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除夕夜鐘聲響起,街上衆人都喜氣洋洋, 成群結隊。驟然間,他忽地覺得自己與這裏格格不入起來, 這些往事、喜悅, 對他來說已然堪稱陌生。
像是世界上的一切繁華、熱絡、溫存, 從那日之後,都不再屬于他。
仿佛鬼界三千幽冥、厮殺予奪,生來便是他的宿命。
曾經的年少童言無忌,如今想來, 都成了一個個遙不可及的夢境。
為何不留下來。腦子中有聲音瘋狂慫恿。
曾經的念想并非遙不可及, 只要一念之間,便可脫離現在的處境,永遠地留在那年那夜。
錯過的一切也并非無可挽回。
宿回淵輕笑,那笑意中似有無奈與自嘲, 他看見曾經的自己手中捏着煙火, 便擡手, 似是想沾染些許暖意。
“何必呢。”他淡淡答,“物是人非, 注定如此,何必強求。”
畫面陡轉, 這次并非清衍宗內景象, 而是身處鬼界。而他也并非以旁觀者的身份看到那些回憶。
他似乎與回憶中的自己融為了一體。
鋪天蓋地的困頓,強行睜開的眼皮無比酸澀, 身上大小傷痕遍布,牽扯出入骨的疼痛。
而前一任鬼主就站在他的一側,居高臨下地注視着他,贈予他鬼主之位。
表面上看是一份頗好的施舍,但那時鬼界動亂、階級混雜、意圖謀反。稍有不慎,便會被牽連到死無葬身之地。
鬼主不過是給了他一塊不得不接的燙手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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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離他殺死松山真人逃逸在外已經半月有餘,這段時間他一直藏身在清衍宗附近,直至身受重傷後跳進幽冥河下。
他曾覺得在這段時間中,楚問總能意識到不對,總會探查出些什麽東西,總會出來找他,甚至僅僅是聽他一句解釋。
但終究還是聽路過的清衍宗修士閑聊,這才知道了楚問閉關的消息。
心下覺得甚是可笑,終有一天,連彼此的行蹤都要從別人口中“無意”得知。
而楚問閉關,也就意味着那個他最信任的人,根本沒打算出來找他。
他當時大笑得厲害,以至于那幾個小修士聽見吓一跳,還以為是瘋子。
直到定睛一看,瞬間渾身戒備,大喊道:“是宿回淵,快抓住他!”
既然如此,那便不如瘋得徹底。
他掌風厲出,将幾人打傷,随後長笑而去。
他對楚問有怨亦有恨,夾雜着曾經赤.裸裸的愛意,濃烈的情緒幾乎要将他的胸腔填滿。
為了取得鬼主的信任,他當時說了許多半真半假的話,為神丹一事來清衍宗為假,但對楚問的怨憤卻有幾分真心實意。
他清楚地記得,他當着鬼主的面,融掉了楚問在他的生辰送他的那把長劍。
從此再無仗劍持酒問天下不平事的清衍宗弟子。
僅餘一把邪念深重的鬼王刀。
鬼主終于離開,他也失去了最後一番周旋的力氣,向後躺靠在床榻上,意識逐漸模糊。
依稀之間,似是聞到了那清雪般的氣息,宛若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境,他生怕一睜眼,又只能看到黑漆漆的屋頂。
直到他以回憶的形式再次來到這個場景中,都沒能發現楚問曾經真的來過。
