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醫修将三人帶至廳堂,華向奕已經在那裏等他們許久。

對方曾為自己治過一次病, 十餘年過去,華向奕的模樣變了不少, 發須已然發白, 不再是年輕氣盛的樣子, 歲月的打磨使他變得沉穩,眉間皺紋漸深。

他看見楚問,熱情走出來迎接,從上到下打量一番, 笑道:“上次見你, 你不過少年,如今竟已經長成如此風度翩翩的大公子。早就聽聞你劍術高超,天下無幾人能敵,既然來了, 還得請你代勞略微指導一番我門子弟。”

“小事而已, 晚輩自當盡心盡力。”楚問微颔首, “華山醫修向來不習劍術,如今為何改了主意。”

“先進來說吧。”華向奕将幾人領到座上, 備好茶盞,無聲嘆了口氣道, “你有所不知, 這幾年天下紛亂不太平,縱使華山醫修不問世事紛争, 也難以全身而退,總要自保。你們上山大抵已經看到了,從前山腳下是不會設置這許多屏障的。”

“敢問前輩所指不太平之事,又是何意。”

華向奕拿起茶盞喝了一口,笑道:“不妨先說說,你們如今來,所為何事。”

“有兩件事要請教前輩。”楚問輕聲道,“其一有關師尊,想必前輩已然聽聞師尊魂魄殺人一事,而師尊生前一向孤僻,除了清衍宗的弟子,便只與前輩交好。因此敢問前輩,對我師尊生前的事,可還有些不尋常的記憶。”

華向奕搖了搖頭,“我與楚幟年少交好,但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絕交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也沒有去過清衍宗,所以你師尊一事,我恐怕并無更多見解。”

“晚輩鬥膽詢問,前輩與師尊何故絕交。”

華向奕目光深沉,緩緩放下杯盞,沉默良久,終于沉聲道:“與那不太平之事本是一樁——是所謂神丹。”

皆是神情一緊。

他繼續說道:“關于神丹的傳說已經沉寂良久,但近些年來,卻又有無數修士争相尋找。要知道,上一次修真界因為神丹一事,門派之間大打出手,可是死傷慘重。”

華向奕擡眼看向楚問,一字一頓道:“那你覺得,神丹是否真正存在。”

楚問答:“晚輩不敢妄下定論,但此物蹊跷,只聞其名,卻從未有人見到實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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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我亦是如此想的。”華向奕擡眼看向遠處微渺的山脈,回憶起了極其久遠的往事……

十二年前,清衍宗。

華向奕每年中秋月圓之時都會來清衍宗,來找楚幟把酒賞月。那天楚幟在山頂擺好酒宴,邀請華向奕前來。

楚幟斟酒之時,華向奕看到那從袖口中透出來的細腕,不禁唏噓道:“許久不見,你又瘦了不少,我知你一向心善,喜歡鳴不平,但也要為自己的身體考慮,莫要因小失大。”

楚幟已然微醺,朗聲笑道:“今夜你我在此獨酌,但明年,明年這個時候,我大概就已經不在了。”

華向奕一愣,随即問道:“為何?你是要得道飛升了?之前不是還差好幾階,如今怎麽……”

“沉心修煉談何容易,但你可知,這世上有一種神丹,服下去便能讓人即刻得道飛升,哈哈哈!”

華向奕只當楚幟是在開玩笑,也笑道:“那不過是多年的江湖傳聞罷了,你也當真,哪來的神丹。”

楚幟卻忽然向前傾身,帶着三分醉意道:“向奕你……你可知,那神丹,就在清衍宗內……”

華向奕見對方并不似開玩笑,也斂了神色道:“但我未曾在清衍宗見過。”

“世間人都聽聞神丹,卻沒有人知道它是什麽樣子。”楚幟大笑,“或許,他們并非沒見過神丹,只是他們并不知道所見之物就是神丹罷了。”

此言倒是非虛。

無人見過神丹真正的樣子,也未必真是個圓圓的丹丸,是個杯盞、花土、甚至是烈酒都說不準。

“所以那神丹究竟是什麽東西。”華向奕問,“你又将如何服下,會不會出問題?”

