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楚問先出門一步,宿回淵被勒令換一身衣服,配一條成套的腰帶,因此晚出去片刻。
在他即将向外走的時候,目光又不禁飄到楚問的桌案附近。
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注意到這裏,卻從未接近。
如今楚問不在,他有些抑制不住自己好奇的心情,偷偷往那邊瞥了幾眼。
他有點想看看,楚問平時在桌案上都在做什麽,是否還在抄那些無聊的功法招式和心經,畫那些無聊的山水花鳥。
只可惜,字畫筆墨被收得徹徹底底,他絲毫痕跡也沒看見。
卻是被桌角處一個徑直的小香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個精致的銀制小爐,有三個尖細高腳,爐體圓潤,周圍刻有龍紋圖案。小爐上有一小巧蓋子,蓋上有數孔洞,做透香透氣之用。
楚問身上一向淡雅的香氣,在這裏變得尤為濃郁。
——那正是楚問身上淡香的香源。
并不難聯想到,曾經自己剛認識楚問的時候,除了那把黑色鐵劍,還送了他蓮花和檀香搭配在一起的盒香。
當初他說:将這兩種香料搭在一起點燃,定會很配楚問。
楚問回答什麽來着?
對了,他說他不喜歡熏香。
經年的記憶怦然作響,他忽然有種迫切地、無法抑制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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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輕按住爐蓋,緩緩擡起,動作極其輕緩,仿佛稍一用力,就會震飛那弱不禁風的香灰,倏爾便飄散了。
呼吸倏然止住。
小巧容器內,只見有香灰靜靜躺在銀質香爐中,一旁依稀可見尚未燒盡的檀香木片。
和一片白蓮殘瓣。
記憶中一直存在的,楚問身上獨有的味道仿佛忽然找到了源頭,那清淡冷冽的香氣在初始的記憶中便已經和那人聯系到了一起。
關于味道的記憶總是最長久,最不會騙人。
所以那個時候,楚問其實是說了謊的。
那時他喜歡熏香。
大概,也會喜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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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回淵并沒在屋子裏耽擱太久,很快便趕了出去。
此行雖不算兇險,但路途艱辛遙遠,楚問沒帶很多人。
除了他們兩個,自然,寧雲志也一同前往。
宿回淵對于寧雲志的評價十分複雜,腦子不足,善心有餘,大多時候沒用,少部分時候又十分有用。
比如現在,由于寧雲志禦劍飛行尚不熟練,三人便各自騎馬前往罡石村。寧雲志一邊走,一邊掏出那個小本子不知道在寫什麽。
宿回淵還記得上次看見小本子的時候,對方寫了什麽不愛吃蔥花,愛挑蔥花之類的屁話。
但就算明知沒用,還是有些好奇,湊上去看。
寧雲志眼疾手快地将小本子縮了起來,但還是晚了一步。
宿回淵看見上面寫着——
師弟喜歡吃甜的。
師弟喜歡将腰帶打成很漂亮的結(很複雜,學不會)。
師尊跟我一樣,都喜歡喝桂花釀。
宿回淵覺得好笑極了,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甜的?”
寧雲志紅了臉,縮了縮脖子:“師尊說的。”
宿回淵不正經的笑意逐漸消散了。
“之前在罡石村去下館子的時候,你動筷子的幾乎都是帶糖的飯菜,而且桂花釀也是甜酒,後來你喝醉,師尊給你帶上去的飯也都是加了糖的。”寧雲志說,“師尊不說我也能看出來。”
聽起來确實很明顯,很有道理。
宿回淵暫時打消了懷疑的念頭,又問:“腰帶結?這你也要記,你爹讓你多觀察多記,可不是寫這些。”
“正事我也記了的。”寧雲志往前一翻,只見筆記上密密麻麻,宿回淵瞥一眼就蹙眉移開了目光。
誰想看這東西。
便又笑道:“那腰帶結,我教你?其實很簡單的。”
“這……不,還是不了吧。”寧雲志小聲說。
幾人到了罡石村,找到上次薛方的住處,卻發現大門緊鎖,門口挂了一個小木牌,上面寫着——家忙,關門。
宿回淵随便留了個路邊經過的姑娘,笑問道:“這位姐姐,請問下薛神醫為何不在?”
那姑娘看宿回淵眉眼俊俏,笑答道:“我也不知道呦,不過說來确實奇怪,薛神醫在村子裏行醫十餘年哩,刮風下雨,逢年過節都沒停過,如今怎得就忽然關門了。”
宿回淵又問:“那姑娘可還記得,薛神醫是什麽時候開始關門的?”
“大概三天之前吧。”
“那多謝姑娘了。”
“沒事哩。”姑娘笑道,“小公子家住何方,可曾娶妻呀?”
