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楚問似是認真思索了片刻,随即又搖頭。
宿回淵瞬間呆若木雞。
極大的可能性,便是楚問強行沖破幻境被損毀了心脈, 而遭受重創再次醒來之時,人既有可能神志不清, 或者失憶。時間或長或短,因人而異。
“你受了傷, 我先帶你去處理。”宿回淵微俯下.身, 向對方伸過手去, “跟我走。”
楚問并未回應。
縱使失去了原本的記憶,但他依舊沒變化太多,甚至在未加絲毫掩飾的情況下,渾身氣質都比平日中疏冷許多。淩厲的目光, 骨相分明的下颌, 整張臉就差赤.裸裸直白寫着:生人勿近。
“你不說你是誰,我為何要跟你走。”楚問淡聲問道。
“我是……”
宿回淵剛想開口,話音卻倏地頓住了。
他們相識相知于年少,曾有傾慕, 有愛意。但轉瞬間十年過去, 他竟悲哀地發現, 自己甚至無法用語言清楚地解釋他與楚問的關系。
——師兄弟,摯友, 師徒,愛人, 還是不共戴天的宿敵。
似乎都對, 卻又都不對。
良久,他垂眸淡笑, 眸中遮掩似有落寞,輕聲道:“不過萍水相逢,路見公子重傷,怎能不救。”
楚問不知信了幾分,但終于起身。
就在這時,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宿回淵下意識環住楚問朝着身邊一滾,躲至木櫃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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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問如今傷勢頗重,他并不想多生事端。
只是他忘記了一件事,剛剛楚問将幻境強力破開之時,屋內的陳設也碎了個七七八八,木櫃旁的床榻被生生震裂,甚至将地面都砸出來一個方形的大洞。
而他順勢好巧不巧,直接從洞口滾了進去。
他在空中倒轉了兩人的方位,用自己的身體給楚問當肉墊。落地的瞬間用靈力護體,但楚問落到他身上的瞬間他還是眼前一黑,一時說不出話來。
“……起開。”
宿回淵艱難起身,嚴重懷疑若是剛剛未施靈力,肋骨都要被對方壓斷幾根。
屋內有女子聲音傳來。
“這間還是沒人,一間間去找,又要何時能找到。”
“他們破開幻境,必然經脈寸裂,堅持不了太久。”另一人答道,“那面好像有聲音,過去看看。”
兩人走到床榻邊,只見那處地面下有一巨大的方形深坑,屋內許多陳設被震到了下面,但并無人影。
“沒人,去下一間找。”女子說。
腳步聲逐漸走遠了。
楚問阖着眼,身體微繃,終于忍無可忍道:“這位小公子,你是不是離我過近了些。”
剛剛情勢緊急,宿回淵瞥見坑洞旁邊有一處極小的縫隙,從上往下看恰好處于死角之中,被陰影牢牢遮掩。
他便帶着楚問擠到其中,空間實在過于逼仄,連轉頭的空間都沒有,兩人身體的每一寸都被迫緊貼,對方的面孔也近在咫尺。
後來楚問無奈,先閉上眼。
他總覺得身前的黑衣人絕非萍水相逢之人,但卻想不起來分毫,且一旦有絲絲縷縷的記憶緩慢浮上來,便頭痛欲裂。
他對于之前的事情,包括自己的身份,都完全不記得,唯獨有一種隐隐的感覺——
他們曾經很熟悉。
“情勢緊急,不得已而為之,多有得罪。”宿回淵起身,解釋道。
“為何要躲她們,我身上的傷又是從何而起。”楚問開口。
“你現在傷勢很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宿回淵目光移到對方胸口前的傷,“至于你的傷口……”
他錯開目光:“我也不知道。”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兩人要如何從深坑中上去。
楚問目光移向身側塵霜,伸手,卻并未拔動。他又嘗試了一遍,這次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長劍依舊黯然無光,分毫不動。
詭異的沉寂在兩人之間緩緩蔓延。
宿回淵感受到心髒傳來隐隐鈍痛,随後艱難開口:“你現在靈力受損,大概用不了劍。”
楚問現在心脈受損,靈力幾乎于全失。
宿回淵現在甚至有些慶幸對方暫時失去了記憶,否則……他無法想象那樣不可一世的劍尊,在面對自己靈力受損時,會露出什麽樣的神色。
楚問自然不會明說,但他都明白。
就像十年前那天一般,絕望、顫抖、帶着玉石俱碎的決然。
鬼王刀泛着通體詭異黑氣,從宿回淵袖中竄出,刀意緩緩在刃邊凝結成一處穩穩的平面,能夠托着兩人上去。
楚問指尖從塵霜劍上移開,踏上鬼王刀的邊緣,并未有多餘言語。
兩人便這樣各站一邊,直到穩穩落在地面上。
“如果你信我的話,我帶你去個地方。”宿回淵輕聲說,“或許能幫你修複記憶與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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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廣袤,西域瑰奇,山川連脈。繼而向西至邊境,有巍峨神山綿延不絕,常年積雪,所謂仙境昆侖。