“神丹本身沒什麽問題,只是……”楚幟的聲音逐漸變小,随後冷然道,“只是必須要殺人。”

寒月映得他眸色冷厲,酒意都散了大半。

華向奕目光一凜道:“不可,縱使那神丹是世間再珍奇之物,也不可濫殺無辜。得道飛升第一條便是不能妄開殺戒。”

楚幟的笑意逐漸淡去,站起身,“你以為那些所謂的天下蒼生道義只有你懂嗎?誰不想當好人,可又有誰在神丹的誘惑面前能夠無動于衷。”

華向奕整個人徹底愣住,不敢相信地看向相識多年的友人,他們曾無數次對坐長談,他卻頭一次發現對方竟如此陌生。

他們曾說好一同救弱濟貧,一同撫養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們在兩處門派長大。

可如今,竟似乎全成了他一個人的念想。

“我絕不同意,但你若執意如此……”華向奕顫聲道,“我寧願你我從未相見。”

楚幟背對着他,想要開口,卻什麽都說不出。

天下、道義、修為,世間又安得雙全法。

終究默不作聲,并無挽留。

良久的沉默,月色凄涼。

山頂晚宴已涼,盛滿烈酒的玉盞墜地,迸出脆響,瞬間四分五裂。

華向奕當晚便連夜離開清衍宗,從此兩人再未相見,直到一年後聽說楚幟去世的消息。

華向奕很少回憶當初的往事,甚至不準周圍人提起楚幟這個人,楚幟對他來說已經仿若上輩子的夢境。

那是一個很久之前,曾經志同道合、親密無間的人。

但如今既然是楚問親自來問,便也算是破例。

“這就是當時的真相。”他輕嘆了口氣,“我當時當真以為你師尊會得道飛升,卻沒想到落得如今這個下場。”

宿回淵坐在楚問身後,并看不見對方神色,卻只覺那孤寂背影驟然蒼涼,凜然如刀,仿佛已經在華山雪中獨自行走了很久。

“前輩講的這些,我竟全然不知。”楚問輕聲道,“我并不知曉師尊的死與神丹有關,也從未聽聞神丹在清衍宗內。”

“不知道倒也尋常。”華向奕嘆了口氣,“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不忍将這些告訴你,并不奇怪。此事我只知曉這些,再多的也愛莫能助。對了,你之前說來找我所為兩件事情,另一件又是什麽。”

楚問垂眸,并未作答。

宿回淵替他開口道:“華山腳下有弟子以修為做交易,不知前輩是否有所耳聞。”

華向奕微眯起眼睛,低聲道:“此話怎講。”

“路上不小心順便撿了個賬本,附近除了華山醫修并無其他門派,想必其中記錄在冊的修為都是華山派弟子吧。”

華向奕伸出手,“賬本可否借我一看。”

“現在恐怕不太方便。”宿回淵說,“若是前輩能指點一二,等我們查明真相,自會将其交予前輩。”

華向奕冷然看了他一眼,輕哼一聲道:“我門派事務,還輪不着你這個外人來插手。”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多聽聽總沒壞處。”宿回淵一邊淡笑着,另一只手翻開手中的賬本。

華向奕瞳孔微縮。

“比如這個……叫做陳曉的醫修,大概是華山門派的吧。”宿回淵嘆息道,“啧啧啧,這麽多年的修為說沒就沒了,真可憐,現在連掌門都不願意為你主持公道呢。”

寧雲志坐在旁邊,沒忍住噗嗤笑了出聲,被宿回淵在桌案下踢了一腳。

“你說什麽!”華向奕驟然拍案起身,聲線顫抖道,“陳曉……”

宿回淵追問:“他如何?”

華向奕驟然失去全身力氣一般,向後癱倒在座椅上,渾身的戾氣瞬間散盡,脖頸也深深頹了下去。

“陳曉他……”華向奕一字一頓道,“前些日子已經主動退出華山門派,此生不再是醫修了。”

-

後來華向奕終于告訴他們,在華山以西有一處風景秀美的“桃源”,平日裏門派弟子最喜歡偷偷溜過去閑逛,此外,很少去其他地方。

華向奕撥給他們兩名華山弟子作為随行,跟他們一起去桃源探明情況,若有意外,也好互相有個照應。

“師弟,你說華前輩所說的是不是真的,連我都覺得他在遮遮掩掩。”寧雲志低聲問道,“還有他讓這兩個人跟過來,也說不準是陪我們去的,還是來監視我們的。”

