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時過境遷,縱然回首,他當時別無選擇。
之前,他問楚問能否把這把劍送給他,楚問說“不可以”。
他又問:“為何不可?你有塵霜,有這一屋子的名貴兵器,能用上這種東西?”
留着也是無用。
楚問答:“這短劍為故人所贈,沒有轉贈之理。”
好一個所謂的故人,宿回淵嘲道:“既已是故人,就更沒必要在意。或許師尊那位‘故人’本人都忘了這茬事情,你又何必糾結許久之前的恩怨。”
這話單聽上去沒有任何問題,但唯有局中人才懂得,有時候要求對方放下,比懇求對方堅持更為殘忍。
藕斷絲連的溫柔刀未嘗不是一種淩遲。
“這樣嗎……”楚問輕聲嘆道。
清衍山極高,至寒之處四季覆雪,楚問居室便在這附近,尤其是潮濕陰冷的暗室中,每當楚問開口說話的時候,便有絲絲縷縷的熱氣飄出來,在渺遠的漆黑中凝聚成水。
他轉過身,垂眸看着宿回淵,問道:“你覺得,他當真是這樣想的嗎?”
淡色的眸子流轉着他看不透的情緒,他不想去看,也不想跟楚問對視。
每次眼神碰撞,那洶湧而來的記憶都叫他喘不過氣來。
“師尊故人如何想,我又怎會知道,只是勸師尊取舍。”宿回淵搖了搖頭,“若是不能送,我便也不奪人所好。”
他轉身便欲向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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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巨大的力氣忽從背後竄起,直直抓起他後`頸處的布`料,向後按在了兵器架邊。
宿回淵只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後腦磕碰金屬的痛感讓他眼前很短暫地倏然一黑。他潛意識裏多少是心疼那些名貴兵器,因此并未憑借潛意識第一時間還手。
尤其是不忍碰碎那把黑色短劍,話再怎麽說,那也是他沒日沒夜數個月才做出來的,不心疼是假的。
但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轟隆。
木櫃倒塌的巨響炸在耳邊、随即兵器散落一地的稀稀拉拉聲音紛然響起,散落一地,遍地狼藉。
而他甚至連扶額的動作都做不到。
因為這個姿勢下,他背抵在木櫃上,而楚問封住了他面前所有的空間、所有的退路。
面前的氧氣變得稀薄,甚至連伸展開手臂都如此艱難。
暗室中,楚問近在咫尺的眸子神色不明,卻依稀見到一抹血色,像是情緒壓抑到極致,卻依舊得不到一絲一毫的宣`洩。
“不知道?”他手上力氣重了幾分,咬牙道,“你既然不知道,為何非點名要那把顯然不能用的短劍?你告訴我,你又為何……要來招惹我?”
領口被楚問攥得太緊,喉嚨處的束`縛感便顯得尤為強烈,他竭力擡頭,去争取上方的氣息。
只是四面八方都被那檀木雪香所盡數侵`占,無孔不入。
那氣息不再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溫和,而是帶着極其強烈的情緒和侵`略感。
“你……”宿回淵面色由于缺氧變得薄紅,艱難道,“放開。”
“不放。”楚問手上力氣進一步加大,一字一頓道,“所以你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強烈的窒`息感讓他幾乎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全然沒了再與楚問周旋下去的念頭,他手中現在并無兵器,與楚問打架無疑是最不理智的選擇。
他偏過頭,用盡全力在楚問腕上咬了一下。
尖銳犬齒刺沒皮肉,直到血`腥氣味充斥口腔,那微甜的味道與記憶中相重合。在混`亂與彷徨中,不知今夕何夕。
在這種情景下,說不上什麽是清醒,什麽是癫`狂,就連夾雜着清雪的寒氣都似乎沁了酒香。
楚問手上力道終于松了幾分。
宿回淵一把扯開楚問的手,俯身咳了起來。
空氣中仍然彌漫着淡淡的血腥氣,有清脆的水滴聲打在地上,是鮮血順着楚問的腕口淌了下來。
宿回淵無端想到了在骨灰新娘的密道中,楚問将他護在身.下的時候,也是類似的場景,有腐蝕性的水滴打在那人身上,留下透出白骨的傷痕。
有相似的緘默,相似的血跡,相似的黑暗與密不透風,令人幾近窒息。
宿回淵越來越覺得,楚問對他的态度有些奇怪。
有毫不掩飾的偏愛,毫不猶豫的庇護,以及忽晴忽陰的态度。
說實話,這些年來,楚問堪稱“失控”的時候并不多,剛剛算得上是其中之一。
