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楚問微阖上眼, 痛苦與掙紮攫住他的心神,私欲拽他沉入地獄,而理智卻複而将他拉回神壇。他知道對方不想留下,知道正邪兩道水火不容, 是兩人終究要面對的事實。
他知道自己強行留人的方式堪稱下`流, 連他自己都覺得無比可憎可恥。
但他無法放手,自從十年前宿回淵初入鬼界始,就未嘗不是一種逃避,而他想将對方從自我封繭中拉出來, 想帶他光明正大地重回人間。
他不敢碰身`下之人灼`熱的身體, 似乎連那也是一種亵渎。他垂眸, 只見或是由于熱氣與窒息,對方的面色泛起薄紅, 唇珠上挂着濕漉漉的水,下颌處的傷口依舊在緩慢滲出血珠, 順着蒼白且高高揚起的頸線逐漸向下淌去, 直到觸及頸上冰冷的銀圈。
剎那間滾燙與冷鐵交融,銀圈上淺淺渡上一層被稀釋的淺紅, 淡淡的血腥氣順着水汽傳來,帶來極其強烈的沖擊之感。
他感覺自己周身正被烈火浴焚,化成灰燼。
他微垂下頭,輕吻對方微顫的額間,欲`望被隐藏得恰到好處,只餘不動聲色的虔誠與近乎祈求的語調。
“對不起……”
“留下來,別走。”
宿回淵開口輕聲說了句什麽,聽上去不像是好話。
楚問只是一遍遍重複着那些字眼,蜻蜓點水般的輕吻不斷落在對方的眉間、額頭。
“楚問,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宿回淵在灼.熱的水汽中艱難開口,伸手指了指自己頸間,“你這是強人所難。”
楚問周身似是僵硬.了一瞬,動作倏然停住了,随後極輕、極緩地說道:“其實你也想留下對不對……”
他并未直視宿回淵的眼睛,語調輕得近乎試探,似乎一旦對方說出半個“不”字,他便會立刻起身,将人放走。
他向來對自己都有着過重的罪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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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回淵并未回應。
“其實你還喜歡我對不對。”楚問輕聲道,“否則你在迷霧中不會回應我,也不會沖進幻境裏來找我,前些日子我去鬼界找你時,你也不會給我戴上血繩,不會與我親密。當時我并非真的遷怒于你,只是……很氣憤你不辭而別,害怕你真的會走。”
“楚問……”宿回淵自嘲般笑道,“你可知将鬼主藏在居室中,若是被宗門知道,會是怎樣的後果。你一向珍視的名譽、地位、修為通通會煙消雲散。”
他擡眸,輕聲開口,似有蠱惑,“你想跟我一起下地獄嗎。”
沉默片刻,楚問擡眸,直視着他的眼,一字一頓道:“若正道不容你,我便棄這正道;若宗門不容你,我便不做這掌門;若是世人不容你,我便化作鬼界你身邊的亡魂。”
他垂頭,輕聲道:“你若不願回人間,我便同你一起下地獄。”
宿回淵終于緩緩睜眼,朦胧的鳳眼含着氤氲水汽,帶着幾分桀骜的淩厲,卻又參雜了下意識的茫然。
他沒想
到楚問會這樣回答他。
這般不留退路、背水沉舟、理智全無、似瘋似狂。
他忽然輕笑起來,緩慢道:“你這樣說,我本應很高興,但如今,卻又不盡然是這樣……我并不想讓你背棄宗門,我本意并非如此。”
他視線緩緩下移,似有悵惘:“若有朝一日.我身死,你能為我傷心難過,我便覺得我這一生,似乎也沒那般悲慘。”
“我不會讓你死的。”楚問低聲道。
情緒濃重得幾乎要滿溢出來,淺淺的心髒難以承載。
他以為對方只是随口一提,并未深思言外之意。
宿回淵的易容遍布全身,剛剛只堪堪卸去了面孔,如今肩頸處便有一道明晰的交界線。長時間泡在熱水中,那處邊緣便緩緩翹了起來,楚問垂眸注視片刻,随即伸手将那層淺淺的假面剝了下來。
假皮剝離身體的一瞬,兩人皆是一愣。
宿回淵下意識攥住對方的手腕,抑制下一步的動作。而楚問在看到他假皮下皮肉的瞬間瞳孔驟縮,連呼吸都屏住一剎。