宿回淵盯着前方,沒回聲。

“師弟,你想什麽呢?”寧雲志又問他。

宿回淵根本沒聽見對方在說什麽,只敷衍嗯了一聲。

寧雲志吃了癟,又回去自顧自地去寫小本本了。

宿回淵一直盯着楚問的背影看,自從華向奕說出那晚的事情後,楚問狀态就十分反常。

步子很快,一路無言。

他自然知道楚問與松山真人關系有多好,楚問和自己一樣也是孤.兒,是松山真人将他帶回門派,教他劍法,撫養他長大。

因為楚問天賦異禀,松山真人又對楚問格外偏愛,有什麽其他門派送來的賀禮、名貴兵器,最後大多是進了楚問的房間落灰。

楚問的劍法、乃至道心,皆為松山真人所傳授。那人對于楚問的意義,可能遠遠超過了單純的師徒關系。

但如今,華向奕卻告訴他,松山真人的死是他咎由自取,他根本沒有想象中那般善良、無私、心懷天下。

他又當如何想。

大概是心中的明月,寧可其消亡,也不願其髒污。

宿回淵不知道應當如何開口,抑或是否要開口,早知這件事情會以這種猝不及防的方式被楚問知曉……

他會選擇親自告訴他。

他會輕吻過對方眉骨,一字字,一句句告訴他。

也好過如今這般,明明近在咫尺,卻難以言說,甚至連安慰對方的理由都未曾有。

時過境遷,很多事情只有回首之際,才會扼腕嘆息,卻為時已晚。

不知不覺間,幾人走過數裏山路,一片濃郁的粉紅色的桃花林呈現在眼前。

“這裏就是桃源了。”華山派的弟子說道。

幾人不禁停下步子。

剎那間,宿回淵忽然懂得了為何稱此處為“桃源”,不僅因為桃樹——

桃花漫漫盛開數裏連綿,連日光都仿佛被鍍上淺淡的花色,夾雜着甜膩的清香。華山萬年冰雪積壓,此處卻溫暖如春,有清淺樂聲從遠方傳來,依稀間可聞姑娘們清亮的笑意。

就在桃源的一側,有一座宏麗的寺廟,廟檐雕刻燙金紋路,滿目紅牆磚瓦,有微渺的誦經聲音飄過來,與桃林風聲融為一體。

建在此處的寺廟反倒不像是避世之地。

像是與紅塵凡念牽扯不斷的溫雅之所。

“楚前輩,這裏是桃源廟,我們平日裏下山,都會到廟中尋……”

另一人連忙接道:“祭拜祈求!”

“對對對。”先開口的那名弟子笑道,“這裏特別靈驗,無論什麽願望都能實現。”

“這麽靈驗。”宿回淵笑,“不如進去看看。”

幾人走進寺廟,其中倒是人來人往,熱鬧得很,宿回淵仔細看去,發現大多都是男女同來,或是未出閣的女子結伴而行,猜測這裏大概主要是求姻緣子嗣。

“這裏什麽都能求。”華山弟子笑說,“只是求姻緣特別靈。”

“得了吧。”另一個人拆穿他,“求了三年了都沒人願意嫁給你。”

“你……”

人群都在廟外排着隊,幾人排在末尾。有一和尚站在寺廟門邊,引導着人們走進去。

宿回淵注意到,那個和尚每次都是讓單獨一個人、或者兩個人一起進。

和尚又請了一對夫妻一同進去,随後,似是不經意間擡頭,目光卻恰好精準地看向幾人所在的位置。

他對宿回淵淡淡一笑。

宿回淵神色一凜,只因他從未見過如此這般……貌美的和尚。

美到妖冶,雌雄莫辨。

縱使六根清淨,身披佛裟,但那雙桃花眼中卻仿佛有三千秋波,令人不自覺沉溺其中。

“那是法喜高僧。”華山弟子解釋道,“據說他是因為過于貌美,凡緣過多,糾纏不清,才來這裏做了僧人。他悟道極快,法力不可小觑。”

“凡緣過多,所以出家斬斷凡緣?”宿回淵笑道,“真是有趣。”

隊伍不斷前進,很快到排在幾人前面的一對夫妻。

和尚垂眸看了看那對夫妻,随後對那女子道,“請。”

男子也要跟進去,卻被和尚一手攔住了。

“你這是做什麽?”男子質問道,“這是我娘子,我們一起求個兒子。”

女子低着頭,不發一言。

和尚淡笑,緩緩開口,“這殿裏需得心意相通之人方能一同進入祈拜,你們雖一同前來,卻并不同心。”

那女子終于小聲道:“我家還有個女兒,若是再生一個,老大就要吃不飽。”

男子罵了幾句,但礙在佛堂重地,終究是忍住了沒發作,讓女子自己進去了。

很快便輪到了他們幾個。

和尚清亮的眸子看過來,在五個人之間周而複始輪過幾周,随後對宿回淵笑道:“這位公子,和身邊的白衣公子一同進來吧。”

