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心亂得一塌糊塗,像是被馬蹄踏亂的繁密玉墜,無論如何也剪不斷、解不開。
如今,他當真相信了這是個能殺人的幻境。
——不過色字頭上一把刀。
他單手抵着楚問的肩, 略微将對方推開, 奪得些許喘息的餘地,片刻後終于開口,啞聲笑道:“楚問……你這般主動,又讓我如何受得住。”
楚問正欲開口。
“噓, 別說話……”宿回淵眉頭微蹙, 一指按上對方薄唇。
随即自嘲般笑道, “就是這樣不說話,才比較像他。”
随後, 他按上對方唇部的手指慢慢滑掉,取而代之踮腳再次吻了上去。
似是對他剛剛的态度表示不滿, 楚問在他的下唇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下。
宿回淵吃痛回身, 用手碰了碰,倒是沒流血, 但嘴角處逐漸紅腫了起來。
他正欲開口,擡頭卻見對方眸色幽深,像是一片密不透風的深海。
呼吸微頓。
“可我還能讓你更受不住。”
清淡的聲音順着濃霧,盡數傳到他耳中來。
這是楚問剛剛想說卻未盡的話,如今宿回淵卻真真切切地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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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回淵整個人都呆愣得無以複加,楚問銀白色衣冠楚楚,凜然如霜,若是除去那由于熱度而沾染上些許欲`色的淡色雙眸,幾乎與平日裏別無差異——
依舊是那副翩然若仙,高嶺之花的模樣。
但是他怎能頂着這樣一副模樣,說出這種……
宿回淵一時竟想不出合适的詞語來形容。
不堪的話?
似乎也算不上。
風流?情`色?
更不對。
他終于妥協,承認那個自己最認可的詞是“誘人”。
無論楚問說什麽,做什麽,都能精準踩在他的喜好上面,一向如此。
無論作為師兄、愛人、師尊,都堪稱完美,他挑不出任何錯來。
“好……”宿回淵輕笑,“那我的好師兄,打算怎麽讓我更‘受不住’一點呢?”
楚問瞳孔似是極其細微地輕顫一下,只是那動作太快,宿回淵并未注意到。
他輕吸一口氣,輕聲道:“在這裏,不可以。”
宿回淵覺得對方簡直是在自己的心上牽了一條線,呼吸舉止之間,都牽制着自己的心跳。大起大落的感覺并不算十分好受,再這樣下去,他非要被這幻境磨死在這裏。
他覺得自己大概也是瘋了,能在這裏跟“楚問”周旋許久。
除了追求片刻短暫的、虛假的刺激,他還期望自己能得到什麽呢。
“點到為止吧。”宿回淵笑道,“還有正事要做。”
他松開握緊楚問的手,這才發現掌心不知何時已經便是薄汗,分開的瞬間有冷氣系數湧進,掌間尚且存在的熱氣悉數消失殆盡。
楚問并未回答,只是跟在他身後。
“現在要去找薛方和那人交易的地點,不知道能發現什麽東西。”宿回淵偏過頭問道,“你說應該走哪邊?”
楚問思索片刻答:“可以試試右邊。”
“好。”
他們朝右側轉彎,路面迂回轉折,濃霧使他根本看不見路面,也很難準确判斷出自己究竟走了多遠。
宿回淵時刻聽着身後楚問的動靜,若對方真是什麽幻境中的魔物所化,也不至于毫無防備。
幸好一路上無事發生。
不知走了多遠,終于見到一處一人高的洞穴,洞穴陰寒潮濕,讓宿回淵無端想到了那日滴水的暗道。
越向裏走,洞穴愈發逼仄,只能同時一人通過,宿回淵頗為嫌棄地擦掉自己衣服上沾蹭的水痕,回頭看向身後的“楚問”。
若是幻境中有擾亂人心神的陣法,那麽陣眼很可能就在洞穴當中。
宿回淵向身後人冷聲道:“聽着,不管你是誰,或者是什麽東西……既然現在頂着楚問這張臉,我勸你不要嘗試做任何過分的事情,否則……我會讓你死得很慘。”
楚問聽見,似是很無奈地一笑,“那你為何不現在殺了我?”
