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都說了早上不要來找我。”宿回淵踹開門, 語氣不善, 泛着困意, “有事快說。”

“我我不是故意的。最近天寒,怕你們昨夜感染風寒,特意煮了姜糖水……”

宿回淵一愣。

“那個……”寧雲志再次開口,欲言又止, 面色泛紅道, “另一份是……是秦姑娘的,麻煩幫我給她送過去。”

果然。

宿回淵有幾分玩味地看着對方神色,笑道:“你怎麽不自己送過去?”

“我……大清早去敲姑娘家的門,多不合适……”

“那我去敲就合适?”

寧雲志一愣, 随即恍然道:“也對。”

“我可以幫你送。”宿回淵拿起姜汁, 似笑非笑道, “但我勸你,別打她的主意。”

“我沒有!我就是看她面善, 生得瘦弱,又沒有家人, 怪可憐的, 而且還救了你的命,理應好好招待才對。”

“面善?”宿回淵反問。

他下意識想到, 寧雲志會不會見過秦娘,繼而暴露其身份。但窮盡記憶,也沒想到兩人能見面的機會。

“雖然從未見過,但就是莫名覺得眼熟……”

話說到最後,連寧雲志自己也沒了底氣,微垂着頭,似是有些懊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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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回淵:……

不過是借口罷了。

話雖如此,宿回淵還是将姜湯送到了後山秦娘的房間裏。

末了竟覺得新奇,在鬼界待得久了,越是鮮活便越是有趣。

宿回淵在秦娘房間裏找了把椅子坐下,下颌點了點桌案上的姜茶,“昨夜那小子讓我送來的。”

秦娘注視着那碗黑褐色的液體許久,随後慎重坐下.身來,從衣袖中掏出銀針,朝着碗裏一探。

“鬼主,這是由方糖、生姜、蔥葉熬制成的,看起來火大了些,沒毒。”她擡頭說道。

宿回淵失笑道:“不是這個意思,是送你喝的。”

秦娘蒼白的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随後喃喃道:“給我喝的?”

她身為鬼醫,鬼界縱使對她都很和善,但若是想在那孤孑之地觊觎所謂的照料與關心,未免過于奢侈。

自從有記憶以來,向來都是別人請她幫忙探藥、醫病,從未想過在冰天雪地裏跋涉一夜後,竟還會有人來想着她。

因此姜湯送過來的第一瞬間,她下意識便覺得是寧雲志讓她幫忙探藥,完全未作他想。

秦娘雙手捧起碗,似是有幾分珍視,随後将其中湯汁一飲而盡。

宿回淵拿起另一碗,也嘗了一小口。

卻不想吞下去的剎那,只覺眼前一黑,劇烈地幹咳幾聲,差點将其悉數吐出來。

“你不覺得苦嗎?”他看向面不改色的秦娘。

秦娘咽了咽口水,臉色似乎比平日裏更要蒼白一些,像是還沉浸在剛剛的心有餘悸。

“覺得。”她輕聲說,“火太大,燒幹了。但畢竟是一番心意,免得浪費了。”

後來,便是秦娘一個人喝光了兩碗,她單手捂住喉嚨,抑制住想吐的欲望,幽幽道:“下次,還是不要有這番心意比較好。”

宿回淵從秦娘處出來時已是正午,清衍宗弟子都下山用午膳去了。宿回淵逆着人群往山上走,周遭愈發清淨。

一時間不知道該去哪,楚問不在,整個清衍宗都索然無味了許多。

兜兜轉轉,等到回神之時,發現自己已然站在了一棟頗為典雅的房間前。

——正是十年前,自己在清衍宗的住所。

他這次回清衍宗之後從未來過這裏,雖然此處與楚問的住所相距極近。

原因無他,只是不想将自己與曾經的宿回淵牽扯起來。

房間年頭久遠失修,屋頂甚至有處漏雨,他十分懷疑某個狂風驟雨的夜裏,屋頂真的會整個被掀走。

可就在如此的情況下,庭院卻幹淨得有些過分,像是常常被人打掃清理過。

會是誰呢。

他緩緩走進去,地面上鋪着淺淺一層松針,走上去的感覺很奇妙。

楚問曾經跟他說過,在鋪滿松針的地面上練劍,就不會摔得太慘。

房檐已然破損,但他還記得自己曾經很喜歡坐在房檐上等楚問過來。那時候他身體狀态尚且很差,沒法與清衍宗的弟子同樣修習,楚問便會在傍晚帶他練劍。

楚問是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的典範。自己練劍從不嫌累,但是教起別人的時候,耐心多得仿佛用不完。

