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宿回淵這次回來的時候心情很不好。
他一身黑衣,周身裹挾着戾氣,身上的熱氣被幽冥河水浸泡得消失殆盡,只剩下刺骨的森寒之意。
鬼主向來蹤跡莫測, 衆鬼得知他臨時回來, 匆忙醒去周身酒氣,到門外俯跪等候。
宿回淵從他們身邊緩緩走過,并未停留片刻,也并未言語。
衆鬼低着頭冷汗直冒, 不敢發出一絲聲音。宿回淵越是這樣一言不發, 他們越是心裏沒底。
當年宿回淵讓前任鬼主主動讓位的事情誰人不知, 他們對鬼主或許沒有絕對的敬意,卻是有絕對的畏懼, 而正是畏懼造就了絕對的服從。
畢竟誰也不知,一向性情難測的鬼主如今風平浪靜, 等下保不準要将鬼王刀抵在哪個倒黴鬼的脖子上。
但直到宿回淵穿過他們走進殿中, 他都沒說任何話,做任何動作。
許久, 确認宿回淵走遠後,他們才起身擦去額頭上的冷汗,疑惑道:“鬼主今天怎麽什麽話也沒說,什麽事也沒管,真是奇怪。”
“就是啊,我身上酒氣未散,差點以為自己腦袋不保了。”
“沒看出來鬼主今天心情不好嗎。”一個女鬼尖聲罵道,“等會要是把鬼主吵回來了,咱們一個也別想活命!”
衆鬼欲言又止,終究是四下散了。
宿回淵沉默地穿過幽冥河,走過巨石砌成的宮殿,路過那人骨嶙峋的功勳王座,繼而走進自己的居室中,躺在冰涼的絲綢被上。
心亂得很,不想說話,不想睜眼,甚至連周遭的陰火都覺得無比聒噪。
但他回來的消息還是很快傳遍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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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有掌事鬼托着一大摞文書走進來,幽聲道:“鬼主,這是近月來小鬼門四下收集來的情報,還有鬼界的名冊細節,請鬼主過目。”
宿回淵擺擺手,示意他放在一邊。
過了一會,又有推門聲響起,沉聲道:“鬼主,前些時日鬼界的結界有所破損,請鬼主示意。”
“先放着吧。”宿回淵淡聲道。
“可結界有損,一旦有宗門聯手前來,恐不能應對。”那鬼沉吟片刻,繼而說道,“近些日子,劍尊楚問未見蹤跡,鬧得沸沸揚揚,大家都傳楚問離開清衍宗後,先來了鬼界,恐怕會生出許多事端來。”
“先是傳神丹在我這裏,後是傳楚問的蹤跡,前後加起來已經半月有餘,除了楚問來過一次,其他宗門不過是都在做縮頭烏龜,等着最先出頭的那個替罪羊。”宿回淵冷笑,“你太高估他們了。”
那鬼還想說些什麽,卻只見宿回淵微擺了擺手,意思是不想再聽,便識相退下了。
又過了片刻,門再次響起。
宿回淵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滾”字剛想說出口,餘光卻瞥見秦娘淺黃色的衣角。
十分難得地,情緒平複了不少。
秦娘将一碗藥放在床側,輕聲道:“他們來找你,都被趕出去,不知道你為何生氣,卻又不敢問,便都讓我過來。”
她敏銳地嗅到血腥氣,問道:“怎麽受了這麽重的傷。”
宿回淵将一側被子攏到自己身上:“不妨事。”
秦娘嘆息道:“你這一走就是十天半個月,鬼界都要翻個底朝天,你若再晚幾日回來,恐怕鬼主的位置都能被別人搶了去。”
“叫他們搶。”宿回淵無所謂道,“我要看看誰要找死。”
秦娘并未繼續與他争辯,只是無聲将藥碗又推近了幾分。
宿回淵盯着藥,忽然問道:“我每次發作的時候是什麽狀态。”
秦娘一愣,似是沒想到他會忽然問這個,随即道:“經脈寸斷,心血逆流,半昏半醒……倒也沒什麽特別的表現。”
半昏半醒……
宿回淵無聲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彙。
“我忽然想到十年前的一件事……”他似是自言自語,聲音幾乎微不可聞,“那天我跟前鬼主說話,雖然明知不可能……但總覺得他來過。”
“他”是誰,并未明說,秦娘也沒多問。
秦娘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床邊的玄色長櫃夾層中,擺放着一個極其精致的小瓷瓶,不似鬼界中物。位置極其隐晦,以至于她之前過來之時從未見到。
“就算來過又如何。”她不解問道,“只是見一面而已,很重要嗎。”
“大概吧。”宿回淵輕聲道,“假如他真的來過……或者至少我覺得他會來,或許現在都會很不一樣。”
若當真如此,悉數誤會大概會迎刃而解,只要對方依舊信任他,他定然不會留在鬼界,身居鬼主。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會回到清衍宗,回到對方身邊。