宿回淵盯着他的長眸,一字一頓道,“原因我已經說過了。”
因為你頂着楚問那張臉。
洞穴雖然逼仄幽深,但并無分岔,沒有迷路的可能,他沿着洞穴一路深入,直到盡頭。
洞穴盡頭處有一塊巨大的空間,從陰暗的密道瞬間豁然開朗。那空間之內,充斥着一座巨大的神像,高度有三人餘。
他不由得止住了呼吸,仰頭去看。
不難看出,神像本應是鍍金,但經年累月的水汽侵蝕使得鍍金十分斑駁破舊,神像身上大大小小的紅褐色繡片觸目驚心。
其他神像大多慈眉順目,可這座神像卻青面獠牙,巨大的四肢從身體中伸展蔓延出來,碩大的拳頭仿佛能在空道內砸起一陣陣飓風,令人不寒而栗。
而神像的右臂,卻在根部徹底斷裂。
斷口并不整齊,反倒像是被野獸撕咬後留下的猙獰痕跡。
可什麽野獸能咬動樹幹般粗細的金像?
有些詭異。
神像乃是人祭祀供奉之用,為何建在這暗無天日的洞穴之中,且既無香火,也無供物。
“楚問,你說這神像,會不會就是剛剛那老人說的,被雷劈被火燒,後來被村民砸的那個?”
無人應聲。
宿回淵回頭一看,身後不知何時起已經空無一人。
唯有猙獰神像的垂視,石壁上滴墜下來的水滴,便是究其全部的事物與聲音。
倒也在他意料之內。
宿回淵只能自己上前查看,只見神像周遭空無一物,幹淨得有些過分,但神像的左手中,卻有兩本薄薄的賬本。
他取下上面的一本翻了幾頁,正是薛方記錄自己所醫之人的賬本,所記錄條數完全一致。
只是上面并無病人的病因以及藥房,只是一行行朱砂筆墨寫成的人名,後面跟了兩個數字。
第一個數字是給病人治病後,那人還能活多久。
第二個數字是收過病人魂魄後,分給薛方多少陽壽。
随便翻翻賬本,薛方的陽壽便已經數不勝數,大概夠他活到滄海桑田,最後變成一個千年老王八。
但很明顯,那人臨時改變了主意,将薛方陽壽全部收了回來。
便造成了那般詭異的死相。
宿回淵去拿下一本賬本,下意識想讓楚問幫自己遞一下,臨将開口,才想起對方并不在這裏。
末了只覺得自己可笑,竟已經習慣對方在自己身邊。
十餘年的孑然一身,還是比不上有那人陪伴的月餘日子。
他将第一本揣在胸前領口中,翻開下面的賬本。
與薛方的賬本類似,依舊是一條條用朱砂顏色寫下的人名,只不過後面并非是壽數,而是修為。
陳曉,十年修為。
張立,三年修為。
……
很明顯,與“那人”做交易的并非只有薛方,薛方與其交易壽數,此人與他交易修為,甚至可能還不止如此。
可修為與壽數不同,無法拆拆補補,縱使別人心甘情願,也沒辦法把修為取出來強加到別人身上。
既然如此,奪人修為便只剩下一種可能——
神丹。
他人身上的修為并不能直接奪為己用,但卻可以利用某些禁術,将對方修為融進所煉就的丹藥中,再自己服下,仍然有增加修為的奇效。
虧得他在鬼界許久,對于那些名門正派的修士從未聽曉過的秘術禁法也都了如指掌。
只是用人修為煉出的丹藥還算不上“神丹”,真正的神丹僅在傳聞中有一顆,能讓人得道飛升,真正的活死人肉白骨。
用修為煉出來的,能有神丹千分之一的功效已是不易。可就算如此,修真界還是有無數人擠破頭想去分一杯羹。