他并不知道,在他最困頓失意之時,對方亦是冒着被門派之人發現、冒着引發争端的風險,獨身來到幽冥河水之下。
只是命運造人,從他們遇見的剎那,就注定從相識相知,再到漫長的、不斷錯過、漸行漸遠的過程。
這次,那個聲音沒再問他“你是否要留下來”,而是緩聲開口——
“你想要殺了他嗎”。
“讓他成為萬千鬼魂之一,如此他便徹徹底底地屬于你,你盡可以讓他待在你的身邊,做任何想做的事。”
“聽上去不錯。”宿回淵笑道。
“只是……恐怕無需如此大費周章。”
他鳳眸驟縮,周身煞氣轟然升起,黑色長袖卷起獵獵狂風,将屋內一切陳設悉數卷起、繼而抛在半空中。屋頂的龍頭骨吊頂劇烈震顫,皲裂的細碎片席卷着飓風狂飙下來。
下一瞬,幻境驟然撕裂,眼前濃重的黑霧被層層破開,直到腳下複而接觸地面。
幻境結束了。
可這并不是之前和楚問在一起的那間屋子,但室內陳設卻幾乎完全一致。
木門被吱呀一聲打開,一個身着羅裙的姑娘緩步走進來,淡聲道:“請跟我來。”
宿回淵并未立刻跟過去,而是問道:“我現在能進‘擡首村’嗎。”
姑娘垂眸,并未搭話,只是再次重複:“請跟我來。”
宿回淵便猜出了七八成。
他大概并未通過“測試”,因為他在幻境中從未選擇留下。“擡首村”所謂的無憂無慮,長生不老,大概亦是因為每個人都活在自己所假想出的幻想當中。
但若擡首村并非真正存在的地方,那些幻境中的人又身在何處。
宿回淵跟着女子走出房間,觀察着周遭的環境。出了木門之後,是一條長得看不見盡頭的長廊,兩側密密麻麻布滿了完全相同的木門。
他又想起在街上看到的被白布蒙住身體的屍身,大抵也是因為發現了“擡首村”的秘密。
眼前的女子要把他帶到哪。
楚問又在哪。
另一扇木門從身側開啓,有一個穿着打扮完全相同的女子從門內走出,身後跟着一個青衣劍修。
正是剛剛在密道中見過的,程闕。
兩人對視的片刻,程闕極其細微地搖了搖頭。
走廊極長,每走一段距離便有左右分岔口,令人極易迷失方向,不知走了多遠,面前驟然出現了一道玄鐵大門。
一位姑娘從腰間掏出鑰匙 插在門鎖中,随着一聲刺耳的摩擦聲音,玄鐵大門緩緩開啓。
門後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不知裏面有什麽東西,與此同時,還有濃重的甜香味從門內傳出來。
那香味濃重到令人作嘔,雖然香甜,但反倒像是為了遮掩什麽其他的氣味。
宿回淵指尖無聲收緊。
女子站在玄門兩側,斂眸道:“請進。”
宿回淵和程闕并排走進,身側的兩名女子卻并無跟上來的跡象。
“你們不進來?”他眯眼問道。
女子依舊沒說話,她們一人推着一邊鐵門,打算将門阖上。
絕對不能被關在這裏。
宿回淵轉頭,看見程闕也在看他,心下了然。
下一瞬,鬼王刀在掌中形成實體,刀刃劃破空氣,将即将關死的鐵門強力轟開。
兩個女子被貫空甩了出去,刀傷深可見骨,但奇異之處在于,傷口并未流血,而是以肉眼可見的緩慢速度愈合着。皮肉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互相牽連在一起。
而她們依舊面無表情,再次站起身來,想要将鐵門關緊。
宿回淵不禁想起在街上,所有人都回過頭來看自己的悚然場景。
身側傳來長劍出鞘的利響,程闕一手持銀劍,另一只手抛出幾道符文,朝宿回淵道:“你先去救人,我拖時間!”
