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理論上來說,幻境所顯示的是入境之人所留念、意難平之事, 其中景象也只有入境之人方能看到。但由于剛剛宿回淵是強行闖入境內,因此兩人便一同墜入第二輪幻境當中。
這次轉換的時間變得格外長, 良久, 新的景象緩緩展開在眼前。
這是一片空寂的山嶺, 天寒,連呼吸都夾帶着水汽,周遭泛起白霧,逐漸濃厚, 直到連張開的五指都看不清楚。
這是當時幾人前往華山之時, 三人走散,在迷霧中的場景。
宿回淵身體頓時一僵,緊張感無由升起,倘若楚問看見自己從“寧邱”變成年少時的宿回淵, 就相當于暴露了自己易容更改身份潛入清衍宗的事實。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死寂般的沉默逐漸蔓延開來。
但宿回淵并未注意到, 身邊的楚問也未發一言。
若是仔細看去,對方的身體也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不知等了多久, 幻境中走出一個人,身着白衣, 正是當時的楚問。
宿回淵無聲松了一口氣, 很顯然,縱使兩人同時入境, 幻境仍然是從楚問的視角展開。而兩人從初進迷霧之時就依然走散,因此對方對自己的身份依舊毫不知情。
內心反而升出些許好奇來,之前自己在迷霧中看見了“楚問”,不知對方在其中又是看到了什麽東西。
幻境中的楚問正在與當時的自己談話,楚問走在“寧邱”前幾步的位置。
記憶中,兩人便是在這裏失散的。
談話聲音倏然消失,楚問的腳步也在剎那間頓住了。
宿回淵瞳孔微微睜大。
Advertisement
——只見楚問的身體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變小,身上的衣冠、配飾也随之改變,直至回到十餘年前年少的時期。
與自己當時的身體變化完全相同。
如此一來,楚問便從對方幾步之前的位置,停留到了身後數步的位置。
恰好是他之後聽見楚問聲音的方位,一切便對得上。
宿回淵呼吸微滞。他一向覺得迷霧中的“楚問”并非本人,一是由于方位蹊跷,二是由于對方表現有幾分反常。
但既然楚問在迷霧中也同自己一樣變小……
有一種極其荒誕的猜測緩緩從心底升起,曾以為其不可思議,但剎那間,那隐秘的猜測卻瘋狂冒頭,攫占了全部心神。
“我們之後,還會做更加、更加親密的事情,你總要習慣。”
“如何習慣。”
“你看,你本來就從不會拒絕于我……”
兩人一來一往的對話,都與記憶中完全一致。剎那間宿回淵頭腦中一片空白,一直以來最不可思議的可能卻成了真。他感覺渾身血液變得冰涼卻滾燙,一點點倒湧回心口,将那方寸之地堵得酸澀。
——在那迷霧之中,站在他面前的,便是真正的楚問。
但楚問那時為何會在迷霧中看見如此場景。
他們之間那樣逾矩,那樣親密之時,楚問又在想些什麽。
是同樣覺得對方并非實體,所以才無所顧忌嗎。
更為詳細的原因,他不願去想,亦不敢深究,淺嘗辄止的歡愉已然令他臣服。
“我猜你肯定又要說‘早知如此,當初便不帶你回清衍宗’。不要這句,說點別的,說點……能讓我開心的話。”
他聽見迷霧中的自己這樣說。
再然後……
眼前乍然一黑,一只微涼的手掌覆上他的眼,遮住了他全部的視線。
“別看。”楚問在耳邊輕道。
随着對方的靠近,那股一向存在感極強的冰雪冷香瞬間将他全身籠罩,宛如密不透風的籠,難以逃逸。只是如今那冷淡的香氣中,還夾雜着不可忽視的血腥味,那是在上一份幻境中,楚問被他自己刺入心口流出的血。
宿回淵看不見,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什麽都清楚。
楚問垂首吻了他,不是迷霧中的假象,而是真真實實的人。
繼而唇齒交纏,呼吸相扣。
那場景仿佛就發生在眼前。
楚問另一只手微擡,強硬且磅礴的靈力從袖中緩緩升起,剎那間天地變色,白霧瞬時扭曲。
這一次,甚至還未等那個聲音問出“是否要留下”,楚問便已經生生撕裂了整個幻境。
強行破陣所帶來的靈力損耗巨大的無法想象,雖然楚問境界已趨大成,但心口傷勢過重,終究難以支撐太久。
幻境被人兩次強行破解,怒氣夾雜着殺意。在周遭景象崩塌的瞬間,翻湧的氣流轉變成千萬把利劍,飛速地徑直朝着兩人的方向飛去。
與此同時,振聾發聩的嗡鳴聲從四面八方響起,其音邪魅,可亂人神智。
幻境最可怖之處并不在于其靈力是否強大,而在于它能控制境中人的靈力、意識、甚至是神智。倘若入境之人找不到陣眼,縱使是修為再強的修士,也很有可能永遠迷失在其中。