關于楚問是否認出他的事情,他并非沒有懷疑,只是他着實想不通自己究竟在哪漏出馬腳。而且若是楚問當真有疑,對他也不會是這樣的态度。
而若是自己的易容恰巧與楚問熟識的某人十分相像,也未免過于巧合。
最大的可能,大概是楚問看到黑色短劍,對之前的事情有所回憶,又因自己索要短劍,所以一時情緒激烈,動作過激,也不難理解。
自己也确實不當如此沖動的。
以後與曾經的自己相關的事情,還是少碰為好。
楚問下手不知輕重,宿回淵緩了好久才感覺自己喉嚨稍微好些,他喑啞道:“楚問你這是要在這裏殺人滅口……咳。”
“如你所見,這裏封鎖嚴固,密不透風。”楚問輕嘆道,“所以就算我真的想殺人滅口,你如何喊叫,也不會有人來救你。”
雖然感覺楚問此話不真,但還是有一.股冷氣從脊梁骨徑直竄上。
宿回淵幹笑道:“師尊可真會開玩笑。”
又湊上前去擡起楚問的腕,“如今沒有寧雲志的乾坤袋,師尊莫嫌棄,先随便包紮湊合一下吧。”
他下意識想撕一道袖口的布料,又覺得過于粗魯,便解下自己的腰帶,覆在楚問尚在流血的傷口處,然後一圈一圈包裹纏繞了起來。
兩人都默契地沒提剛剛的事情。
宿回淵腰帶為藏藍色,配上楚問周身素白長袍,竟莫名有種畫龍點睛之感。
“師尊還是穿着些顏色比較好看。”宿回淵感慨道。
楚問并未答話,盯着宿回淵從頭到腳看了一會,然後從一旁取過一根捆長劍的繩子來遞給他。
“把腰束起來。”
松松垮垮,像什麽樣子。
宿回淵極不情願地用繩子當腰帶用了一會,“我這如今算是越來越簡陋,連個像樣的腰帶都不曾有。”
“上去吧。”楚問淡聲說,并未再去看他,“他們該把師尊的屍身送過來了。”
兩人順着臺階走上去,到了上面,宿回淵只覺得頓時視野透亮,腦清目明。
松山真人的屍體果真已經擺放在了屋子正中央,放置在冰棺之中,被一道白色長布蓋着。
楚問微阖了眸子,多種複雜的情緒集于一身,反倒顯得不見喜怒。
他緩步走上前去,先深深朝屍體行了一拜,随即慢慢掀開棺蓋。
十餘年間一直被保存在冰面中,因此屍體保存尚且完好,胸前心口處有一穿透的血洞,這便是當時的致命傷。
宿回淵站在楚問身後,不解問道:“師尊對屍體可還有何疑點?”
當初他殺了松山真人,這是他自己都承認的事實,楚問究竟想要在屍體上找到什麽?
楚問的手按在松山真人的脖頸上,沉聲說:“你看此處。”
宿回淵湊上去,只見屍體右側後頸的位置,有一處形狀微小,幾乎難以辨認出來的針孔。
他瞳孔倏然放大。
若是細看,針孔四周還有些許青紫色痕跡,屍體後領處沾染着些許綠色粉末。
“這是……”
“我不能确定。”楚問蹙眉道,“針孔像是在死前刺上去的,從這個角度和深淺來看,并不致死,但首先需要探明這粉末是什麽東西。”
楚問取了小瓷瓶,将粉末仔細取進去。
“這粉末并不常見,恐怕要下山之後慢慢詢問了。”楚問轉頭看向他,“正好此行要下山找薛方,不如一并去辦。”
宿回淵心不在焉地回了聲好。
卻是心中巨震。
如今的證據表明,十年前,在他動手之前,已經有人不知出于什麽目的,在松山真人後頸刺了一針。
若他心中隐隐猜測為真,至少證明在當時,他并不是唯一一個想殺松山真人的人。
也就是說,除了他還有別人知曉當年真相,這才可能對松山真人動了殺意。
又會是誰呢。
他仔細回想十餘年前那個清晨,他手中握着劍,戰戰兢兢走到松山真人屋內,然後從背後猛地一劍穿心,一擊斃命。
鮮血噴薄而出。
但是現在若是想要推敲,又确實有不合理之處。
松山真人當時境界已近大成,即将成功飛升,他縱使是一個天賦異禀的弟子,如何能夠在對方毫無察覺,毫無反抗的情況下,将其一劍穿心。
未免容易得有些反常。
他當時走進去的時候,松山真人是什麽狀态,坐着,斜靠着,側躺着?
是活着,暈着,還是已經死了?
頭痛欲裂,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一點
,當時他太緊張,太害怕,沒注意到任何東西。
他想不起來了。
宿回淵一手撐在冰棺之上,痛苦地捏着眉心。不斷嘶吼着的回憶一遍遍沖破他的理智,有一瞬間,他甚至懷疑整件事情的真實性。
多年以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确信是他殺了松山真人。
但亦有一種可能,松山真人已經死于他人之手,他不過是在衆目睽睽面前,朝着屍體刺了一劍。
到底是怎麽回事——
理智即将破堤的邊緣,忽然有一只手撫上他的背,剎那間那不知何處起的暴躁戾氣竟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滿息清雪。
楚問并沒說話。
卻盡在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