之前排隊的那些人,只有雖為夫妻但卻沒能一起進的,卻沒有不是夫妻卻一起進去的。

宿回淵問道:“高僧這是何意。”

和尚斂眸輕笑,聲音輕微得仿佛薄翅的蝶,“施主既然同心,為何不能一起進。”

“那你說說我們如何同心,又所求何事。”

“罷了。”楚問回頭,淡聲開口,“一起進去吧。”

宿回淵一愣。

殿內寬敞,佛香濃郁,禪音陣陣,佛祖像立于殿中,垂眸間盡顯對世人的悲憫,令人不禁靜心。

香旁有一些竹簽和筆墨,大概是往來香客在上書寫願望,随即丢入香火中焚燒,便可使願望成真。

宿回淵本以為楚問不過是進來看看,尋找是否有關事情的線索,卻不想對方竟然真的認真地拿起一片竹簡,提筆在上面寫字。

楚問背對着自己,他看不清對方所寫的東西,只能用餘光瞥見楚問微俯的後背,高高束起的長發,以及提筆修長的手指。

楚問寫完,手持香火向神像深鞠幾躬,随後将竹簡抛入香火之中,瞬間沒了蹤影。

宿回淵并沒下拜。

他覺得佛祖大概也不會渡自己這般“作惡多端”的人,況且他所憂心之事,本就無解。

倒是楚問,他又為何所拜呢。

“想不到師尊也會祭拜神佛。”宿回淵笑說,“還當師尊不信這些。”

楚問緩緩起身,淡聲道:“心中有所求之事,自然會信。”

“師尊有何所求之事?不如讓我猜猜。”宿回淵伸出一只手,一根根彎回掌心數到,“論修為、能力或是樣貌,天下都無人能敵師尊。師尊總不會是來求姻緣的吧。”

楚問并未作聲,卻轉身,垂眸看着他。

剎那間他終于窺見楚問神情。

那雙淡色的眸色中有着無限複雜的情愫,但此刻卻染上了痛苦的濃色。

宿回淵微屏住了呼吸,連聲音都不禁放得輕而又輕:“師尊……想說什麽。”

“我只是想……我或許錯怪了一個人。”楚問啞聲說。

他花費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楚問說的話,明明話語很短,每個字都很清晰,貼着他的耳邊鑽進來。

但他就是無法知曉完整的含義。

亦或是,不太敢去想。

塵封的記憶太久,以至于揭開之時,只剩下醜陋的傷疤。

剎那間,他只覺得周身全部血液都倒流回微滞的心髒,周遭一切誦經聲、人群談話聲全部消失了。

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楚問并沒理會對方的沉默,在他眼中,那沉默像是一種無聲的推拒,他此刻無法去想其他的事情。前所未有地,如此迫切地想把一句話說完。

“我在想,如果華前輩所言非虛,那師尊的死是否會有其他原因,并不是如大家所見的那般。”

他伸手,搭住宿回淵的肩,可那只手卻逐漸握緊,直到對方感受到了明顯的、沉悶的疼痛。

宿回淵還能感受處,對方掌心中微微的顫抖。

那一向淺淡寡情的眸子中,此刻流淌着洶湧的海,濃重得化不開。

“我不知道。”

他聽見自己這樣說。

“但他為何不告訴我……”

楚問聲音漸低漸啞,幾乎要将對方的肩骨捏碎。

宿回淵一時恍惚,竟不知對方是在與自己說話,還是與那個“他”說話。

有酸脹的感覺逐漸從心口蔓延開來,他原本覺得自己此次回清衍宗,除了探明松山真人鬼魂真相外,再也不會與楚問有任何牽扯。

但楚問總能讓他恰到好處地破例。

“大概是因為當時情況緊急。”宿回淵聽見自己說,“據說他剛剛将松山真人殺死,衆人便立刻趕到,畢竟當着那麽多人的面。當然也有可能……事情比華向奕說的還要複雜一些。”

他輕笑道:“你也未必是錯怪他了,這種事情,很難說是誰多誰錯。”

“無論對錯,我希望他親自跟我解釋。”

楚問聲音低沉喑啞,像是生怕驚擾了禪音。他在沉重經文聲中逐漸颔首,直至發絲垂在宿回淵頸間。

剎那間檀木雪香摻雜着禪香一同襲來,像是密不透風的網。

似是感受到主人情緒的起伏,身側的塵霜劍都在微鳴。

宿回淵覺得自己脖頸間的銀鏈又緊了幾分。

“而我真想現在就到鬼界去,把他抓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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