在千鈞一發之際,塵霜劍随着一陣轟鳴破空而出,剎那間天地變色,沖天的白光震開虛幻的景象、撕裂開灰黑色的結界,直至大地崩塌。
渾白色劍氣在兩人周遭升起,鋪天蓋地的長劍在觸及劍氣之後瞬間碎裂,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争相響起。
但下一瞬,迷惑人心智的詭異聲音便接踵而至。
楚問的混白結界尚未成型,一時間無暇他顧。電光石火之間,他果斷将靈力悉數貫入宿回淵額間,護住心脈。
但也只來得及做這些。
紛雜而尖銳的聲音瞬間湧入他的耳膜,穿進心脈之中,在經絡內撺掇。
楚問蹙眉,随即猝然吐出一口鮮血來。
宿回淵視覺聽覺都被楚問封住,混亂中只能感受到對方滾燙的鮮血噴濺在自己頸側。
他惶然伸手,在急速墜落的瞬間,對方的衣角卻從他指尖滑落。
他終究沒有護住他想保護的人。
在無盡的震顫與混亂中,幻境終于徹底崩塌,連帶着全部場景的陣眼。無數人從自己的鐵門中醒過來,有些人剛入幻境不久,有些人卻已然蒼老。
他們選擇将時間停滞在某一個節點處,随後無盡地循環,既是逃避,亦是解脫。
但久而久之,便是自己強加在自己身上的囚籠。
他們紛紛推門而出,甚至忘記自己為何來此,只覺自己做了一個極長極長的夢境。
但他們或許永遠不會知道,幻境的破裂的背後,需要付出何等同歸于盡的勇氣與代價。
意識随着身軀驟然陷落,宿回淵感覺自己再次回到了那扇鐵門之內,強行破陣的沖擊依舊讓他覺得頭暈惡心。但甚至沒有時間檢查自己身上的傷口,他立刻朝楚問的方向看過去。
對方躺在自己的身邊,渾身都被鮮血浸染,素白的劍袍仿佛被血水泡過。面色格外蒼白,雙眼緊阖,周身經脈已然斷裂,有絲絲縷縷的鮮血從唇角和眼尾滲出,仿佛破繭的血蝶。
塵霜劍虛虛握在對方掌間,一向純白的劍光已然黯淡。
腦海中一向緊繃的弦遽然斷裂,本是默然無聲,卻仿佛響逾千斤。
他堪稱慌亂地擡起對方微涼的手掌,指尖顫抖得不成樣子。
此時此刻,他無比希望自己的靈力能與楚問同樣有救人性命的奇效,無論代價如何,都在所不辭。
但他無能為力,他甚至不知道該怎樣做,無力感席卷過他的全部意志。
從那個雪夜初識楚問起,對方向來天賦異禀、戰無不勝。那人一席白衣、一劍塵霜、一絕劍尊,似乎可以永遠立于不敗之地、所向披靡。
但唯獨。
唯獨不能……
他俯下.身去,倉皇擦拭去對方面上的血跡,只覺得那猩紅色液體滾燙到驚人。
“楚問……楚問,你給我醒過來!”他緊攥住對方領口,卻又無力地滑落,鮮血的流逝來得如此鮮明,他仿佛抓不住任何東西。
語調逐漸變弱,最終夾雜着隐忍的哽咽,“你醒過來好不好,你不能……”
一滴水墜落到了楚問的臉上,與血紅色相融,順着楚問的頸側淌了下來。
他一時有些怔愣,看着那水跡發呆,随後不确定地在自己臉上一摸。
這情緒過于陌生,以至于他自己都認不得。無論是少年時在清衍宗的時間,還是之後身居鬼主的十年,他會感受到許多洶湧的情緒,包括愛意、憎意、怒意、以及偶爾的孤寂。
但唯獨不會哭。
怔愣的同時,他将顫抖的指尖懸在對方腕處,卻遲遲未落。
大概是畏懼那最壞的接結果。
良久,他終于将指尖落下,與那冰涼手腕接觸的瞬間,心跳都停止了顫動。
但随即,空氣貫入肺部,他覺得自己再次活了過來。
——縱使極其細微,但心脈仍在。
他指尖覆上對方心口,将盡數靈力全部灌入,直到近乎幹涸,但楚問依舊沒有醒來的跡象。
現在似乎僅存唯一的辦法,縱使對方可能并不情願。
他再次俯下.身,微阖上眼,觸上了對方已然幹裂的唇。
靈力從口中緩緩渡入,心跳霎時急速,近乎窒息。
楚問長眸微顫,随即終于緩緩睜開,淡色瞳孔映出他近在咫尺的臉,還帶着幾分未知的惑然。
但宿回淵并未意識到這一點,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起身,耳膜充斥着震顫的劇烈心跳。
像是從懸崖邊墜下,在觸底的前一刻又被高高彈起,剎那間已然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直到楚問先淡聲開口。
對方目光在室內環視一周,狼藉的景象、駭人的傷口與血跡、以及跨坐在自己身上的宿回淵……
随後緩聲問道:“你是誰。”
宿回淵雙目陡然睜大,沉默良久才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些什麽。
他試探問道:“你……不記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