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便直接推門而入, 門是虛掩着的,木門開合的剎那發出不小的響聲。
松山真人背朝門口, 斜坐在椅子上, 桌案上攤着一本尚未合攏的書。
楚問垂頭, 看見自己手中握着一把長劍,這便是宿回淵當年一劍刺死楚幟的場景。
只是一切順其自然得恰到好處,甚至有些過于容易。
他常常出入楚幟的居室,了解對方的習慣, 楚幟平日中很少虛掩房門, 從不在白日裏睡覺,更別說連有人走進來都毫不知情。
楚問伸手置到對方口鼻之下,并未感受到楚幟的呼吸。
很顯然,楚幟在宿回淵刺入之前已然身死。
就在此時, 門外傳來一陣陣喧鬧的聲音, 幾個清衍宗弟子匆忙跑進來, 口中喊道:“哪裏?哪裏失火了!”
随後他們轉頭,便看見宿回淵手持帶血的長劍, 徑直插.入楚幟心口。
楚問嚴聲問道:“是誰叫你們來的,誰說這裏失火?”
但沒有人理會他, 沒有人聽見他的聲音。
幾人看見屋內場景, 瞬間慌張喊道:“殺人了殺人了!快來人!”
話音落下沒多久,便有許多人趕到, 其中不乏各大門派有名有望的長老。
當時正值仙門盛會,那年由清衍宗主持舉辦,因此仙門百家的修士都在不久前趕來,被安置在前山的客房住所。
唯一缺席的只有華山醫修,華向奕與楚幟在多年前決裂後,再未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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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奇怪之處在于,楚幟的居室在後山山頂處,距離前山有着至少一炷香的路程,如何能在門外聽見幾人的喊聲,從而瞬間趕來。
定是有人籌劃好一切,有意為之。
轉瞬間千夫所指,口誅筆伐,宿回淵手中的長劍以及楚幟身上的傷口已成鐵證,百口莫辯。
絕望與無端的壓抑從心底緩緩升起,宿回淵當時并無任何解釋的機會,或者轉圜的餘地,沒人會聽。
群情激憤,他們口口聲聲喊着要為清衍宗剿滅佞徒,肅清門戶。
而宿回淵站在人群中間,垂着頭,一言不發。
當時自己緊攥着他的領口,讓他解釋。
再然後,便是宿回淵一劍刺向自己心口。并不致死,劍尖有意偏了幾寸,傷口徹底養好不過半月。
尖銳的刺痛從心口傳來,随後宛如波紋般緩緩向四周蔓延,楚問緊咬牙關,感覺口中都泛起了血腥氣。
幻境中的“楚問”受的傷,他會一個不落地承受一遍。
有個聲音在腦海中響起:“你想要留在這裏嗎。”
他問:“留下為何意。”
“你會永遠留在擡首村,留在最想要重複的一段記憶中,從此無憂無慮,長生不老。”那聲音一頓,随即似有嘆息,“不過很少有人像你這樣選了這樣一份記憶,你要不要重新……”
“不必了。”楚問淡道,“我留下。”
幻境似是也從未見過如此這般執着的人,只輕嘆,終究并未言語。
眼前景象驟變,楚問再次出現在了那扇門前,胸前傷口依舊汩汩流出鮮血,他卻仿佛渾然未覺。
只是這次楚幟還并未被下藥,正端坐在桌案前看書。
他推門走進去,楚幟甚至并未回頭,只是淡淡說了一句:“你來了,過來。”
楚問緩緩走到楚幟身後。
手中針尖刺入對方後頸,針尖處沾染着劇毒。
可就算是再烈的毒藥,也無法在瞬間令人失去意識,況且當時楚幟境界已近大成,至少在失去意識之前,尚有一瞬的反擊餘地。
就算沒能将對方置于死地,至少能弄出一些響聲,或是在對方身上留下傷口。
可并無人聽見。
除非,就算是在當時的情境下,楚幟依舊信任來人,不願給那人帶來一點傷害。
可見那人定然是楚幟其極為熟悉之人,甚至毫不設防,完全沒想到對方會想害自己于死地。
并且那人知曉楚幟家鄉位于西域,既能找尋到西域藥粉,又能在那日殿中死去的弟子身邊留下西域文字的血書。
門派內年齡稍長的長老、弟子都符合這個條件,另外當時正處于仙門大會,其他門派也不乏與楚幟關系甚佳之人,如此找下去無異于大海撈針。
而唯獨當天沒到清衍宗的華向奕,反而顯得可疑。
只是搜尋許久,并未找到有關華向奕的任何證據。
場景再次重複……
一次次,一遍遍,他始終看不見真正給楚幟下藥的人,距離真相始終只有最後的一步。
已經記不清是劍尖第多少次刺進自己心口,銳痛逐漸轉為鈍痛,最後趨于麻木。
