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我不需要別人幫我打掃衛生。”
宿回淵目光在屋子裏掃了一圈道:“好像也是,你這裏整潔得一點灰也沒有,都不像是住人的樣子。”
但他絕對接受不了自己“沒什麽用”這件事情。
他想了半天,從屋頂看到地面,從桌案到筆硯,最後到了床榻邊。
于是他試探性地說了兩個字——
“暖床?”
楚問的耐性幾乎已經達到了極致,“我那天晚上就不該救你,應當任你自生自滅。”
“你這人怎麽這樣,你們清衍宗都以天下蒼生為重,怎麽你這個大弟子反倒見死不救?”宿回淵道,“而且冬天剛進被子裏的時候,還是很冷的……”
話說到一半又忽然頓住了。
他又想起那晚他去找楚問的場景,那人背對着自己立于冰泉中,冰雪在他身邊冒過蒸蒸熱氣,那是能把人凍個半死的溫度,楚問卻仿佛沒什麽感覺。
性子冷,手冷,且不怕冷。
這是宿回淵給楚問打上的三個标簽。
*
時光飛逝,轉眼間,宿回淵就在清衍宗待了三個年頭。
他照常把騷擾楚問當成最大的樂趣,一切跟初遇的那天晚上似乎都沒有區別,自然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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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體稍好之後跟其他弟子一同練劍,一起拜師,楚問便順理成章成了他的師兄,松山真人也對他格外照顧。
曾經松山真人和華向奕都斷定活不過一個月的小孩,竟然這樣奇跡般地一年年活了下來。
轉眼間,已經快趕上楚問的身高。
當然,每月陰七,楚問都會喂他一盞血。
他已經離不開楚問,物理上的。
這一切順利得甚至出乎宿回淵本人的意料,他想自己一定是攢了幾生幾世的好運氣,才能在那個雪夜遇見楚問。
那将是成為他生命中唯一的光亮的小神仙,在所有人包括自己都不抱希望的時候,獨自在漆黑的藏經閣內茶飯未進地翻了三日,終于查閱到了些許治病的苗頭。
那盞鮮血,是他最後的掙紮。
他從未放棄過他。
經年日久,情愫究竟從何而起,早就難以分辨了。
或許是因為楚問每次下山都會給他帶的糖人和糖葫蘆,或許是每天深夜楚問對他劍法的“重點照顧”,或許是每次最痛最難以忍受的時候,總有那人在身邊,用最溫和的靈力卸去他全身盡數傷痕。
少年人的心性懵懂單純且直接,一旦意識到情愫為何之時,卻已經泛濫到一發不可收拾。
曾經無心的勇氣也消失殆盡,他可能再也不敢當着楚問的面大剌剌地講出類似“把我自己送給你”這種話了。
他知道楚問待他終究是不同的,那個一向淡漠的人,總會在他面前露出最坦誠的一面。
畢竟他們是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的師兄弟,經年日久,情根深種。
但他永遠忘不了那個晚上,他生病歇了好幾天,楚問過來找他,問他上次的劍法練得如何。
宿回淵盯着楚問逆着月光的隽秀面孔,喃喃道:“這幾天好累,什麽也沒練,師兄別怪我嘛。”
楚問并不吃這一套,冷聲道:“拔劍,起身。”
“你總是對我這麽嚴。”宿回淵幹脆耍賴,側身抱住了楚問的腿,“今晚月亮這麽好看,練劍可惜了。”
楚問垂眸蹙眉,只覺得對方今天有些反常,繼而敏銳地捕捉到了空氣中一.股極淡的氣味。
像是被月光稀釋無數遍的酒香。
“你喝酒了?”
“就……一點。”宿回淵擡頭,張開手比了一下,“只喝了這麽高的杯子,今天楚為洵下山帶回來的,我們偷偷……”
這才發現自己不小心把好兄弟賣了,悻悻閉嘴。
“我明天再去找他算賬。”楚問蹲下.身來,一手擡起宿回淵的臉,強迫他看向自己,“什麽時候喝的?”
“大概一個時辰之前,我不太記得了。”
宿回淵擡眼盯着對方月色下淺淡的眉目,宛如淺墨繪制的山川秀毓,一時入了神,言語先于意識從口中吐出:
“楚問,你真好看。”
這是他第一次遇見楚問時就說出的話,但兩次卻有着天壤之別。
一次無心調笑,一次有意彷然。
楚問倏地縮回手,仿佛是被對方面部灼.熱的溫度燙到了。
他垂下眸子,輕聲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宿回淵忽然捉住對方尚未完全抽走的手。
剎那間溫度相融,一處冰冷,一處滾燙,連帶着相觸的淺淺皮肉都一并灼烈起來。
他感覺到他的手在抖,但越是抖,他指尖的力度便越大,仿佛如此便能從這荒誕的氣息中找回一絲絲信心回來。
“當然我不是喜歡你的臉,不對……我不是只喜歡你的臉,也不對……”宿回淵晃了晃頭,越是怕楚問誤會,越說越錯。
不對,他剛剛說了什麽?
