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可楚問眼眶微紅, 緊攥住他的肩,仿佛被逼到絕境卻極力克制的困獸。
他不忍去看, 錯開目光,輕聲啞道:“可你若想去找他, 為何不早些去。”
為何如今才想起他。
楚問不過聽聞了一部分輕飄飄的真相而已, 可是他, 确是真真切切地将那些血淋淋的真相親身經歷。
他可以忍受幽冥黃泉冰冷刺骨,可以忍受人間地下不見天日,他曾見過衆鬼淫歡作亂、厮殺搶奪,遍地的鮮血, 到處皆是殘缺的魂魄。
但他無處可去, 只能提冷刃上位,身居鬼王。
對他來說若不殺死別人,便是被人殺死,并不存在相安無事的中間地界。
在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中, 除了鬼醫秦娘定期給他送藥, 沒有一人陪在他身邊。
在人間亦是背負欺師滅祖、重傷同門的罵名。衆鬼畏懼他、觊觎他的位置, 衆人害怕他、憎惡他。
一夜之間屠戮朱氏滿門,從此無論誰提起他都是聞風喪膽。
他曾覺得被抛棄、背叛, 但這些情緒卻又荒謬得沒有來頭,最後連自己也不知對錯何分。
但他始終覺得, 楚問至少應該來找他, 雖然他知道楚問不方便脫身,知道楚問身為天下第一劍尊, 踏入鬼界定會引人注目……
他給楚問找過許多理由,最後都成了一廂情願的借口。
楚問曾說,他們之間不必談論對錯,只有情意。
唯有此事,卻終于失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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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
宿回淵聽見那人聲音在耳邊響起,楚問緊咬牙關,聲線中夾雜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是激動,抑或是哽咽,他并不知曉,楚問上身微俯下來,遮住他盡數的視線。
“不是什麽?”
“我曾經去找過他。”
極輕的聲音回蕩在禪香空靈間,空氣在此刻倏然稀薄,宿回淵整個人頓時愣住。
他一寸寸将目光轉向楚問,啞聲道:“什麽?”
又覺得自己這個反應似乎有些反常,又改口道:“什麽時候?”
“就在那件事發生後不久。”楚問道,“我背着師叔與同門下山,實則去了鬼界,看了他一眼。并不确定他是否知曉,現在想來……大概是不知道了。”
宿回淵又問:“他當時在做什麽?”
楚問薄唇微啓,卻是忽然沉默片刻,終究沒有開口。
他亦不願回憶那段往事,更不想提及。
“沒什麽。”楚問搖頭,“等下便要走了,你确定不寫張竹簡嗎。”
宿回淵本不想寫的,但如今一想,竟也破天荒地覺得機會難得,寫一下也沒什麽大不了。
最壞的情況便是念想沒有實現罷了,總不會比現在的境地更差。
他寫得很快,像是随便畫了兩個字,便将那竹簡抛到了火中。
再轉身過來時,已經神色如常。
“走吧。”他說,“寧雲志他們幾個還在外面等着呢。”
寧雲志和兩名華山弟子分別單獨進入,宿回淵二人便在寺廟門口等候了一會。
再一次,他又察覺到了鮮明的目光,如芒在背。
他轉過頭,法喜和尚絲毫沒避諱自己赤.裸裸的注視,朝他淡笑。
明明是看似不經意的一瞥,卻看得人汗毛倒豎。
宿回淵蹙眉問楚問道:“這法喜和尚到底是什麽來頭。”
“只是有所傳聞。”楚問思索片刻後答,“法喜無父無母,在街頭流落,且由于長相的原因,也經常受人欺淩。後來被住持發現,帶回了寺廟中。那時的桃源寺尚且荒涼,很少有人前來祭拜,但自從法喜和尚掌事之後,香火忽然旺盛起來,來往香客絡繹不絕。”
“人們前來寺廟祈福本就是出于自願,法喜又是怎麽讓這麽多人心甘情願來這裏的。真是奇怪。”
兩人正談話,卻忽然無意聽見身後人交談,有只言片語鑽進耳中,宿回淵不禁凝神聽了聽。
“你說這件事情,來這裏祭拜能管用嗎,我還是害怕。”
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帶着些許哭腔。
“小姑娘你放心,我家前段時間也收到過‘那東西’。”一個稍微年長些的婦人說,“那上面還沾着血,給我吓壞了,聽說村頭老張就是因為這事死的……後來我出門想把那東西扔掉,卻碰上咱們亭長。”
她繼續說道:“咱們亭長說最近有好幾個人收到那東西,讓我來這寺廟裏拜一拜,求佛祖保佑就沒事了。你看我現在,不還是好好的。”
宿回淵轉過頭去插話問道:“抱歉打擾,姑娘所說收到的‘那東西’又是何物。”
年輕的姑娘本就神情緊張,忽然有人說話更是吓了一跳,下意識錯開目光。但當她轉過頭來看見對方的俊秀長相之時,又一時有些移不開眼。
“這位公子……問這個做什麽。”
“姑娘莫怪。”宿回淵笑着扯謊道,“只是我前幾日也收到一些奇怪之物,若是與姑娘的能對得上,豈不是正巧。”
“原來是這樣……”那女子神情稍微緩和些,小聲道,“那天我休息得早,半夜似乎聽見門外有細細簌簌的響聲,還以為是風聲沒有注意,可第二天一早出門一看……”
她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那是一個血紅色的包裹,上面沾着血跡,當時我害怕極了,打開一看……是,是一縷長發。”
“頭發?”宿回淵有些詫異問道,“只是頭發,沒有別的東西?”