但冥冥之中卻又覺得,自己早就該如此做,對方這十年間所經受的全部質疑與惡意,比刀劍刺入肉.體要痛上千倍萬倍。但自己從未發覺、從未深究,因為所謂道義、所謂正邪、所謂的諸多原因與借口。
如果當年之事當真并非宿回淵所為,他想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想讓那人重回宗門,想讓他永遠留在自己身邊。
可塵封十年的真相,要想抽絲剝繭談何容易。
過度失血讓他的意識瀕臨模糊的邊緣,面色比以往還要白上幾分,但幻境中依舊還在一遍一遍地重複着當時的場景。
除了長劍插.入心口的實感,他已經很難再從中找到任何東西。
數不清第多少次,他再次站在死去的楚幟身前,衆人從門內湧入,喧嚣吵鬧,他攥住宿回淵的領口質問對方。
但鮮血堵住了耳膜,他已然聽不清對方的回答。
下一瞬,長劍即将刺破他的心口。
那長劍從對方手中揮出,銀光乍現。只是這次,劍尖并未對準他。
鋪天蓋地的劍光從半空中傾瀉下來,砸向幻境中吵嚷的人群,人群在接觸到劍意的瞬間立刻分崩離析。下一瞬幻境中全部聲響戛然而止,僅剩下呼吸與心跳。
楚問這才意識到,這次的宿回淵似乎與以往不太一樣。
對方眉眼中不再是曾經的青澀惶恐,而是夾雜猩紅與狠厲。目光對視的剎那,仿佛有糾纏十餘年的隐忍情愫悉數噴湧而出,赤.裸而直白。
映着朦胧血色,他像是從天而降的、被纏繞的光。
宿回淵看見渾身是血的楚問,只覺剎那間血液倒湧,心跳驟升,連四肢都冰涼得發冷。
他堪稱慌亂地将對方抱在懷裏,用破碎的布條一圈一圈地束緊對方胸前的傷口。但傷口太深,始終止不住血。那瞬間湧上來的無力感,遠超于有生以來的任何場景。
鮮血淌了兩人滿手滿身,乍看上去有種相融的錯覺,宿回淵只覺得自己的指尖始終在微顫。
楚問輕聲道:“十年前,我想到一個人,他可能……”
“這些等出去後再說。”宿回淵深吸一口氣,身側手緊握成拳,繼而用力張開,“我先帶你出去。”
他想背楚問起身,但對方并未同意,楚問輕聲道:“此處幻境詭異,陣眼複雜,需要先破除環幻境後方能找出。你一個人嘗試太危險,我幫你。”
宿回淵幾乎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各種各樣強烈的情緒雜糅在一起,幾乎要将他的胸.膛撐裂開。
我幫你,确實是楚問會說的話。
從來,楚問都只會為他人考慮,哪怕自己已然遍體鱗傷,千瘡百孔。
他并不懂對方所奉行的天下道義,更不想讓對方一次次地犧牲在自己身上。他的處事準則要簡單直接得多——
他只做自己想做之事,無論生死。
宿回淵微俯下.身,單手帶過對方後頸,貼住對方微冷的額角。
氣息糾纏,距離近到無比危險,他甚至能看見對方淡色長眸中,映出自己的倒影。
“楚問……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宿回淵輕聲說。
似是沒想到他會說這些,楚問微愣住,并未立刻答話。
“很久之前你把我帶上清衍宗,在宗門內長老都想将我送走之時,你攔在我身前;後來我成為清衍宗弟子,需得參加弟子間比試,但我當時多病,依舊是你護在我身前;後來下山歷練,有靈獸攔路,你讓我躲在旁邊,你一個人來處理。”
他緩聲道,“從小到大,從來都是你護在我前面,而現在……換做我護你一次,好不好。”
宿回淵呼吸微滞,在等對方的回答,呼吸都在沉默中被無限拉長。
良久,楚問終于微垂了眸子,十分緩慢、又似十分艱難地吐出一字:“……好。”
楚問胸前的鮮血沾染到他的衣衫上,只覺相觸之處都變得滾燙。
大概是由于剛剛環境中的人被宿回淵一劍劈中,如今幻境忽然開始搖搖欲墜,繼而緩慢分崩離析。
他了解楚問,知道對方執意留在幻境的原因為何。
——無關情意,無關風月,而是出于純粹的內疚與責任感。楚問不會任由同門背負上莫須有的罪名,這是內心堅守的道義使然。
可正是這份荒唐又純粹的道義,讓他一步步深陷。
室內周遭的情景逐漸旋轉着扭曲,最終化成一團濃烈的黑霧随風飄走。眼前一切繁華倏然消失,天幕低垂,響聲交錯,腦中幻境惱羞成怒的聲音尖銳刺耳,滿目所及只餘下空寂的灰黑。
牆壁碎裂、地面震顫,他們所在的方寸仿佛最後一片淨土。
在轟然崩塌的幻境中,宿回淵屏住呼吸,緩緩低下頭去,輕吻上對方發頂。
不夾雜任何情`欲與予求,蜻蜓點水般,點到為止。
心髒卻在那瞬間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