喜歡?
壞了。
但酒精似乎有着致命的催促力,逼迫着他将那些敢想不敢言的、內心深藏的隐秘心思盡數宣之于口。
畢竟誰會在乎一個醉鬼的話。
是不是喝醉了,便可以說任何話,做任何事,都可以被寬恕,被原諒。
經年的情愫洶湧着,在此刻忽然找到了出口,轟然破堤,吞沒一切理智。
他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除了震顫的心跳。
“楚問……”他盯着對方的眼睛,小心翼翼道,“我可以喜歡你嗎?”
并非是“我喜歡你”,而是“我可以喜歡你嗎”。
少年的感情.熱烈而純粹,不吝于将最純粹的愛慕盡數抛灑。
楚問在他心裏,一直都是個小神仙,是上天派來救他的神明。在那個冰雪交加的永夜朝他伸出手,給他溫暖的家。
但凡人不能亵渎神明。
他也無法要求楚問給予他任何反饋。
他唯一想要的,便是讓楚問知道他的感情,那便是他全部的私心。
話語止于長夜,此後每分每秒的沉默都無比煎熬,他宛如虔誠的信徒,跋涉千裏唯獨想聽對方說一句話。
什麽話都可以。
只要能打破這無聲的沉默。
楚問垂在身側的手無聲收緊,他張了張口,卻發現喉嚨生澀到喑啞。
他該如何回應。
他要如何解釋。
他為對方做的那些事,遠遠超出了師兄對于師弟應盡的職責範疇,他并非遲鈍,心知肚明。
出于多少偏心、私心,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明知那句“把自己送給你”不過是少年不經事的無心之言。
可在那之後,總有人在他歷練上山後遠遠坐在屋頂向他招手,然後跳下去,向他跑來。
總有人在夜裏偷偷溜進他的房間,愁眉苦臉說自己怕黑怕冷,然後十分不要臉地蹭到他的床榻上。
雖然每次都會被他無情趕走。
從此每一次見面都有了溫度,從此那一向不準人碰的幹淨床榻,漸漸染上別人的氣息。
明明是對方主動招惹,是他一向克制。
可轉眼間那人已然長大,緊握着他的手,對他說出這樣的話。
他該如何回應。
沒有言語能形容此刻複雜的心情,單純的應許或拒絕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閉了閉眼,無聲嘆道:“只要你能活下去……”
感受到少年緊握的手再次用力,幾乎要将他手骨折斷。
“我就答應你。”
幾字從楚問口中輕聲吐出,卻震聲落地。
宿回淵感覺自己仿佛被天上的大餡餅狠狠砸了一下,頭腦暈乎乎的,整個人都要飄了起來。
“當然能活下去。”他緊忙說道,“你在我身邊,我怎麽舍得死。”
楚問只說“只要你能活下去”。
然而什麽時候算是“能活下去”,如何算是“答應”,并沒有講。
宿回淵自然懂得,但沒有問,他寧願把這當成是一個虛無缥缈的願景,甚至是一顆哄人的蜜糖,他都甘之如饴。
他從身側拿出一個精致的木盒子,雙手遞出送到楚問面前:“之前的短劍,做好了。”
又倏地想縮回來。
畢竟這短劍并不算精致,也并不是一個很能拿得出手的禮物,只是之前答應了楚問,如今做好了便要送給他。
可萬萬沒想到,是在今天這樣一個特殊的場景下,他無端想到了“定情信物”這個詞語。
這把短劍若是有這樣的意味,便顯得尤為寒酸了。
但在他縮回手之前,楚問已經伸手接過來,打開木盒子。
宿回淵囧聲道:“其實這個禮物……不是那個意思,但是我沒有其他的……”
“沒關系。”他聽見楚問含笑道,“我很喜歡,謝謝你。”
他極其快速地擡頭,試圖用眼神捕捉到對方眼中尚未消散的笑意。
只揪到了一點尾巴。
他撞見了他微彎的眼角,像是天邊濕漉漉的下弦月。
他卻妄想,把對方這副模樣永遠刻在心裏。
要是能永遠這樣該多好,他心裏想。
那時的他未曾料到,僅在數年之後,清衍宗事變,他親手殺了師尊松山真人。從此兩人一夜間從親密無間變成了分道揚镳的宿敵。
從此人間鬼界,山河路遠,再無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