畢竟不勞而獲一事,沒有人不心動。
宿回淵輕輕合上賬本,漆黑中瞳孔微縮,漂亮的鳳眸中閃出危險的光。
一切的事情走向,似乎都與松山真人和神丹分不開瓜葛。
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他無法離開鬼界太久,留給他的時間并不多,他必須在不被楚問懷疑的前提下,盡可能迅速地查明真相。
他翻開賬本上的第一頁,幾個字龍飛鳳舞、躍然紙上——
華山腳。
-
陣眼果真在洞穴內,就在殘破神像的眼中,宿回淵找了好久,無論如何沒想到布陣者會把陣眼放置在那種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
解開陣眼後,濃霧迅速散去,宿回淵走出洞穴,卻發現楚問已然在洞穴外。
他步子倏然停住。
就在不久之前的旖`旎倏然浮現在眼前,縱使僅僅是幻象,他在楚問面前依舊有些不自在。
就好像自己一切陰暗隐秘的想法都在對方眼中盡數展現,無所遁形,羞愧難當。
盡是滿懷欲`念,觊觎風光霁月、高高在上的心間神邸。
他下意識低頭看向自己,發現衣裳已經換了回來,自己也不再是年少的樣子,易容也在,這才略微放下心來。
幻境已經結束了。
現在的楚問才是真正的楚問。
似乎還有些略微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他心緒莫名,擡步向楚問走過去。
楚問循聲回頭,淡色的眸子淺淺看着他,沒什麽感情。
宿回淵的目光順着那長眸下移,很自然一般,到了對方緊抿的薄唇。
他剛剛才品嘗過那甘甜清冽的香氣。
那地方亦是很軟的,和冷冽搭不上半分關系。
他們都尚未開口,宿回淵忽聽見寧雲志的聲音從身側傳來——
“你是誰?”
宿回淵懸着的心瞬間緊繃到極致,他再次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裝,并未發現任何異常。
可寧雲志為何這樣問。
他在濃霧中看見了什麽。
宿回淵将內力凝結到掌中,瞳孔微縮。但凡寧雲志接下來打算說出暴露他身份的話,他就會毫不猶豫地一擊中對方肩側。
可就在運力的當中,身體卻僵了一瞬。
——他發現自己的內力竟然不知何時消失了。
“你又是誰啊?”
寧雲志沖着楚問,竟也說了相同的話。随即他展袖一揮,手中長劍倏然竄出,他禦劍朝兩個人飛過來。
只是不過數米,就從劍上摔折下來,脖子朝下重重砸在地上。
“哎呦痛痛痛死了。”寧雲志歪着脖子站起身,“我禦劍飛行這麽差嗎?”
他看向兩人道:“見過兩位公子,在下是……哎,我叫什麽來着?”
……
宿回淵輕蹙了蹙眉,已在袖中按按攢成拳的手指逐漸松開。
很是奇怪。
寧雲志像是失去了記憶,看樣子不像是僞裝出來的,但他至少還能禦劍,證明靈力還在。
這與上次所遇的結界并不相同,結界毫無差別地封住所有人的靈力,但如今卻只有自己靈力盡失。
“你什麽都不記得了?”宿回淵問。
“好像是。”寧雲志撓撓頭,“但我看你們面善得很,我們之前認識嗎?”