走進室內,陳設與自己離開前相差無二,空間不大,一側牆壁前擺着兩張拼在一起的桌案,是因為他不喜研習經法,楚問便坐在旁邊跟他一起。

……

每一方寸、每一瞬息、一樁樁、一件件,似乎都與那人脫不開關系。

宿回淵覺得有幾分壓抑,正想離開,卻發現角落裏有一顆小小的銀珠,尚未蒙塵,應該是剛掉落不久。

銀珠上面帶着一.股極其清淡的雪香,是經年日久沾染上的香氣,極淡,卻不易散。

應該是楚問的東西,只是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宿回淵将其拾起來,身後卻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寧邱?”

他猛地轉頭,只見楚為洵正站在他身後。

楚為洵輕聲道:“聽聞你昨夜回來了,還想着去看看你,沒想到先在這裏遇上了。你……為何會在這裏?”

“恰巧路過,有些好奇,便進來看看。”宿回淵答。

“原來是這樣……”楚為洵笑道,“你新入清衍宗或許有所不知,這是宿回淵之前的住所,我經常前來打掃,你倒是頭一個會主動進來的人,其他人對這裏都唯恐避之不及。”

“為何要過來打掃?”宿回淵問,“他殺了你父親,你不恨他?”

“當然恨。”楚為洵冷聲道,“我日夜恨不得将其手刃,抽筋剔骨,為他報仇……”

“但每次當我來到這裏時,又總會想起我們小時候。我自小體虛,從不修習,我們便常常在一起玩耍,闖禍,經常被我爹罵……”楚為洵微閉了眼睛,似乎還能回想起當時的場景,“可那個宿回淵在十年前就已經死了,現在的,不過是一個不共戴天的鬼主罷了。”

楚為洵面色蒼白,淡笑道:“懷念着一個,又憎恨着另一個,很奇怪是不是。但人有時候就是這般的矛盾,并無非黑即白……”

舊日的回憶如同潮水一般席卷過來,縱使他已經盡力将自己抛之事外。

現在一閉眼,仿佛還是十年前的那個冬日,楚為洵抱着從山下偷買來的酒跑到他房間中,兩人一起去後山打鳥,然後坐在沐着夕陽的檐頂,等着那白色身影的出現。

可再睜開眼,卻只剩滿目荒寂。

他們都已經長大,有了各自的情仇。

宿回淵的聲音有些喑啞,問道:“除了你,平日裏還會有其他人來這裏嗎。”

或是懷念,或是憎惡,或是單純好奇心作祟。

“未曾見過。”楚為洵嘆道,“不過也不好說,畢竟這裏未設結界,只要誰想,都是能進來的。”

說罷,又捂嘴咳了起來。比起宿回淵上次見他不過月餘,整個人卻像是又瘦削了不少。

宿回淵想說:秦娘精通醫術,雖沒有華山醫修那樣專精,但讓她幫你看看,或許會有用。

但事到如今,他仿佛已經沒有力氣再說出這句話。

正在此時,門外有喧鬧聲響起,迎面走來幾個白衣修士,身側還跟着不少看熱鬧的弟子。

“寧公子,長老有請。”修士淡淡道。

話雖如此,但看上去來意不善。

楚為洵攔在宿回淵身前,問道:“能否問下是何事?”

