。
每一個浪費這番美景的日子,無異于虛度。
“突然好想喝酒哦。”黎知韞摸摸空蕩蕩的手邊,半是自言自語道,“再配碟花生米就更好了。”
不夠雅,但足夠暢快。
“那我們現在去買。”許孟寬說着起身,“應該還來得及。”
“啊?”黎知韞稀裏糊塗被他拽起,跌跌撞撞往樓下跑,“真的嗎。”
“真的。”許孟寬三兩步沖進電梯,門都沒來得及關。
瞰臨府的定位是鬧中取靜,且去年剛交房,雖然交通便利,不遠處便是大型商圈,但小區門口連間便利店都沒有。
好在倘若從西門出去,由對街抄一條羊腸小道,便能抵達一處等待拆遷的老街。批文剛下來沒多久,這裏仍很熱鬧。
兩人一路狂奔進了最近一家小飯館,風風火火的,給老板都吓了一跳。
“麻煩來兩瓶啤酒,再來碟花生米。”黎知韞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打、打包。”
“好嘞。”老板爽快應道,“你們先坐着歇會兒。”
“不了。”許孟寬擺手,“我們趕時間。”
看兩人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兒,老板不敢怠慢,小跑着進了後廚。
黎知韞一邊撫着心口,一邊透過玻璃門看向天際。
太陽已經落到樓房裏了,好在晚霞依然缤紛,只是遠不如剛剛那般遼闊。
“來得及嗎?”黎知韞焦急地看向身邊人。
“來得及。”許孟寬輕捏了下她手腕,“相信我。”
好神奇。
短短三個字,她紛亂的心突然平靜下來了。
他說來得及,就一定來得及。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相信他。
老板很快将打包好的酒菜遞出,許孟寬好似接力一般,一手接過塑料袋,一手牽起在門口扶着門的黎知韞,同她一道沖了出去。
兩人穿梭在人聲鼎沸的老街裏,穿梭在雜草叢生的窄巷中,雜亂急速的腳步聲在青石壁上無數次回響,都響不過那勝似擂鼓的心跳。
蓬勃的、有力的一顆心,将大股大股的鮮血送向狂奔的雙腿,送向緊握的雙手,也送向紛亂的大腦。
直到沖出長巷,西門近在眼前,兩人顧不上歇息,繼續同時間賽跑。
身側忽地一閃,黎知韞略一擡眼,尚且明亮的天色中,路燈的幽光融化其中。
原來,路燈是一盞盞點亮的。
他們一路跑,燈一盞接一盞自他們身後亮起,好似是他們施展了魔法,每一個輕微的“啪”聲後,便燃亮一顆星,串起了整條街。
黎知韞還在不知疲憊地奔跑。
但她忽然覺得,怎樣都不會遺憾了。
就算她沒能在美麗的夕陽時分喝上一瓶酒,她也曾和人手牽手,狂奔着點亮了一整條街。
性能優良的電梯,此刻看起來無比遲鈍。
兩人扶着廂壁,擡眼看着不斷上跳的數字,做着短暫的休整。
……34、35、36——“叮”!
剛剛沒來得及關的房門,這會兒倒是省了時間,兩人徑自朝露臺跑去,啤酒瓶碰撞着,灑下一路鈴铛聲。
“啊!”一上露臺,黎知韞激動得直接跳了起來,“還有!晚霞還有!”
雖然天色已擦灰,雖然路燈此刻看着甚是明亮,但從高處眺望,雲層深處仍有未散盡的一抹彩暈,那是最後的餘晖。
沒有開瓶器,兩人就着欄沿磕開了瓶蓋。幹杯的聲音清脆,入口的啤酒冰涼,整個人卻是火熱的。
不見了太陽,他們仍能燃燒。
黎知韞定定地看着那抹彩越來越小,越來越淺,直到徹底消湮在夜色中。
沒關系,已經很圓滿了。
她扭頭看向身側,昏黑中他的輪廓反而更鮮明,雙眼深邃又明亮,是背後夜幕中最亮的一顆星。
鼻腔忽地有些酸澀,一種幸福的副作用。
也許以後,她還會看很多次日落,喝很多瓶啤酒。
但她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傍晚,他們一路狂奔,跑贏了晚霞,只為圓她一個小小的心願。
黎知韞微笑着擡起手:
“許孟寬,幹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