“……”
“你本為清衍宗弟子,我們此行前往華山,之後的事情慢慢跟你解釋。”楚問淡聲開口,“此地不宜久留,先出去再說。”
幾人向華山方向前進,一路上宿回淵将洞穴中所發現兩份賬本的事情講與楚問聽,寧雲志雖然記憶全失半句話聽不懂,但也很識相地全程沉默。
楚問聽完,輕聲道:“奪人修為之事并不常見,這附近除了華山醫修并無其他門派,想必這賬本上絕大多數的名字,都能與華山派弟子對得上。”
“有道理,既然如此到華山派一問便知,只是他們未必會與我們講實話。”
華山醫修世代以懸壺濟世為主,所居高山極寒之地,一來酷寒有助于修行,二來雪原宜産珍惜靈藥,三來山路錯綜複雜,不被人打擾。
華山派與清衍宗不同,雖修醫術,卻很少出世。畢竟若山上山下不設結界,每天都将有數不清的人踏進華山派的門檻,請求幫忙醫治自己或家人。
為了避免嘈雜,華山派位于高山之巅,若想上山,需越過層層結界屏障,攀得數千層石階,方能登頂。
這些障礙多是為心意不誠的尋常人所設,若是修士之間急事相詢,并不會造成太多困擾。
但現在問題就在于,宿回淵現在靈力全失,與尋常人也并無大差異。
一眼看不到盡頭的陡峭石階,楚問和寧雲志走在前面,宿回淵艱難跟在他們身後,不一會就腰酸背痛起來,渾身已經被薄汗沾透。
靈力尚在的時候完全沒覺得爬臺階是什麽乏力之事,如今卻真真切切地将尋常人體力差的痛體會了徹底。
不知道已經走了多久,越往上走空氣愈發稀薄,溫度逐漸降低,一冷一熱的感覺讓他十分難受。腳底似乎已經被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帶着針紮般的痛。
楚問忽然停下步子,寧雲志不明所以,也跟着停了下來。
“把手給我。”楚問說。
宿回淵把汗濕的手心在衣袖處擦了擦,随後将手伸了過去。
楚問指尖輕搭上他的掌心,微涼,卻很舒服。
他頓時感受到溫和的靈力順着經脈傳過全身,周身的酸`軟都好轉了不少。
楚問長眉輕蹙,“你的靈力怎麽回事。”
宿回淵本沒打算主動說出自己靈力消失的事情,畢竟濃霧中情況難測,怕引起懷疑。
千算萬算,唯獨沒想到華山醫修的山路設計得如此激進。
只能承認道:“剛剛從迷霧中出來就這樣了,我也不知為何。”
楚問沉默片刻,并未追究細問,卻是在宿回淵面前慢慢俯下.身來。
額間的長發順着動作披垂下來,在石階上映下隽長的投影。
宿回淵一時呆楞住,怔道:“你這是做什麽?”
“上來。”
不鹹不淡的兩個字,依舊沒夾雜什麽情緒一般,聽上去卻恍若雷擊。
楚問這是……要背他?
“不不不,我還是……嘶……”
宿回淵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後腳不小心踩空,又牽扯到不知道哪裏的傷口,一時痛極。
“上來。”
楚問身子沒動,又重複了一遍完全一致的話。
宿回淵剛想答話,卻敏銳地察覺到側方傳來的一陣細微風聲,垂眸間,只見楚問的垂發已經随那陣風偏移幾寸,有清淡木香随之飛來。
變故發生在毫瞬之間,他偏頭一看,只見一只巨大的……正朝着他們飛奔而來。
很難具體描述那東西的長相,但一.股濃郁的惡臭先于龐然大物到來,宿回淵臉色發青,幾乎下一秒就要吐出來。
那東西足足有三人高,外表像是一只巨大的飛蟲,翅膀在陽光下幾近透明,周身鱗克閃爍着油膩的彩光。眼睛占據了半個頭部的大小,是詭異的深藍色,眼下長着巨口和尖齒,口部開合間,還有粘.膩的稠黃色液體緩緩低垂下來。
很難想象華山醫修的看門魔物竟是如此……猥瑣的家夥。
宿回淵實在想不到更加合适的詞語,偏過目光不想再看。他現在并無靈力,若是站在這裏等死,恐怕會成為這惡臭怪物的第一份食物。
他無法接受。
電光石火之間,他一手環住楚問的脖頸,身體一提,雙.腿夾`緊了楚問的腰。情急之間慌亂且手足無措,雙.腿亂踢,也不确定踢到了哪。
“快走。”他捂着鼻子艱難道。
話音未盡,只感受到一陣勁風裹挾着惡臭氣味撲面而來,長蟲揮出大翅,直沖兩人面門,速度極快,僅僅捕捉到殘影。