各大宗門錯落于各地,但都以得道升仙為目的,但相傳昆侖山頂居住着真正的仙人,以朝露為飲。
千百年間不少人上山前往,卻都由于環境困苦望而卻步,據說昆侖山路上有仙人設下的能迷惑人心的陣法,縱使修為再高深的修士,進了陣法也只能原地繞圈,無法前進半步。
修士尚且無法上山,更何況是如今靈力有損的楚問。
“你上來,我背你。”宿回淵說。
楚問搖頭。
宿回淵忽然想到,之前假扮身份混進清衍宗之時,在薛方起死回生的老妪家中,他負傷假裝失明,楚問便是那般抱起他的身體,走過滿地狼藉。
“你之前也背過我的。”他說,“這下算我們扯平了。”
楚問垂眸凝視着他,緩緩問道:“你到底是誰。”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問話,語氣卻與剛剛全然不同,少了幾分單純詢問的疑惑,而多了幾分質疑與探尋。
“我用長劍,你用短刀,我們顯然并非出身同門宗派,可又為何在此相遇。你對我的傷口諱莫如深,卻能找到治我的方法。”楚問盯着宿回淵的眼,一句句逼問道,“很明顯我們相識已久,你又為何說我們只是萍水相逢。”
宿回淵倏然失笑。
無論怎樣,楚問還是楚問,他終究騙不了他。
“很久之前,我們确實相識,只不過經年日久,誰還會在意當時的童言無忌,因此我簡言萍水相逢,倒也不是不對。”宿回淵說,“你身上的傷口的确與我有關,但我卻無意想害你,因此想帶你去療傷,我并不喜歡虧欠于人。”
他指了指自己的後背,“怎麽樣,要不要上來。”
楚問似是接受了這個解釋,沉默片刻,終于将自己搭在對方身上。
山腳下有一處透明結界,宿回淵将手緩緩觸上,結界的顏色微變,繼而開出一道門來。
舉目遠眺,是漫漫無盡的山路,周遭冰雪肆虐,酷寒無比。
宿回淵背着楚問盡量穩住步子,但實則身體已然發僵,牙關緊咬。
結界放他進來,但并不代表會讓他輕易地上山。
已然飛升的天神境界高深莫測,境界的巨大差異帶來碾壓感,威壓宛如一張沉重的鐵網牢牢壓下來,使人幾乎喘不過氣來,每邁一步都要使出渾身的力氣。
愈向上走,壓迫感便愈重,宛如泰山壓頂。沒走幾步,宿回淵已經被逼出了一身冷汗。但山路高聳入雲,尚且看不見盡頭。
狂風夾雜着飛雪,仿若尖刀般刮在人的臉上身上,衣衫盡破,皮膚被劃出道道血痕。
昆侖山四季覆雪,溫度低寒,身上剛滲出的薄汗立刻結成冰水,帶來針紮般的刺痛感。一人走上去已是不易,更何況他身上背着一個楚問。
全身已然凍僵,四肢幾乎失去了直覺,他只能一步步機械地邁着步子,滿心只有一個念頭。
不能停。
不能停。
楚問的狀态也好不到哪去,他身受重傷,并無靈力禦寒,臉色肉眼可見地慘白下來,有些無力地垂着頭,鼻息打在對方頸側。
“你放我下來……”他說。
“別廢話。”宿回淵艱難道,“很快就到了。”
他擡頭,山路至少還有半程。
“你身上在抖……”楚問輕聲說。
縱使毫無記憶,在如今的關頭下,也很難不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你其實不用……”
聲音越來越小,直至徹底聽不見。
宿回淵心下一緊,喚道:“楚問,別睡!”
他艱難擡手,将鬼王刀凝成一道能禦寒的屏障,悉數圍在了楚問身上。
靈力有限,卻還要被迫分出部分,剎那間不可忽視的巨大威壓令他膝下一軟,幾乎就要跪在地面上。風雪盡數順着氣息湧入,脖頸處瞬間染了一片血痕。
宿回淵瞳色赤紅,渾身浴血,強撐着一寸寸站了起來,骨節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周身鮮血順着衣袍下擺淌下來,每走一步,都滴墜着猩紅的血跡。
從山腳蜿蜒向上,直至雲間。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意識即将模糊之時,他終于到了山頂。
衣衫被風雪盡數劃破,鞋履、衣袍下擺都浸滿了血跡,是被結界強壓下出的鈍傷。他整個人甚至再沒了站立的力氣,緩緩倒下.身去。
周遭仙樂悠然,流水環繞。依稀間,眼前出現一個身影。
那身影瘦削,身着玄黃,他身側有一巨大的銅爐,為煉丹用,幾個童子正在銅爐邊扇風。那人微擡手,幾名童子便颔首退下了。
神君緩步走到二人身前,随後長嘆口氣,輕道:“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宿回淵并未擡頭,卻知道對方是在說誰。
“他心脈寸裂,靈力盡失,意識有損……”他艱難道,“救他。”
神君手中拂塵輕揮,楚問的身體緩緩被白光托起,透明光點不斷傾瀉下來,傷口也已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恢複。
“我會救他,但你要記得你應許我的事情。”
“自然。”宿回淵冷然道,“待塵埃落定後,我自會親自跳進你的銅爐之中。”
神君斂眸道:“大可不必如此。”
宿回淵一寸寸站起身,身上的每處關節都在叫嚣着疼痛,但他渾然未覺。周身被鮮血浸濕,眸光森寒,仿佛從三千幽冥之下最駭人的厲鬼。
“還有一事。”他淡聲道,“楚問醒後,無需保留他失憶後的回憶,也無需讓他知道我來過。”
半空之中,楚問的指尖無意識微動。
神君動作一頓,随即颔首道:“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