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醉酒

醉酒

黎知韞回到餐廳時,看見許孟寬仍安靜地坐在原位。

他目光定在一處,不知在看些什麽,叉子随意地躺在碟邊,四周散落着濺射狀的蛋糕碎屑。

似是從她出門後就沒再拿起過。

聽見動靜,他擡眼看向這處。

初初只是随意一瞥,看清來人後,他少有地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盯着她,目光緊鎖在她面上,從她進門、邁步、一直到坐在他面前。

兩人終于水平地面對面了,他卻又避開眼,很輕地喟嘆了一聲。

“不好吃嗎?”她問,“蛋糕。”

“不好吃。”

黎知韞在心底為老板小小地可惜了一下。

除了那碟可憐的餐後甜點,其他的食物都被消滅了個七七八八。

“等會兒你打算去哪?”黎知韞問。

“回家。”

“回家幹什麽?”

“睡覺。”

“睡醒了呢?”

“工作。”

“工作完了呢?”

“回家睡覺。”

他的語氣還是很鎮靜,甚至堪稱冷漠。

但黎知韞分明能感受到,在這平靜的表象之下,有什麽在翻湧。

“你的生活真充實。”黎知韞揶揄道。

“嗯。”

“那你有沒有空陪我喝杯酒?”

許孟寬斂眸打量了她一番:“你剛剛也是這麽邀請他的嗎?”

反了,是他邀請的她。

但黎知韞還是點點頭:“是,那你還願意嗎?”

許孟寬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明亮有力,像是在暗中同他較勁。

但他從不想和她去争什麽輸贏高低。

良久,他自嘲一笑:“願意。”

兩人來到一家清吧,揀了個靠窗的位置。

窗外,鹿鳴江橫貫昌瑞。夜半無風,江面異常平靜,間有船只來往,鹿鳴橋上的車流永不停歇,連成數條流轉的金線。

絕美的江景,可惜配了兩個無心賞景的人。

自打畢業後,黎知韞确實很少來酒吧了。

她本就沒什麽酒瘾,純粹是喜歡和同伴聚在一起的氛圍,工作後雖常有糟心事,卻也不至于落魄到獨自飲酒消愁。

望着花樣層出的菜單,黎知韞随意點了兩杯漂亮的雞尾酒,轉而去看許孟寬點了什麽。

“啤酒……就一瓶?”

“你也要喝嗎?”許孟寬道,“那再加一瓶。”

“哪有人一瓶瓶點的。”黎知韞擡手,按了下“打”前面的加號。

許孟寬眉梢微動,還是提交了點單。

酒水很快被呈上。

黎知韞迫不及待地抿上一口,果香清新酸甜,杯沿的鹽粒中和了檸檬的酸苦。

音響裏流出富有節奏的r&b,女聲慵懶随性,浸在其中,酒水明明剛入口,人就快要醉了。

她單手托腮,笑眯眯地望着對面的人。

該不該說許孟寬太講究了呢,喝瓶不過275ml的啤酒,還要不厭其煩地倒進杯裏,再揀幾枚冰塊,淺嘗一口。

這個速度,确實一瓶就夠他喝的了。

“這得喝到多久?”黎知韞指了指那一打啤酒。

許孟寬用餘光瞥上一眼:“沒關系,反正今晚還很長。”

是啊,今晚還很長。

不必着急,不必煩憂,一切順其自然。

有了這句話,黎知韞終于有閑心看向窗外的江景。對岸,林立的高樓燈火通明,鱗次栉比,江中的倒影晃晃悠悠。

倘若時間能在此無限延長,怕是再好不過。酒很好喝,窗外的風景很美,對面的風景……也很美。

黎知韞回過神,看見許孟寬已經起開了第四瓶啤酒。

他喝得細致,速度倒是不慢,一小口一小口,也幹下去了三瓶。

“給我來一瓶。”黎知韞拿起一瓶,向他晃晃瓶口。

許孟寬拿過起子一扳,瓶蓋将将飛起一半,又被他順手隔空握住。

他将拳頭伸到桌側,一松手,瓶蓋順勢滑下手心,咕嚕嚕在桌上打轉。

一圈、一圈、又一圈。

黎知韞的眼睛逐漸瞪大,望着那不斷旋轉的瓶蓋。

直到聲音逐漸發悶,瓶蓋安靜躺倒在桌面,她松了口氣。

不是夢啊。

和許孟寬不同,黎知韞喝啤酒沒那麽講究。

她仰頭就是一大口,酒液直接從喉口進了胃,殘餘些許汁液能讓她咂摸點兒味:“嗯,還是得配檸檬才好喝。”

許孟寬沒應聲,看着她笑了一下。

“哎,許孟寬。”她突然來了興趣,雙臂交疊于桌面,半傾着身子望向他,“你經常像這樣,和女生單獨出來喝酒嗎?”