長翅脆弱且薄,但在足夠快的情況下便像一把鋒利的刀刃,把空氣都破成了尖銳的形狀。
楚問一手托着身後之人,另一只手拔.出腰間塵霜劍,只聞輕微劍鳴。楚問長靴輕點,整個人倏然飄然禦風而起。
宿回淵本是閉着眼,只覺得身體驟然騰空,擡眼向下,只見蟲翅堪堪從兩人足下閃過,僅差一寸,便能割破自己的鞋履。
下一瞬,只有劍影紛飛,铿然作響。
宿回淵還未看清楚問是何動作,便聽到長劍刺入肉.體的悶響。
随即,忽地眼前一黑。
眼睛被楚問單手輕遮,有濕潤微涼的觸感從眼眶處傳來。
宿回淵雖然眼睛被遮住,但嗅覺與聽覺還是讓他将發生的場面猜出了七八成。
——噗呲。
是血液噴射的聲音,鋪天蓋地像雨點一般砸下來,宿回淵咬牙,渾身已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楚問旋身,背對着那魔物,長袖微擡,替他盡數遮下全部的髒污。透白無暇的長衣被污血沾染,乍看上去竟有種神跡蒙塵般的觸目驚心。
“別看。”
楚問的聲音從耳側傳來,熱氣尚存,順着耳骨綿延不盡。
“很髒。”
心髒都随着這句話的起伏,怦然一動。
可他能敏銳地感覺到,楚問剛剛的狀态有一些奇怪。
對方速度很快,下手一如既往地果斷狠厲,看上去完美到挑不出錯來。
但他與楚問自小相識,對彼此的一招一式都熟悉得很,因此便能清楚地感受到楚問剛剛的動作中,那一絲絲極其細微、細微到難以辨別的凝滞感。
楚問的動作本可以更快。
但他在猶豫。
一個猜測忽然冒出來,從走出洞穴見到楚問那一刻的輕微奇妙感為始,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地有了解釋——
他從濃霧中出來後靈力盡失,寧雲志看上去……大概是失去了腦子。
這濃霧怪異得很,與靈力、行為都無明顯關系,一視同仁。
所以,楚問出來後,也應該暫時失去什麽才對。
宿回淵呼吸微滞,擡頭看見楚問近在咫尺的瞳孔,顏色極淡,微垂着注視地面,無悲無喜。
長眉鬓側,清雪般的皮膚上濺上了一滴濃稠的血,楚問對此卻仿若未覺。
他伸手,替楚問抹去眉間血痕,可指尖微顫,并抹不幹淨。直至一小片眉骨都染上了淡紅,像是無暇白玉中生出的朱紅紋理。
他開口,發現自己的聲線都是不穩的。
“你從濃霧出來後,一直都看不見,對不對。”
宛如石子墜入湖底,剎那間沉寂,連輕微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無妨,我能聽見聲音。”
楚問側過目光,與身後之人對視,淺色的瞳孔此刻卻厚重得深不見底,明知那雙眼看不見,但視線相交之時,仍有無法抗拒的心悸。
那略微失焦的目光,卻給人一種無限溫柔的錯覺。
“而且,我也知道你在看我。”楚問淡聲道,“我看不到,不代表我感受不到。”
宿回淵仿若做賊心虛般錯開目光。
“那你放我下來。”宿回淵着實不太好意思讓楚問就這樣背着他一路上山,“你總不能一直這樣。”
“為何不可?”楚問輕聲問道。
“……”
竟一時語塞,沒有借口。
“無需過度擔心,華向奕為醫修掌門,這世間沒有他治不了的病。”楚問輕聲道,片刻後又忽然想起什麽般改口道,“極少。”
宿回淵自然懂得對方指的是什麽。
是當時自己的病。
楚問背着他拾階而上,他忽然有些好奇,回頭看去——
只見剛剛三人高的長蟲如今半死不活躺在地面上,一動不動,它的一側長翅被齊根斬下,鮮血源源不斷地順着斷口處湧出,周遭的泥土都變成了血紅色。
“沒死。”楚問似是注意到了他的動作,開口解釋道,“華山派事醫,陣法屏障只是想傷人,令人知難而退,并無殺意,需留它活路。”
宿回淵幹巴巴笑道:“華山派攔人的方式還真是惡心,惡心至極。”
楚問并未回話,沉默片刻,只是點了點頭。
石階颠簸,楚問的身體卻很穩,宿回淵趴在對方背上,竟不知何時睡熟過去,等再睜眼之時,華山派幾個鍍金大字已躍然眼前。
門口值夜的弟子聽聞他們的來意之後,便請他們入住到了幾間客房,明日一早便帶他們見華掌門。