見是楚為洵發話,修士也并未隐瞞,如實道:“楚劍尊曾與寧公子一同下山游歷,如今寧公子死裏逃生,劍尊卻至今未歸,長老……對此存疑。”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剛剛長老命我們搜查寧公子的居所,在其中發現了西域奇毒與些許邪符,與松山真人一事頗為相關。”

宿回淵冷然道:“我不曾有過那些東西。”

楚為洵左右為難,“這……此事怕是多有誤會,寧邱也是剛剛死裏逃生回來。既然事關重大,不如将長老請過來,衆目睽睽之下,更好定奪。”

宿回淵目光一凜。現如今寧邱的身份不過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小弟子,何德何能與楚問的失蹤聯系到一起,誰又會大費周章将那些東西放進他的房中。

倘若是有人刻意為之陷害于他,很有可能是他的身份已經受到懷疑。既然如此,衆目之下,反而百口莫辯,更難脫身。

他此次回來只想将鬼王刀拿走,其餘的一概不加以牽扯,更不能讓自己與松山真人之事有所牽連。

白衣修士猶豫片刻道:“還是得請寧公子先跟我們走一趟。”

宿回淵面色冷下來,一字一頓道:“我若是不走,又當如何。”

環顧四周,不過是幾個小修士和一個楚為洵,解決起來綽綽有餘。若是白衣修士依然強求,他只能打為下策。

只是将幾人打傷再逃走,寧邱這個身份便不能再用,再次潛進宗門拿到鬼王刀的機會也趨于渺茫。

但別無他法。

白衣修士開口的瞬間,靈力已然抵于掌間,即将破空而出——

就在剎那之間,空氣中有着細微的靈力波動,白衣修士也瞬間噤言,宿回淵敏銳感受到,随即無聲卸了掌中靈力。

下一瞬,有清冽之音從頭頂傳來,極淡,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威壓。

“何事喧嘩。”

宿回淵身體驟然僵住,這個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但距離上一次聽聞,卻又恍若隔世。

縱使已經知曉結果,但在親眼見到對方安然無恙之時,心中巨石才算落了地。

那身影從空中飄然而落,擾散林間飛雪,宛若驚鴻乍現。

宿回淵并未轉頭,餘光只瞥見白色衣帶自眼前閃過,清雪香撲鼻而來。

短暫的沉默後,人群中爆發出歡呼聲。

“是楚劍尊回來了!”

“快!快去禀告長老!”

周遭倏然亂成一團,在場的衆人除了楚為洵都是小輩,紛紛向楚問行揖鞠禮。

宿回淵無聲向後退了半步,低着頭,竭力使自己的存在感小而又小。

楚問從他身邊走過,身影交錯的瞬間,似有片刻的停頓。

白衣修士向楚問講明來龍去脈,楚問聞後并無言語。

緊張的情緒一寸寸蔓延,宿回淵心下沒底,若是楚問也覺得他身份可疑,他若是再想現在逃走,便免不了一番血戰。

對上楚問,他并非毫無勝算,他們師出同門,彼此的招式悉數了如指掌。

只是他不想。

他不希望有一天,他會用楚問親手教給他的劍法,與楚問殊死相搏。

不知過了多久,楚問終于動作,向宿回淵的方向走了過來。

他依舊垂着頭,看着對方的腳步一點點靠近,衣袍下擺的銀紋一點點明晰,心跳逐漸收緊,直到那如芒在背的視線從頭頂落下。

呼吸在此刻停滞。

“何時回來的。”楚問淡聲開口。

在剛剛沉默的時間,宿回淵想象了無數種對方的問題以及應對的方式,唯獨沒料到對方會先問自己。

頭腦空白了一剎,随即答:“就在幾日前。”

“可有受傷?”

宿回淵啞聲道:“不曾。”

“好。”楚問終于問道,“那房間中的毒粉,邪符,從何而來。”

“弟子不知。”宿回淵心若擂鼓,“那些不是我的東西。”

本以為楚問會繼續詢問,卻不想片刻後,楚問轉身,那份威壓感也倏然消失。

楚問向白衣修士微颔首:“如你所見,并非是他的東西。”

“這……可是長老那邊……”

“我不妨事,只是受了些傷,與他無關,之後我會親自與師叔解釋。”楚問長眸微斂,似是朝着宿回淵的方向看過一眼,又仿佛只是錯覺。

“我的事,還是不要為難小輩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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