“沒有,第一次。”

“沒有小姑娘約你喝過?”黎知韞偏過腦袋,顯然不信,“你這麽好約。”

許孟寬神情僵了一瞬,末了竟笑了出來。

“是,我挺好約的。”

黎知韞直覺自己說了什麽錯話。

其實她的頭腦還很清醒,三杯酒不至于讓她醉倒,只是一踏入這個環境,人就不自覺變得飄飄然。

“那你還說什麽第一次……唉,許孟寬,我發現你這個人很愛撒謊。”

許孟寬抿了口酒,不置可否。

末了他放低酒杯,玻璃碰上玻璃,聲音格外清脆。

“那你呢,第幾次?”

“第……”黎知韞都扒着手指準備開始數了,最後卻茫然地皺了皺眉,“第一次。”

喝酒常有,和男生單獨喝酒卻是破天荒。

許孟寬:“哦。”

“你不信我是不是?”畢竟她剛剛都懷疑了他。

“沒有,我信你。”

語氣還挺正常,不像在說什麽賭氣話。

這搞得黎知韞自己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我看起來這麽可信的嗎?”

許孟寬盯着她打量了一番:“倒也沒有……不過,你想讓我信什麽,我就信什麽。”

“真的?”黎知韞順勢來勁了,“我是全世界最聰明、最厲害、最漂亮的人。”

許孟寬笑得很溫柔:“嗯,你是。”

“我今年一定會發大財!”

“嗯,當然。”

“我的工作室會做大做強,成為昌瑞……啊不,全國首屈一指的。”

“嗯,一定會。”

“我其實也有一點兒喜歡你。”

許孟寬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臉上。

黎知韞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他肯定的回複。

“你不相信我了嗎?”黎知韞有點兒委屈。

“我可以信嗎?”他問。

昏暗的燈光,讓她又想起了在車裏見到他的第一眼。

他的雙眼澄淨、明亮,還有點兒濕漉漉。

看得她有種莫名的愧意,不知該說些什麽,只默默飲了一口酒。

對話就此中止。

往後,便是無盡的飲酒,桌上僅餘酒瓶碰撞的聲響。

一打啤酒比想象中喝完得要快,很快,侍者又端上一打。

黎知韞不太喜歡這個牌子的啤酒,總覺得它太澀嘴,但眼下,她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往嘴裏灌着。

這就是喝悶酒的滋味嗎?不太好受。

“我不喜歡他。”

不知過了多久,對面突然冒出一句。

黎知韞訝異地擡頭看去,許孟寬似乎已經有些醉了,眼神松散又飄忽,呼吸也稍重了幾分。

“你不喜歡他?”

疑是自己幻聽,黎知韞重複道。

“嗯。”許孟寬非常用力地點了兩下頭,“我讨厭他。”

“誰啊?”能讓許孟寬這麽好脾氣的人說出讨厭,那人怪罪孽深重的。

“段睿。”

黎知韞回過神,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還沒應聲,對面繼續道,“還有祝朝陽、陳亓、鄭禹成……”

名字一個個從他嘴裏冒出來,跟魚吐泡泡似的。

也不知道他這醉得不輕的腦袋,是怎麽記住這麽多名字的。

這些人黎知韞都認識,多是高中同學,有些玩得很好,有些不過是點頭之交。

黎知韞耐心聽他報着,沒一會兒突然卡了殼,眉頭緊鎖,煩躁地思考了一會兒道:“忘了,下次再說吧。”

得,還分上下集。

“你讨厭他們幹嘛。”黎知韞簡直哭笑不得。

他讨厭段睿她能理解,其他人多少有點兒無妄之災了。

“因為他們能和你說話。”許孟寬還挺理直氣壯。

“……你也能和我說話啊。”

“你都不看我,我怎麽和你說話。”

他的語氣全然不同平日的淡定,帶了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但大概是醉得有些發懵,讓它看起來更像是孩子氣的頑劣。

黎知韞只好心平氣和地哄他:“我也沒那麽難相處吧。你只要走到我面前,和我說,‘黎知韞,我有話要對你說’,不就能和我說話了嗎?”

許孟寬安靜了幾秒,好像在思考這個建議的可行性。

思考完畢後他道:“那也只能說一句,你又不喜歡和我這樣的人聊天。”

“你第一句都沒跟我聊,怎麽就知道我不喜歡了?”

“因為我不幽默,不活潑,長得也一般。”許孟寬繼續用那種硬邦邦的語氣數落自己。

這不是還挺幽默的嗎,冷幽默。

黎知韞覺得,他對自己的定位出現了非常大的偏差。

如果說段睿是那種第一眼就讓人覺得帥得慘絕人寰的,那許孟寬只需給他第二眼就好。

你要做的就是從安靜的角落裏找出他,和他對上眼,然後便再舍不得移開。

只是在那漫長的年歲裏,她确實連第一眼都沒留給他。

“胡說八道。”黎知韞笑着擡手揪了下他的臉,“你要是再說自己不好看,那就是在質疑我的品味。”

“所以我确實不幽默不活潑。”

“……”

這人怎麽這麽悲觀主義啊!