寧雲志和楚問身上皆是血污,三人各自回房,值夜弟子為他們送來治傷的草藥。
宿回淵簡單清理了身上傷口,換了一身衣服,又拿出那兩份賬本翻了翻。
修士們為了追求所謂的長生和羽化飛仙,從未停止過尋找傳說中神丹的下落,從清衍宗,松山真人,鬼魂,地宮,華山派,一切都與神丹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前幾日,在他與鬼界飛鴿傳信中,他讓鬼界散布消息,說鬼主不日之前已然得到神丹。
若無足夠誘人的餌,如何引得衆人争相搶奪,引其入甕。
可還有另一件惱人的事,秦娘提醒他,本月陰七馬上又要到了。
上次姑且假裝受傷蒙混過關,但若每月陰七都是相同狀态,豈能不令人生疑。
看來過幾日,免不了要回去一趟。
夜已深,卻是半分睡意也無。他推門走到室外門廊透風,才覺夜過三更,明月高懸。
華山的山頂與清衍宗不同,更為清冷潮濕,似乎離那天邊濕漉漉的明月也要更近上一些。
夜半的空氣沁涼,吸進肺裏,只覺整個人都被寒冰浸過一般。
裹緊了衣服,正想回房,路過楚問屋子時卻不禁停滞住了步子。
無他,楚問房間的燈還點着。
透過朦胧昏黃的窗紙,卻不見楚問的人影。
鬼使神差般,他叩響了楚問的房門。
并無人應聲。
理性告訴他應該立刻轉身回房,半夜登門拜訪本就不是理所應當的行為。
但在仔細思索之前,房門便已經被他推開。
大抵是室外太冷,急需貪戀那一份溫度。
室內潮濕、溫暖、有濃重的水霧從屏風後面飄過來,在門口遇上寒風,倏然化作水珠,凝結在木門之上。依稀之間,能嗅到沐浴皂角的清香。
宿回淵立刻轉身将門阖上。
屏風後淅淅瀝瀝的水聲倏然停止。
宿回淵忽然意識到對方在做什麽,匆忙道:“我沒什麽事,我這就回去。”
就在伸手搭上木門的剎那,楚問的聲音隔着水霧與屏風,從身後傳來。
“既然來了,就留下喝盞茶吧,我很快便好。”
宿回淵本可以立刻離開,但再一次地,不知怎麽了,他回身坐在了桌案旁。
屏風後輕微水聲再次響起,像是人從水中走出來,随即便有衣料摩挲的細簌聲響。
他端坐在木凳上面,有種如坐針氈之感。
頭一回覺得等待如此漫長與煎熬,仿佛每分每秒都被那屏風後的聲音所無限拉長,牽動着他全部的心緒。
布料的聲音時斷時續,似乎是卡住了,良久未動。
他忽然反應過來,楚問現在依舊是看不見的,如此沐浴、更衣,似乎都變成了一件難事。
此刻于情于理,他都應該過去幫忙,畢竟徒弟幫師尊更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但他卻無法開口。
一想到他即将看見楚問半`敞的領口,懸挂水珠的潮濕長發,由于沐浴而起霧的長睫……他都會喉嚨幹啞到說不出話來。
他自然能想象到那個場景。
畢竟曾經見過很多次,在許多荒誕、旖`旎、映着月色的水中,他輕`顫的指尖死死鈎住對方的發梢,體溫交`疊,連那一向清雅的木香都變得無比濃郁。
因此,便總能勾起一些不合時宜的回憶來。
神游間,楚問已然穿着整齊走了出來。
他下意識垂下眸子,并不想讓對方捕捉到眼中一閃而逝的慌亂。
即使明知對方此刻看不見。
楚問坐在自己身前,伸手給兩人各倒了一盞清茶。
長時間浸泡熱水使他的指尖比平日裏還要白上幾分,幾乎要與那白玉杯盞融為一體。
宿回淵這才注意到,對方的發絲并未來得及擦幹,大概是急着出來,現在還是濕漉漉的。
不時有水珠從發梢滴下來,将肩部的衣袍打濕。
兩人一時無言。
“正好小修士往我這送了些茶葉,是從華山派極寒之地采集的,清衍宗大概不曾有。”楚問将一盞茶推至宿回淵面前,“既然來了,便一起嘗嘗,溫度恰好。”
宿回淵接過茶盞,在手中摩挲片刻,卻在桌案角落瞥見茶具中剩下的茶盞。
此套茶具本有四個茶盞,剩下兩個安然放置在木盒中并未取出,而自己和楚問所用的兩盞,明顯是仔細清洗後方用來盛置茶葉的。
而這茶盞,早在他來之前,就已經清洗好了。
他端着茶盞的手一頓,問道:“師尊是在等人?”