“對,雖然我當時吓得把包裹扔在地上,但之後我又仔細檢查了一遍,确實只是一縷頭發。”女子顫聲說,“這附近的人都知道,誰家裏收到一縷頭發,便是家裏要死人。”
“此話怎講,是因為你那位張姓熟人?”宿回淵凜聲問。
“不止是他,好多人收到之後都死了。”那姑娘搖頭,幾乎要哭出來。
“只是我與張叔關系還不錯,那天我做了蜜粽想給他送過去,敲門卻沒有人開,我打開門之後看見……看見他躺在地上,渾身是血,已經沒了氣息,而且……而且他的頭發也被人剃光了。就在前一日,他剛剛收到了一縷用紅色包裹裝的長發。”
宿回淵蹙了眉,從那姑娘的描述中,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尤其是“血包裹中的長發”以及“被剃發的死者”。
剃發相比于其他的手段,更像是表達一種具象的意義,比如……
他擡眼,看向法喜僧人。
一旁另有小僧人前來幫忙,法喜交代了幾句,便起身,向宿回淵幾人的方向走來。
他步履很慢,走路時上身幾乎未動,有種腳踏微波般的穩重感。靠近之時,有淡淡的桃花香氣撲鼻而來。
他朝幾人微颔首,輕聲道:“幾位施主遠道而來,若是今晚尚未尋得住宿之地,可于桃源寺中歇息。這裏有幾間空出的客房,已經叫人收拾整潔。”
法喜和尚外表純善,但不知怎得,總給宿回淵一種奇異的感覺。他并未對對方放下戒備,只是問道:“和尚,你怎知我們遠道而來。況且慕名而來祈福的人數不勝數,為何偏偏讓我們來住。”
法喜和尚輕笑,“施主有所不知,人心裏所想實則都在眼中,如今我看施主心事重重,倒是可與貧僧一講,或許能解施主心中之憂。”
“我心憂之事乃是紅塵三千。”宿回淵說,“你這個和尚又如何懂得。”
“好說。”法喜面上依舊帶着不鹹不淡的笑意,“今晚夜半三更,施主不妨推門外出賞月,憂愁自然消解。”
寧雲志和兩名華山弟子終于走出來,兩人談話被喧鬧聲打斷。
“寧兄,為什麽不讓我們看你的小本子,上面寫的到底是什麽東西呀?”華山弟子打趣道。
寧雲志面色有些紅,但仍一本正經道:“是我一路一來記的東西,我爹讓我……”
“安靜。”楚問開口,聲音中夾雜着不容置喙的隐怒。
幾人倏然噤若寒蟬。
法喜僧人淡笑着,“既然施主都出來了,便去客房中休息吧,我特意為施主居室內插了桃花。”
他随即回頭,對站在角落裏的那名小僧人道:“陳曉,帶幾位施主回房吧。”
宿回淵敏銳地捕捉到那個名字,随即驟然擡頭。
——陳曉。
正是帳本上被奪去修為的華山派弟子,是華向奕口中已經退出門派,不再任醫修的人。
可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只見那名為陳曉的僧人身着淡藍色僧袍,長發已剃,垂眸合手走到幾人面前,淡道:“施主請跟我來。”
宿回淵身後的兩名華山派弟子徹底呆若木雞,他們眼睛死死盯着來人,顫聲道:“陳曉師兄……?”
陳曉的目光輕顫了一下,但并未擡頭,也并未承認,只是擡步轉身,向客房的方向走去。
帶到之後,他微微颔首,随即便轉身走了。
五間空客房全部收拾整齊,宿回淵走進去,只見窗邊的桌案上擺放着瓷白色花瓶,有幾束桃花插在其中,花瓣上還帶着濕漉漉的水滴。
他撚了一瓣在掌心,用指尖揉碎了,拿起來聞了聞。
是花香,無異。
那便更奇怪了。
入夜,宿回淵躺在榻上,卻是毫無睡意。
法喜和尚那時所言說之意,自然不是簡單地讓他出門賞月,而是要他夜半之時出門。
可如此又有何用意,是要對他說些什麽?
亦或是……想讓他看見什麽。
悠然幾聲,鐘聲敲響。
宿回淵翻身.下床,和衣走出門口。
卻在一只腳邁出門檻的瞬間停住了。
無他,只因在禪香淡淡的寺廟中,他聽見了朦胧卻十分清晰的、一些不堪入目的聲音,斷斷續續,連綿輾轉。
那聲音本來不大,但在極其寂靜的夜中,便顯得有些刺耳。
他眉頭一蹙,打算關門回房,腳下卻好像踢到了什麽東西。
低頭一看。
——一個血紅色的包裹,巴掌大小。
在包裹尚未密封的邊緣,有一縷烏黑發絲從包裹邊緣露出。
夜色霎時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