似乎是剛剛的響聲驚擾了門後的什麽東西,只聽見有細密腳步聲從遠到近,随後竟有十餘人從門內緩緩走出。
他們身材樣貌各不相同,但都面無表情,目光空洞。
腳步聲還在繼續,只怕會持續不斷地有更多人走出來。
“盡量速戰速決。”程闕望着越來越多的人群道,“我可能堅持不了太久。”
沒有多餘的猶豫時間,宿回淵立刻轉身,向來時的方向找去。
由于自己出幻境之時,并非留在原來的房間中,所以楚問大概率也是換了位置。眼前房間少說也有成百上千間,這樣找下去無疑是大海撈針。
他手腕微動,鬼王刀便從手中打着旋飛出,順着一側房門,将所有木門悉數劈碎,又在盡頭處轉彎,順着另一邊回旋。
轉瞬間兩側木門都被劈成了滿地狼藉,宿回淵大喊一聲楚問的名字,聲音在空寂的廊中回蕩。
但卻并無人應聲。
越走越遠,身後的打鬥聲響逐漸遠去,他走進了一處偏僻的拐角,光線瞬時變得昏暗。他卻驟然有種隐約的預感——似乎楚問就在這裏。
走到長廊盡頭,在一衆清一色的木門中間,夾雜了一個鐵門。
宿回淵站在門口,又喊了一聲楚問的名字。他嘗試再次用鬼王刀将門破開,卻發現鐵門堅實,被刀刃劃過,依舊安然不動。
無端焦躁從心底升起,他将刀刃收回掌中,凝結渾身靈力于掌間,直至周遭空氣都在剎那間凝固。
并指成掌,用盡全身力氣向門側劈去。
剎那間地面震顫,有震耳欲聾的響聲傳來,鐵門依舊紋絲不動,但周遭的牆壁終于不堪重負,轟然倒塌。
煙塵散去,宿回淵終于在牆壁碎裂的縫隙間看見了楚問的身影。
那人端坐在長椅之上,長眸緊閉,額間有汗珠滲出,神情間似有痛苦。
而楚問的胸口處,赫然有一道長劍貫穿的傷口,與自己之前刺入的位置完全相同。
随着身體的細微動作,依舊有鮮血從傷口處滲出,将白色劍袍染得猩紅。
宿回淵站在牆外,整個人都徹底僵住,甚至無法前行一步。
因為他如今才發現,這裏的幻境在房屋內形成,也就是說,他現在可以看見楚問身處在何種的幻境之中。
那是松山真人的居室,真人側身斜靠在椅子上,已然失去了呼吸。
而站在一旁手持長劍的竟然不是自己——是楚問。
楚問清隽的面孔上滿是迸濺上的血跡,他垂眸輕微喘息,目光穿過圍觀的人群,繼而轉移到松山真人的屍體上。
宿回淵一時呆楞住,他想張口将楚問從幻境中叫出來,卻只覺嗓音幹澀。
他隐約猜到楚問想做什麽。
——楚問想重複他那天的動作,嘗試還原當時的真相。
但是故事的結局卻不會因此而發生改變,幻境中的自己依舊在楚問心口處刺了一劍。
而十分明顯,幻境中受的傷,會毫無差別地反映在實體身上。
宿回淵的目光緩緩下移至楚問心口,只見那處傷口依舊在流血,但剎那間尚未愈合的血肉再次外翻,鮮血再次噴湧而出。
已隔經年,他卻仿佛再一次聽見了那長劍刺入身體內的悶響。
楚問長眉輕蹙,在幻境中似乎說了什麽,但他卻聽不見。
真人已死,幻境戛然而止,但還未等宿回淵松口氣,卻又發現剛剛的場景再次出現。
只是這一次,松山真人尚未身死,而是坐在桌面前讀書。
楚問敲門進來,在他身後與他交談,随後拿出袖內長針,刺入對方後頸,有細微的藥粉掉落,沾染在對方的衣領處。
但無論楚問如何嘗試,都沒看見松山真人死前所發生的事情,并未看明事情的緣由。
這次依舊是同樣的結局。
宿回淵站在一旁看着循環往複的一切,眸色已然微紅,他感覺他的呼吸正随着楚問的心跳顫抖。
每循環一次,都要被幻境中的自己刺上一劍。
他看見對方心口處的傷口一次次被長劍破開,周遭皮肉已然有撕裂的趨勢,鮮血愈湧愈烈,整個長袍上身都被濃重血跡浸染,楚問下唇已然發白。
他忽然想毫不猶豫地沖進對方的幻境中,将楚問生硬拉扯出來,不顧一切地将對方鎖在懷中。
無所謂代價,無所謂後果。
他終于明白為何楚問遲遲未出現,為何僅有他的房間安有鐵門。
——因為楚問在幻境中選擇留了下來。
他甚至并未選擇某個自己喜歡的日子,而是師尊去世、愛人離開的那一天。
他只是想用各種方式、各種身份,去一遍遍還原當時的場景,去探尋當時尚未發現的蛛絲馬跡,哪怕一無所獲,遍體鱗傷。
只為找到原諒那人不辭而別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