等誰呢,總不可能是恰巧走進來的自己。
“算是吧。”楚問抿了一口香茶,長袖遮住了下半張臉,“不過現在……太晚了,不需要等了。”
宿回淵不明所以,也拿起茶盞嘗了一口。
确實與清衍宗的茶葉很不相同。
茶葉要更苦一些,連茶水中都仿佛沁潤了冰雪的清香。
“你這麽晚來找我,所為何事?”楚問淡聲詢問,随即又補充說,“當然,倘若你只是想來喝茶,自然也是可以的。”
在這種情形下,總要說些什麽。
在宿回淵走出自己的房門之前,從沒想過片刻後,在華山派的深夜,他會走進楚問的房門,跟剛沐浴後的對方坐在一起喝茶。
似乎過于親密了。
事情的發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以及,他的控制。
“關于神丹一事……”宿回淵試探開口,“師尊作何想法。”
楚問斂眸,似是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嘆息道:“你我之間,除了這些……”
聲音很輕,宿回淵沒聽清,又問道:“什麽?”
“沒什麽。”
楚問擡手,又為他滿上茶盞,随口答道:“那你不妨先說說,你在骨灰新娘的密道裏交給我的那本秘聞錄,又是想讓我看什麽。”
宿回淵不知對方是臨時其意、随意詢問,抑或是蓄謀已久,早就對此有所猜測。
他握住茶盞的指尖微微攥緊,故作鎮定道:“我一向覺得此事連環相套,但始終與神丹牽扯不開關系,那本秘聞錄恰好記載了關于神丹的史錄,尋常書籍上難以查閱,所以……”
“可是那本書缺了一頁。”楚問打斷他,聲音依舊輕飄飄的,不辨喜怒,“那頁的信息很關鍵,你覺得殘頁會被誰拿走。”
“盯着神丹的人那麽多,誰知道呢。”宿回淵笑着搖頭,“是那新郎自己收起來的也并非不可能。”
楚問并未作聲,只是沉默着看向他,長眸寡淡,熱水汽尚未消散,顯得那瞳孔都有些霧蒙蒙的濕漉感。
但隐在那目光背後的感情,卻冷靜、克制、無比透徹,像是一面從未蒙塵的明鏡。
他心下一動。
對視與沉默往往能讓人惶恐、自我懷疑,因此他更不能露怯。
他回視對方的眼睛,然後緩緩地、沉沉地陷落進去。
“你無需多想。”楚問淡聲說,“當初在密道下之時你問過我的問題,我現在依舊是相同的答案。”
宿回淵微怔。
在那個逼仄狹小的密道中,他喝了楚問随身帶的桂花釀。
當時他看着楚問肩頭與後背處,為了給自己庇護而已經見骨的嶙峋傷口,忽地良心發現,趁着三分醉意,不知怎的脫口而出問出那句沒頭沒腦的話——
“如果我騙了你,你将如何做。”
當時楚問答他,“我不過孑孑一身,有何可騙。”
當時他尚且當一句無意之言來聽,并未懂得其中深意。
可如今想來,楚問的意思,無非就是:沒關系。
楚問說自己沒什麽東西可以被騙,也就是說宿回淵想要問的任何事情,在對方眼中都算不上大概欺騙。
連欺騙都沒有,又談何原諒一說。
楚問不過是用簡單的一句,并未明露,卻能輕易将他一切罪狀卸下。
沒了罪名,自然寬恕。
楚問依舊是那個楚問,溫柔強大,只是這種溫柔對他自己來說,未嘗不是一種殘忍。
他永遠會站在別人的那一邊着想。
“無論如何,我不會怪你。”楚問輕聲道,“但我仍希望,你不會那樣做。”
若是曾經,為了這句話,他自然可以赴湯蹈火地衷心于他。
可如今兩人異心殊途,就連他來清衍宗這件事本身,都未嘗不能說是一種利用。
“好。”他輕笑,啞聲道,“我答應你,不做你不喜歡的事情。”
“過來。”楚問向他擡了擡手,“來替為師擦發。”
楚問頭發一直未幹,如今衣領處已然濕透一片。
宿回淵在一旁點上火爐,暖融融的熱氣烘過來,又拿起一旁幹淨的布帛,雙手輕攏起楚問身後長發。
他一向覺得頭發算是貼身之物,替對方挽發、束發,都應該是至親至密之人才會做的事情。
因此曾經在楚問房中蹭吃蹭住的時候,常常會争着幫對方把頭發打理好。
楚問也從不拒絕他,總由着他來。
如今,楚問的頭發已經長了不少,濃密披散在身後,長度直至後腰。
他的手拿着布帛,順着對方發頂一路擦拭下來,手背略蹭過對方微涼的頸部,以及隔着衣料仍然明顯的脊背腰\'線。
布帛由幹一路變濕,正如他此刻心境。
“師尊頭發如此長,平日裏都如何烘幹?”