可有時便是最隐秘、最難以追溯的情感,成為了一切不确定性的本源,可日久經年後,卻又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或許他們之間的感情,并非他一向以為的那般牢固、堅不可摧。
秦娘目光微垂,随後緩聲道:“我從小跟我娘住在一起,房間裏堆滿了玄黃醫術古籍,自打我出生開始就在,我娘說是我爹的書,還說我爹是個很厲害的醫修。”
話音停頓片刻,“直到我娘臨死之前,還在說我爹有多麽好,說若是能再見到我爹一眼,便死而無憾了。可我從生到死,都沒見過他一眼,無論我娘臨死前他會不會出現,那一眼都不會改變我對他薄情寡義的印象。”
宿回淵看着她,良久才說道:“或許你娘只是想跟他道個別。”
“或許是吧。”秦娘說道,“我娘總說他有許多苦衷,總是不得已。”
“人世間每個人都有苦衷,唯有我們不能有。”宿回淵輕笑道,“做錯事便是罪無可赦,做對事情也能被說成錯,畢竟是厲鬼魑魅、青面獠牙,令人談之色變的幽冥鬼界。”
他淡聲道:“我們可以做任何事,唯獨不要替別人找借口、找苦衷。”
秦娘沉默片刻,随即斂眸道:“那你接下來又作何打算。”
“說起來……我本并不打算再去見他。”宿回淵有幾分無奈笑道,“只是我在上山路上将鬼王刀融成屏障給他禦寒,可末了卻忘了帶走。”
“你要回宗門嗎?”秦娘眸中有了些許光亮,“我能跟你過去嗎?”
“你要做什麽?”
“只是太久沒去人間看看,感覺整個人都沒了生氣。”秦娘幽幽道,“而且若是他尚未回到清衍宗,陰七之時,你還得靠我的藥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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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萬籁俱寂,寧雲志手持長劍坐在清衍宗門口,拿出小本子寫來寫去。
一旁的小修士問道:“寧兄,我好像在宗門比試上見過你,你不是內門弟子嗎,為何要來守門。”
“是我主動要求的。”寧雲志眼睛從本子上移開,“這樣如果師尊師弟回來了,我就會第一眼看見他們。”
“哎,楚劍尊靈力深厚,肯定不會出事的,但是那個小弟子的話可就不好說了……聽說是落進了高僧焚魂集出的血棺中,又沉進了水裏,而且這都多久過去了?怕是兇多吉少。”
“二十一天整。”寧雲志翻了翻小本子,“他肯定沒事的,我每天早上起卦,你看——”
小修士擡眼一看,只見對方小本子上滿滿當當,寫的都是大吉。
“這可別被長老看見了……”他連忙放低聲音,“大長老最讨厭玄學一事。”
兩人說話間隙,附近忽然傳來聲音,小修士敏銳地拔劍問了聲“誰?”,寧雲志更是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然後,一只松鼠從他們面前跳過去,走了。
“……又不是。”寧雲志頹然坐在地上,“這已經是這二十天內經過的第十八只松鼠了,可能還是同一個。”
“我看你還是別抱太大希望了,這段時間你明顯瘦了不少,別最後人先垮了。”
“寧雲志?”遠處忽然有聲音喊道。
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夜色中很是明顯。
剎那間寧雲志整個人都徹底僵住,随即倏地高高蹦起來,在小修士還未緩過神時飛奔出去。
他看見遠處走來兩個人影,走在前面的人身着黑衣,與夜色相融,但映着月光并不難看出,那就是他的師弟寧邱。
寧雲志簡直要哭出來,手忙腳亂地将小本子塞進袖口中,跑出去一把将寧邱熊抱起來。
這下宿回淵和秦娘兩個人都徹底僵住了。
寧雲志意識到失态,很快下來,用袖子胡亂抹了抹眼淚,“你可算回來了,我就知道你還活着!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明天帶你去見師叔,大家都很擔心你。”
随後又将目光轉向秦娘問道:“那這位姑娘是……”
秦娘打扮成少女模樣,長發溫柔挽在身後,身着鵝黃色衣裙。未着妝容,亦未佩戴飾品,皮膚透白,看上去有種我見猶憐的柔弱之感。
寧雲志緩緩後退一步,耳垂一寸寸紅了起來。
片刻沉默後,秦娘答道:“小女子秦娘,寧公子落水後我恰與村民将其救了出來,只是我并無親人,便同寧公子一同前來。我略通玄黃醫術,若是公子不嫌棄,或許在宗門中能派上些許用處。”
“原來是師弟的救命恩人,快請進來!”寧雲志幫秦娘提過包裹,面色又紅了幾分,“那今夜勞煩姑娘先在客房的後山……後山的客房暫住,後面看師叔如何安排。”
宿回淵敏銳聽出對方言外之意,問道:“楚問還沒回來?”
“沒有。”寧雲志落寞垂眸,“師尊已經離開清衍宗十餘天,了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