只見脖頸之下的皮膚上,遍布了深深淺淺的細密傷疤,尚且泛紅,有些地方還在結痂,顯然是不久前才受的傷。
正是宿回淵背楚問上昆侖山之時,被山間如刀的風雪刮出的細密傷口。
但宿回淵特意叫神君抹去了楚問的這段記憶。因此在楚問的意識中,從幻境中出來後,昏迷數日,便回到了清衍宗。
他不知對方為他所受的傷,也不知自己曾心脈俱損,記憶全失。
“這是怎麽回事……”楚問怔愣問道,聲音從輕到重,伸手繼續剝開那層薄薄的假面,“為什麽會受傷。”
宿回淵緊緊按住對方的腕,但力量相差懸殊,掙動不過是蚍蜉撼樹。
楚問的指尖微顫,雙目逐漸泛紅,視線逐漸下移。從肩頸、前`胸、小`腹,傷痕蜿蜒向下,并未休止。
“什麽時候的事。”楚問伸手擡起對方下颌,迫使其與自己對視,“誰幹的。”
宿回淵眸子落下,緩緩搖了搖頭。
他這般漫不經心,仿佛受傷的并非他自己,仿佛對方一拳不輕不重地打在棉花上,反而被卸去了周身氣力。
“這件事情你別管。”他淡聲說。
兩人僵持片刻,一個迫切想要将對方從裏到外悉數拆解開來,吻其心髒;另一個竭力想要逃避,将自己包在一層層的厚繭之中。
無聲的周旋,總是先開口的那個人落敗。
“你還是不信我。”楚問輕聲道。
宿回淵先是搖頭,随後沉默片刻,似是想着要如何解釋,終究放棄:“……你也可以這樣認為,憑借我們現在的關系,大抵也很難交心。”
他看向那道銀鎖,無奈笑道:“畢竟我現在命都握在你手裏,總要留些自己的把柄。”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那根本不是什麽把柄,而是他自己的軟肋。
從很久之前,他想起兩人身世起,他們之間的阻礙便遠不止楚幟一事。
但他很快便不能思考。
楚問微涼的唇從他的額間向下游移,舐去了下颌處的血跡,卻依舊有向下的趨勢。
宿回淵直覺感到危險,伸手按住對方的頸,啞聲道:“不要。”
楚問動作微頓,随即擡頭,說了句:“要。”
“……”
見對方反抗得堅決,楚問動作放輕了些,并未繼續向下,輕聲問道:“不可以嗎。”
宿回淵長長出了一口氣,坦然道:“我現在很亂。”
“那就什麽都不要想。”楚問微起身,吻上他的眼,“閉上眼睛,都交給我,不會讓你感受到痛苦……”
他閉上了眼睛,來自身體的感覺便格外明晰起來,那道溫熱、潮濕的氣息順着他胸前的皮`肉游移到腰`間,呼吸間帶來下意識的戰栗。
他感覺自己的腰帶被緩緩解開,衣衫在水下徹底松散,繼而沉入水底。
“你還記得我們的第一次嗎。”楚問忽然說道,“也是在水裏。”
宿回淵尚不清楚對方為何忽出此言,尚未來得及回應,但下一瞬,他已然無法回應。
他被那濕熱的觸感所包裹,那感覺強烈且陌生,剎那間眼前一黑,頭腦中一片空白。
楚問的頭部跟随他沉入水下,偶有氣泡順着水汽冒出,昭然揭示着水底發生的一切。
脖頸向後揚起,連帶着那串銀鎖發出清脆的響聲,熱水在此刻顯得無比悶燥,他簡直要喘不過氣來。
他将手伸入水下,憑借感覺解開了對方的束發,剎那間楚問墨色長發在水下鋪開,宛如無數張溫柔的網。
指尖勾起對方的發梢,繼而在指上纏繞,直至對方的發根。他指尖碰觸到對方微鼓起的臉頰,每一次有規律的動作,都讓他失神片刻。
楚問剛剛說得很對,他現在想不了任何其他的東西,意識不再紛亂,反而變得十分純粹。
純粹的沉湎,在最後的時間,他周身卸去了力氣,順着木桶邊緣緩緩滑入水中。
溫熱的水流裹挾他的全身、口鼻、雙眼,他感覺自己仿佛被困在囚籠之中,無從脫身。耳邊剎那間安靜下來,與整個世界都隔了一層朦胧的水面,他阖上眼,氣息迅速從口鼻間流逝,強烈的窒息感幾乎決堤。
而兩種決堤的感覺在同一時刻到來,那瞬間他覺得自己已然不再是自己,他赤`裸、蒼白、透明,像是天地間游蕩的氣體。
直到很久之後,意識逐漸回籠,他不記得自己當時是否掙動,也不記得是否抓取過什麽東西。只是緩緩将手擡起之時,他看見指尖有幾根生生扯斷的墨色長發,就着餘韻纏繞在一起。
桶中的水終于泛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