“清衍宗比這裏還要暖和一些。”楚問淡笑道,“找個太陽好的天氣,出去站上一個時辰便好。畢竟獨自一人,凡事總要自己親力親為一些比較好。”
“世間大多人都獨自一人。”宿回淵道,“哪怕有父母、妻室、兒女,都不算真正有人相伴。百年之後人死魂散,衆鬼魑魅,又有誰能真正一直陪在身邊。熱鬧不過過眼雲煙,人總是要孑孑而來,又孑孑而去。”
“你這番話倒是令我想起一個人。”
宿回淵心下一緊問:“誰?”
“一個……自小一直關系很好的人。”楚問思索片刻道,“他總是不喜規章秩序,總是特立獨行,随心所欲。每次都惹怒師尊,清衍宗所有的懲罰都被他輪了個遍。”
宿回淵手上的動作逐漸停滞住了,眸中夾帶着不易察覺的蒼涼,笑問:“那他人呢,現在又在何處?”
“我亦不知。”楚問偏過頭,“但确實有了随心所欲的資本,倒是遂了小時候的願。”
随心所欲……
他忽地笑起來,既是笑自己,也是笑楚問的話。
在那個沒有黑白是非的無間之地,沒有倫理綱常,人性中被壓抑的欲望、暴虐、殘忍在那裏被釋放到了極致。
弱肉強食,唯利是圖,沒有人怕死,沒有人怕下地獄。
他們已經身在地獄。
這便是楚問眼中的随心所欲嗎。
笑夠了,他随即開口:“那如此說來,我所說的并沒錯。你們一向交好,如今卻分道揚镳,人本應是獨自行于世間。”
“并非如此。”楚問淡聲道。
“人既相知相遇,便是有所經歷,有所回憶。若是如此,又如何能算作獨自一人。”
宿回淵覺得這說法倒是很有趣,“若是他聽聞這話,想必也會很開心。”
擡偷看向窗外,夜色已深,便道:“今夜太晚了,我該回去了。”
他推開房門,冰冷的寒氣瞬間從室外洶湧而入,驟然從溫暖的火爐邊走到室外,他不由得渾身戰栗起來。
“你房屋中可備有火爐?”楚問忽然問。
宿回淵步子微頓,疑惑道:“不曾,或許只有師尊的房裏有。”
“夜深,天寒,那便無需回去了。”楚問披垂着長發起身,“那邊屏風後還有一張床榻,你便睡在那裏。”
他有些猶豫:“我……”
“你我師徒,無需生分。”
楚問從身後走過來,将門複阖好,沐浴後的淡雅清香從身側傳來。随着木門阖上的聲響,門外寒氣倏然而至,暖意逐漸從背後傳來,一點點滲透進冰涼的指尖。
鬼蜮冰冷,華山嚴寒,他曾無處可去,無處可依。
但如今火影憧憧,對方身姿卓然猶在身側,有融融暖意,軟榻冷香,似乎剎那之間,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至少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