“在下南方人,已經娶妻,有兩子。”
姑娘惋惜着走遠了。
寧雲志滿臉震驚地盯着宿回淵看,慌道:“師弟,你……你當真有兩個孩子。”
宿回淵用一種無奈到極致的表情看着他,正常來說,以他的性子,是很喜歡開玩笑逗人的。
但寧雲志實在過于單純,以至于他忽然連開玩笑都不太忍心。
“不是的。”他深沉道。
“在罡石村十餘年從未關門,如今已經三天不見人影,又恰好是趕在這個時間點,八成出了什麽事。”宿回淵後退了幾步,用劍柄抵着門,轉頭看向楚問道,“師尊,可以嗎?”
楚問點了點頭。
還沒等寧雲志問出口“什麽可以嗎?”,只聽轟隆一聲巨響,木門被劍柄用力砸碎,那塊“家忙”的招牌也砸落在地上,濺起一身塵土。
寧雲志被這種粗暴的開門方式弄得有些沉默。
“走吧,進去看看。”
院子裏面還頗有生活的痕跡,一口鍋翻倒在地上,旁邊還有洗淨的蔬菜,顯然是正要打算做飯。
但整間院落又顯得格外安靜。
太.安靜了,連一聲蟬鳴,一聲鳥叫都沒有。
寧雲志小聲道:“我總覺得事情不太對,這裏有些……奇怪的氣味。”
“大概是從屋子裏傳出來的。”宿回淵蹙眉,單手将屋內木門拉開——
裏面的景象讓人不禁起一身雞皮疙瘩。
薛方就坐在飯桌旁邊,一手準備拿起空碗,另一只手舉着雙筷。
但就以這個詭異的姿勢定在了這裏。
沒有冰棺的保存,他的肉身已經開始腐爛,吸引了蠅蛆在他身上結卵,那股奇怪的腐臭味道便是從他身上傳出來的。
薛方皮膚完整,沒有任何傷口,他整個人就像是上一秒還在好端端地收碗,下一秒忽然永遠定格在了那個位置,再也沒了氣息。
這個死法詭異,令人不寒而栗。
宿回淵用手遮住了口鼻,然後走了進去。
“大概是薛方背後的人,或者其他的什麽東西,怕事情敗露,因此先把薛方給解決掉了。”他說道,“看這個死法,跟奪魂也沒什麽差別。”
楚問淡淡“嗯”了一聲。
大概是味道太頂,沒人願意多說一句話。
地面上的角落裏散落着一本書,宿回淵撿起來看,只見上面密密麻麻,一條條都是記錄着薛方在罡石村的十年間,曾經救治過的患者。
或者說,交易過魂魄的受害者……
巴掌厚的賬本,每一條白紙黑字,都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從最開始的老弱病殘,到最後的百無禁忌,成千上萬條鮮活的魂魄,便永無見光之日,終究成了薛方延長壽數的一份基石。
最後,他還在上面看到了溫瀾的名字。
他回頭看了看薛方死相,竟覺得他死有餘辜。
賬本最後一頁,記錄着一個地址,宿回淵将其念給楚問聽,問道:“師尊,這個地方你可有所耳聞?”
楚問沉思片刻答到:“此地處華山正東數裏,為華山派管轄範圍。華向奕作為華山掌門,大抵比我們更清楚。”
“這會不會是薛方和那個誰的交易地址啊。”寧雲志問,“薛方把賬本上交給那個人,他便能按照賬本上的信息收取魂魄,然後再給薛方……分成。”
“很有可能。”楚問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刻動身前往華山,若是湊巧,便能在華山派之前将此事查明。”
走出門的時候,寧雲志有些情緒低落,大抵是第一次見過如此多的人心險惡、生殺予奪,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薛方害了這麽多人,竟然讓他這樣便宜就死了。”他氣憤道,“修真界向來将鬼界視為眼中釘,但就算鬼主手下的人命,怕是也沒這麽多。”
宿回淵一愣,沒想到話題能引到自己身上來。
他失笑道:“你們平時這麽喜歡讨論鬼主嗎。”
“清衍山下的說書先生最喜歡講這段了,每個人小時候都聽過,我都能背下來了。”寧雲志說,“印象裏他除了初入鬼界的時候,屠了朱氏滿門,好像也沒什麽特別窮兇極惡的事情。”
朱氏滿門,确實是他的手筆。
他手下的每一滴血,都有名有因,記憶銘心。
楚問步伐微頓,回頭冷聲道:“道聽途說之事,不可妄言。”
“知道了。”寧雲志有些委屈。
宿回淵倒是無所謂,世人對他的評價又不能當飯吃,或好或壞,都聽個笑話,當個屁給放掉了。
如今有人不那麽恨他,還怪新奇。
走出薛方住處後,三人步伐齊齊定住了。
剛剛進去得急,宿回淵忘記了拴馬,結果本來三匹駿馬,現在就只剩下兩匹。
宿回淵只能将目光再次投向楚問:“師尊,能不能……”
楚問單手撐馬背,一跨而上,雪白駿馬溫順垂頭,緩步走到宿回淵面前,馬頭上玉墜清脆作響。
一人一馬的高度遮住他身前全部的光亮,楚問的面孔背着光,不見神色。
他微傾身,十分自然地伸出一只手。
“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