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掃過地面之後, 開始整理房間中的物品。
他本想着楚問或許能給他一些指示,但沒想到對方只是安靜地坐在桌案前喝茶, 目光偶爾向他這面瞥過來,看得他渾身不自在。
房間內的陳設也十分整齊, 他所謂的整理不過是将桌案上的筆硯從右邊移到左邊, 甚至還弄亂了些許。
楚問也并不介意, 沉默看着他,大有不打算開口的意思。
宿回淵表面上淡定異常,實際上內心早已亂成一團。
他不知道楚問現在是什麽意思,對方是否已經猜到了什麽, 已經猜測到哪種地步, 他是否還有回旋的餘地。
若是對方開口,或許還能從其中套出七七八八的話來,但就是如今這樣死一般的沉寂,讓他無端慌張起來。
無端有一種冥冥的預感, 一切似乎早在對方的掌控之中, 而他的一言一行, 似乎盡數都不着寸縷地展現在對方面前。
他轉身試探性對楚問說道:“師尊,整理好了。”
楚問聽聞, 不緊不慢地将茶盞放下,目光示意他坐在對面。
宿回淵這才發現, 桌面上有兩盞茶杯。
而楚問是進門後立刻沏的茶, 說明早在對方進門的瞬間,就知道了屋子中另有其人。
他在對方赤.裸裸的目光直視下緩緩拿起茶杯, 心思亂飄,直到一盞茶見了底,都沒嘗出茶的味道。
喉嚨無聲微動,莫名的情緒在極致的沉寂中無限蔓延。
他幹咳了一聲,先開口,話中沒什麽底氣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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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問長眸微擡,清冽目光淡然掃過來,輕聲道:“你把房間翻亂了。”
宿回淵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卻又聽見對方下一句話,心複而提到嗓子眼。
“在找東西?”楚問似是随口問道。
“沒有。”他矢口否認,又為自己斟滿了茶水,來掩飾自己略微的心虛。
兩人對坐在桌案旁,在這樣近的距離下,任何一個微小的動作、表情都逃不過對方的眼睛。
宿回淵感覺自己的心髒正赤.裸裸擺在桌案之上,被迫接受着對方的檢視與探尋。
“這是上次從華山帶回來的雪山清茶,味道如何。”楚問随意問道。
“是好茶。”他心不在焉答。
楚問無聲嘆了口氣,極小的幅度搖了搖頭,繼而将茶盞放置在桌面上,發出輕微的敲擊響聲。随後,他将茶壺蓋子打開,從桌案下放取出一罐茶葉,當着宿回淵的面放進去一小把。
宿回淵一愣,這才緩緩發覺出不對。
剛剛的茶壺中,分明沒有茶葉,怪不得他一開始并未嘗出味道。
可那時他心神不寧,并未深究。
“你看上去心不在焉。”楚問嘆道,“如果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可以跟我講。”
宿回淵垂眸沉默片刻,随即搖頭。
“……好。”楚問終于決定了什麽一般,站起身來,“房間另一邊還沒整理。”
宿回淵一愣,順着楚問的目光看過去,房間的另一邊都隐在屏風之後,較為私密,怕楚問介意,所以剛剛并未進去。
走近了,便有淅淅瀝瀝的水聲傳過來。
他這才想到,楚問剛剛朝浴桶中放了水,但怕是一直未關。
他快步走進去,只見浴桶早已接滿,但熱水依舊從浴桶的邊緣不斷冒出來,淌在了地上,實木地面早已濕漉一片,整個屏風後都蒸騰着熱烈的水汽。
他三步并兩步上前将水關掉,随即看着滿地的水跡發愁。
“不用管,天寒,很快便會幹。”楚問毫不在意般淡聲道,“先幫我把床榻理好。”
宿回淵走到床榻前,此處冷香較別處要更為濃郁幾分,有透白色紗簾垂下,将床榻內部遮了徹底。
拉開紗簾,便是整整齊齊的床褥,淡青色,上有銀線繡紋。
他只覺有些奇怪,被褥疊得整齊,甚至連一絲褶皺也沒有,況且剛剛他翻找鬼王刀之時也并未翻動此處,楚問為何點明要他整理這裏。
他将雙手緩緩搭在褥上,掌間傳來綢緞冰涼的質感,手覆在上面的瞬間,平整光滑的褥子便多了不少褶皺。
宿回淵:……
他覺得自己反倒越整越亂。
他一遍遍嘗試将那些褶皺鋪平,卻發現不過是徒勞,他仿佛在試圖壓平水面,卻只是徒增更多波紋。
然而,就在雙手無意觸到枕邊時,他周身一愣。
——褥子下面,有冷鐵堅硬的觸感。
心髒倏然狂跳,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将手移開,餘光卻始終盯着那塊淺淺的凸起。
他總覺得,那痕跡與鬼王刀的形狀有幾分相像。