“人的取向會變得啦。”黎知韞無奈,“我現在喜歡安靜的。”

“你是在嫌我吵嗎?”

“……”這天實在是沒法聊了。

黎知韞開始還覺得他醉酒的樣子挺有意思,但很快她發現,許孟寬确實有點吵。

也不知道他平日那麽惜字如金時,是不是都把話藏肚子裏了,就等着借着酒精一股腦傾瀉出來。人都迷糊到光坐着都能打晃了,嘴巴還一刻不停歇。

“運動會後的那瓶水其實是我放在你桌上的,不是體育委員送的,我讨厭他。”

“啊是嗎……謝謝你啊。”

“明明分班時我可以和你做同桌的,但是陳亓比我矮了三厘米,我讨厭他。”

“這個……人家也不想長得矮的。”

“所以怪我長得太高了嗎?”

“沒有沒有,我喜歡高的,越高越好。”

許孟寬思考了一下:“可是我沒有杜鋒高。”

“一米九二那也太高了啦,你這樣的剛剛好。”

“你剛剛還說越高越好。”

“……”

黎知韞很崩潰,非常崩潰。

她覺得今晚邀請他喝酒,絕對是個重大的錯誤決定。

只是,她本以為高中時的彼此只是毫無交集的普通同學,但原來,他默默在意了很多和她有關的事嗎?

到後來,黎知韞近乎是用拽的把他帶出了酒吧。

直到代駕趕來,許孟寬還在絮叨個不停,內容已經進展到某天她的書包帶翻了他桌上的筆袋,而她忙着和別人說話,都沒回頭看他一眼。

“這個,我确實不記得了欸,可能我當時根本沒意識到。”黎知韞發誓,自己絕不是那麽沒有禮貌的人,“我現在和你道歉還來得及嗎?”

“我不是想你給我道歉,是想你看我一眼。”

“……”難以理解的腦回路。

透過車內後視鏡,黎知韞分明能感受到代駕一直在笑。

這大概是他接過最歡樂的一單。

天知道許孟寬有多少話要說,那些黎知韞都已經不記得的往事,卻被他如數家珍。

早知道當年就該看他一眼的。

她确實有點兒後悔,彼時怎麽沒有留意到他呢。

汽車順利駛入了新悅雲灣。

代駕很熱心地幫她将許孟寬扶下車,這位大少爺的嘴還沒停:“……所以我特地和你穿了同款的衣服,但你都沒注意到我。”

“哪件同款啊?”

“一件白T恤。”

那她和全班起碼一半的人都是同款好吧!

跌跌撞撞終于給這位記仇鬼扶進了屋,黎知韞決定好人做到底,從玄關繼續攙着他往卧室走。

“是是是、對對對、好好好……快睡吧。”

黎知韞一把将他推倒在床,随意将被子往上一蓋,起身準備離開。

身後突然伸來一只手,輕而易舉攬住了她的腰。

再一用力,她仰躺進一片溫熱中。

她的耳朵貼着他的心髒,“咚咚”“咚咚”,響亮又急促,敲得她的心也被帶起不規則的共振。

許孟寬似乎是被砸懵了一瞬,從他的長篇小作文裏抽離出來,定了定神:“你要去哪?”

“回家啊。”

“又要去找段睿嗎?”

“不找,以後都不找了好不好?”

“我知道你喜歡他。”

得,根本沒聽她說話。

黎知韞微微側過臉,以一個自下而上的角度去打量他。

鼻梁很高,鼻尖的形狀卻異常柔和,絮叨的嘴唇看着比平日紅潤些許,連面龐也滲出幾分薄粉。

添了些顏色,他的臉看起來比平日更漂亮。

她伸手,去撩撥他薄薄的臉皮,聲音輕如耳語:“我要是喜歡他,今晚就不會回頭了。”

不知是不是癢,許孟寬不自在地悶哼了一聲。

一次、兩次、三次,終于到了他忍受的界限,許孟寬一把扣住她不安分的手,用力反按到她身後。

黎知韞像一條打挺的魚,被迫擡起身子。

多了些距離,目光反而更容易聚焦,他的眸子看起來比剛剛清明了些許,之中有火在燒。

她忽然反應過來,他已經有兩分鐘沒說話了。

她好像不小心吵醒了他。

吵醒醉酒的人,和吵醒熟睡的人一樣危險。

他一手扣着她手腕,一手推上她肩頭,輕而易舉逆轉了方向。

在這個逼近零度的寒夜裏,這裏卻熱得不像話。

那雙好看的、柔軟的、剛剛說過很多傻話的嘴唇,此刻卻印上了她的。

他到底心軟,只扣了她一只手,留下一只讓她推開他。

而她擡起自由的那只手——

勾住了他的脖頸。

那就先不離開了吧。

反正……今晚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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