但又不敢确認,畢竟很難想象楚問其藏在被褥之中。
正當他無比糾結之時,楚問的聲音忽從頭頂傳來。
“既然好奇,便拿出來看。”
這聲音将宿回淵吓了一跳,畢竟剛剛注意力全在鬼王刀上,并未發覺對方何時已然走近到自己身後。
兩人之間不過相距咫尺,甚至他稍微退後一步,便會撞上對方的身體。
“我只是……”宿回淵覺得自己嗓音有些幹澀,“好奇師尊枕下為何會有兵器。”
“回來得匆忙,随手罷了。”
楚問淡聲回答,随即在宿回淵的目光中一點點走上前去,伸手将褥下的冷鐵取了出來。
宿回淵緊盯着對方的手,片刻未移,呼吸也下意識屏住,在對方取出的瞬間,他覺得自己周身的血都冷了下來——
壓在床褥之下的冷鐵,通體黝黑,刀刃鋒利,正是鬼王刀無疑。
他确實完全沒想到它的藏身之處竟在此地。
“不是來找它?”楚問将鬼王刀遞了出去,“拿着。”
宿回淵垂眸接過刀刃,不知是否由于周遭熱水汽過重的緣故,有些口幹舌燥。他不知楚問為何将鬼王刀交給他,亦不知對方心中所想。
但顯而易見的是,楚問現在已然對他有所懷疑,他必須要走了。
見楚問将刀交給他之後并無要開口的意思,宿回淵淺淺朝對方行了禮,随後緩緩退出去。
就在即将開門的前一瞬,對方冷然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要走了嗎。”
宿回淵步子微頓,但并未回頭,答道:“若是師尊沒有其他要吩咐的事情,弟子便先回房中。前幾日剛回宗門,還有許多事情尚未妥當。”
“然後呢。”楚問淡聲道,“然後要離開宗門,回鬼界,對嗎。”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宿回淵整個人都徹底呆楞住了,剎那間仿佛有冷鞭抽打過他的四肢百骸,心髒停跳了一剎,連指尖都泛着寒意。
最壞的預感浮出水面,楚問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曾覺得楚問最多便是對他的身份有所懷疑,但如今看來,對方不僅已經猜測到了大半,而且還将此事挑明,将他最後的退路徹底封死。
既然挑明,意味便再明顯不過——
意味着對峙、争執、刀劍相對、不能善了,不留一絲轉圜的餘地。
楚問甚至不想放他走。
宿回淵幹笑道:“師尊這是何意……”
“何意?”楚問緩緩走上前來,腳步聲在無邊的寂靜中清晰可聞。
宿回淵無聲收緊指尖,彙聚靈力,緊握住手中刀刃。
“你喬裝打扮成新弟子潛入宗門,後來沉進血棺之中假死轉換身份,如今又意圖拿走鬼王刀。”
一字一頓,将事實悉數吐出,仿佛對他的聲聲審判。
“宿回淵,你還想瞞我多久……”說到最後,聲音輕了下來,尾音融成幾乎聽不見的輕嘆。
心跳倏然止住。
下一瞬,楚問握住他攥緊鬼王刀的手,卸去他手臂上的力氣,輕聲道:“我并非想與你兵戈相見……”
“……”
宿回淵垂着眸子,沉寂許久,随後緩緩轉過身來,直視楚問的眼。
他用刀刃在自己下颌上一劃,将假面悉數扯掉,只是并未刻意收力,下颌處瞬間泛起一道血痕,順着蒼白的脖頸緩緩淌下,融入領間。
假面扯下,原本的膚色要更為蒼白幾分,長眉入鬓、鳳眸疏冷、驚鴻一面,脖頸上鮮血乍然,宛如蒼山覆雪、點墨朱砂。
他輕笑,眸中似有蒼涼:“既然你都知道了,便也無需這般假惺惺,你我之間,一個是高高在上、懷揣天下大義的劍尊,一個是食人飲血、手掌萬千惡鬼的幽冥鬼主。你告訴我,我們怎麽可能不兵戈相見。”
“這些年間,我一直在探查當年之事,若你尚有冤屈,盡可以告知于我,清衍宗向來崇天下大義,不會過分苛責于你。”
“這些年?”宿回淵仿佛聽到了極為有趣的事情,“那你告訴我,你查到了什麽,真相又是什麽。”
楚問似是想開口,但終究沒說話。
他确實尚未探明真相,甚至還差得很遠。
“十年前,我刺死楚幟,逃竄在外,若你當真信我,為何不來親自問我;當時我受各大門派所追查,身受重傷,你為何不來找我;鬼界紛争不斷,厮殺予奪,弱肉強食,若你當真挂念,為何不來看我。整整十年間,我委身鬼界,遭受無數人憎惡唾罵,你明明有無數的機會可以……”
他想脫口而出“來救我”,但又覺得過分卑微。
他并不奢求別人主動為他做些什麽,一點點努力便已經足夠。
但整整十年間,那些曾經所謂的愛人、友人、師門,統統杳無音信,沒有一人對此事有所懷疑,嘗試探查。
仿佛他可以被那些人輕易地遺忘、抛棄。
仿佛他在那些人心中,本就是濫殺無辜、屠殺宗門的惡人。
他繼續說道:“如今我只是聽聞楚幟魂魄一事,想前來探查,你若當真不想與我起争執,便不該挑明我的身份,直接放我走……事到如今,當年事情難以查明,我已身居鬼主十年之久,你當真覺得,清衍宗能容得下我,仙門百家能容得下我?”
他冷笑道:“自然不可能,你心裏明白得很。”
私欲在絕對對立的立場面前一文不值,縱使兩人之間有再多剪不斷的恩怨,也改變不了他們正邪兩道的事實。
宗門容不下他們,世人亦容不下他們。
宿回淵将話說得狠,不留餘地,又何嘗不是在自己心裏刺出淋漓的血口。他站在楚問的立場,自然理解對方的所作所為,畢竟是他殺楚幟在先,而楚幟對于楚問來說,是師尊亦如同生父。當中的原委糾葛,亦只有他一人知曉,他選擇瞞下衆人,一切後果皆由自己承擔。
只是幽冥河下漫長而無盡的時間中,又怎會沒有委屈、沒有怨憤。
他本可以一輩子留在清衍宗,做一個無憂無慮,平凡普通的劍修,哪怕平庸一生,死後葬在後山的樹林裏,有風月為伴。
他對楚問的情感亦時十分複雜,夾雜着經年的恨意與情意,而這兩種情感在他心中恰到好處地平衡在了一起,甚至并不覺得割裂。
時間一點點過去,他以為楚問會為自己辯解。
楚問渾身緊繃,在對方一聲聲的控訴中,眸色逐漸泛起猩紅,在白皙的底色上尤為顯眼,他深吸了一口氣,似是在壓抑某種極為強烈的情緒。
随後緩緩道:“當年的事,是我之過……”
宿回淵沒想到對方的道歉來得如此果斷。
他以為對方至少會辯解,會告訴他其實事實并非如此,他當時也做過許多努力,從來不是他一個人的單向奔赴。
但只有一句單薄的道歉,在經年之後,顯得如此可笑且蒼白無力。
“道歉有用的話,便無需刀劍,無需倫理道義。”宿回淵手中刀刃泛出黑氣,冷然道,“今日便看看是你的劍狠,還是我的刀快。”
下一瞬,手中刀刃驟然竄出,直奔對方面門。
可楚問并未拔劍,并未閃躲,甚至并未調動靈力護體。對方淡色的長眸中,映射.出鬼王刀愈發接近的影子。
刀刃在楚問眼前一寸的位置堪堪停住,楚問下意識阖上了眼。
宿回淵咬牙道:“為何不躲,連拔劍都不屑麽。”
他遠不是十年前的清衍宗弟子,如今他與楚問若是殊死相搏,誰贏誰輸尚不能定論。
“不是……”對方語調并非像從前那般穩重,反而帶着些許不易察覺的輕顫。
“本是我之錯,只要你能解氣,我不會還手。”
無聲對峙半晌,宿回淵收回手中刀刃,收于腰間。
“苦肉計對我沒用,既然你不想拔劍,單方面打你又有什麽意思。”他自嘲般笑道,“就算我如今将你傷得再重,對我而言,又有何益。”
他轉頭向外走,“既然你不願拔劍,怕是也攔不住我,今後若有機會再見,也怕是到了不得不刀劍相向之時。”
“別走。”
身後聲音傳來,透過濃重水汽到他耳中,聲音深重,似是藏着他從未明白的情緒。
下一瞬,脖頸間忽然一緊。
宿回淵驟然意識到什麽,轉身咬牙怒道:“楚問!”
楚問眸色幽深如海,似有凄哀,他并不想用這種方法将人強行留下,但他別無辦法。
在很久之前,那場新弟子比試的當天,那人身着青衣,手持木劍,神色桀骜,雖然頂着一副陌生的皮囊。
只是遠遠的一眼,視線相交。
卻沒人知道,他清冷絕塵的皮肉下,近乎瘋狂的占有欲陡然從心底升起。
他從未覺得自己無私、大義,相反,用道貌岸然來形容再合适不過。
從那個瞬間,他便知道,今後無論用何種方法,付出何種代價,他都不會讓人再次逃走。
會把他永遠、永遠地留在自己身邊。
當初為他帶上銀鎖,說出的理由連自己都覺得可笑。
但更可笑的,不過是假公濟私、步步為營的自己。
宿回淵霎時覺得自己頸間一緊,随後整個身體被一.股大力朝前帶去,徑直撞入對方的懷中。
重心不穩,腳下一滑,摔進了身旁滿溢的木桶中。
剎那間水花飛濺。
墜落的瞬間,宿回淵的整個身體都浸在了水底,悶熱、壓抑、窒息,他喘不過氣,睜不開眼,胡亂間摸到自己頸間,原本是極細的銀線,如今竟已然寬如鎖`鏈。
他向來水性不好,而熱水加劇了這種絕望感。氣泡從口鼻間不斷吐出,剎那間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将要終止在這裏。
楚問被牽帶整個人也墜入桶中,渾身濕透,他們是一樣的狼狽。
下一瞬,有人托着他的頭從水中撈起來,口鼻接觸到空氣的瞬間,他大口吸氣,宛如瀕死的魚。
在水中之時,隔着水霧,他似乎聽到對方極輕的一句話。
“我說過,無論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會把你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