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但若是松山真人知曉那所謂的“同門情誼”不過是掩蓋愛意的幌子, 大概也會氣得起死回生過來。
清衍宗開始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宗門, 每年甚至極少有新弟子主動拜入門下, 大多修士都是松山真人四下撿回門派的孤.兒,久而久之,門派便逐漸有了些規模。
直到多年前對方門派大比中,楚問一劍塵霜, 一騎絕塵, 将各大門派的弟子比得毫無還手之力,一戰成名。
清衍宗的名氣這才慢慢大了起來。
楚問少年英俊,劍術奇絕,不少門派掌門都想将自己的女兒嫁給從楚問, 其中也不乏一些名門大派。
當時楚幟問過楚問的意見, 楚問說并不想耽于情愛, 楚幟便也未強求,将那些拜帖都禮貌退了回去。
直到有一天, 宿回淵上山去找楚問的路上,迎面撞上一個小修士, 對方手中拿着信件, 見他喜道:“你是去找楚問師兄吧,那正好幫我把這封信交給他!”
小修士笑道:“師尊托我轉交的, 一定要親手交到他手上!據說是一個大門派的女劍修,漂亮得很,依我看啊,簡直是門當戶對,匹配極了!”
宿回淵垂頭接過信,卻只覺那薄薄的信紙重逾千斤。
那瞬間,有一種極其陌生的情緒攫占了他的內心,他從小與楚問朝夕相處在一起,他曾以為兩人可以一直像現在這般,直到老去、死去。
但他現在忽然意識到,楚問可能不是他一個人的。
對方會有其他的朋友、同門,甚至還會娶妻、生子。
年少的他當時尚且不知那種情感稱作占有欲,只知道“楚問将會離開他”的念頭冒出來的瞬間,整個胸腔都被巨石壓迫,被酸澀感填滿。
他終究要承認,他所心悅之人像那天上不可采撷的、濕漉漉的月亮,只可遠觀。
有千萬人迫切地想要靠近那輪明月,而他只是那些人中很不起眼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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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且出衆的容貌、赤誠的情緒、與楚問朝夕相處的多個年頭,便是他所擁有的一切資本。
那天他沒去找楚問,也并未将信交給對方,而是帶回了自己的房間中。
想看,卻又不敢。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惡劣至極,知道師門知曉之後定會大發雷霆,但他依舊做不到無比釋懷地将信交給楚問。
他将其藏在自己房間的書櫃夾縫中,用書籍掩蓋。
那便是他在楚問面前最大的秘密。
後來他找到那位收信的小修士,說之後給楚問的信都可以給他代為轉交,對方少跑了許多山路,自然開心應下。
從此數月裏,所有的信件都被藏到書櫃夾縫中,最後難以放下,他便一把火燒了一半。
他以為這秘密會永遠保持在楚問面前,直到那天夜裏。
楚問來他房中檢查功課,他心亂如麻,坐在桌案前,一個字也寫不出。
頭深深垂下,挫敗感由心而生。
楚問垂眸看他,終究沒發火,随即沉聲道:“上個月我給你帶的古籍,你看了多少。”
他轉頭,從書櫃中抽出那本書,書籍取出的瞬間,有一大片擠壓着的信紙天女散花般灑落下來。
宿回淵還未來得及阻止。
信紙飄落下來的一瞬,他覺得自己和楚問的同門情誼大概要到此為止了。
對方會罵他龌龊、無恥、手段卑鄙,用這種見不得光的方式進行無謂的競争。
他匆忙撲上去試圖抓住那些信紙,不想讓楚問瞥見上面的文字,只是信紙太多,無論如何也抓不過來。
腳下一滑,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傾倒過去。
楚問看到信紙的瞬間也有幾分怔愣,兩人便這樣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起。
更要命的是,對方似乎試圖扶住他,身體微微後仰,如此他的下唇便徑直撞到了對方的下颌上。
那瞬間他覺得整個人都失去了五感,有幾秒鐘的時間,連意識都是無盡的空白。
随後,面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紅了起來。他匆忙起身,向後跳了一大步。
連話也說不出來一句。
楚問身體也僵了一瞬,沉默片刻之後,他緩緩直起身體,并未開口,肩線緊繃着,薄唇緊抿。
糟了……宿回淵心想。
對方一定恨死自己了。
他不敢擡頭看對方的表情,心髒由于劇烈的跳動近乎痙攣。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有一刻鐘那樣長。
楚問輕聲說道:“……你先背書,我先走了。”
宿回淵下意識想開口挽留、解釋,卻發現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直到木門開合聲響起的瞬間,他感覺整個人都失去了力氣。
楚問走了。
再也不會來看他了。
他保持着剛剛的姿勢,呆坐在桌案前,等到回過神來之時,已然夜過三更,彎月高懸。
擺放的墨水早已幹涸。
他受不了這般的死寂,迫切需要某種東西将自己從即将溺死人的情緒中解脫出來,哪怕是無間的煉獄、刺骨的寒冰。
推開門,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撞破銀月清輝。
他幾乎是逃也似地跳進冰湖中,刺骨的冰水碰觸到熾熱皮膚的一瞬間,渾身都不禁戰栗了起來。
這冰泉本是為弟子修煉所用,冰泉水寒,性陰,極其适合練氣之人磨練心性、固本培元、破而後立。
可如今,它壓不住宿回淵體內的燥.熱之氣。
他将自己的外衫褪下,又扯開胸前的衣領,透白的皮膚泛着水光,萦繞在冰泉散發出的絲絲白霧之間,一時叫人看不真切。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卻全是楚問。
冰天雪地中待他回家的楚問,為了他在宗門口長跪不起的楚問,白天帶他下山深夜教他習劍的楚問……
是他從小到大深愛着的楚問。
-
楚問從對方的居室回來後,又在林中練了數十遍劍法,直到塵霜劍都發出不滿的嗡鳴聲,這才回到自己的居室。
他沏了一壺新茶,将屋內浮塵掃去,在桌案上研墨執筆,默抄了一遍養心經法。
可他唯獨騙不過自己。
他執筆的手微微顫抖,仿若他此刻波瀾的心境。
他覺得自己無恥、可憎,竟然對小師弟動了那種不該有的心思。那人毫無防備地日夜與自己切磋劍法,卻不知自己的動機從未單純。
他想……
咔噠——
一聲清脆的破裂聲在安靜的居室內響起,楚問指節泛白,竟是直接将手中的毛筆生生折成了兩半,斷痕處參差的木屑刺進了楚問的掌心中,殷紅的鮮血緩慢湧出,一滴一滴,垂落在那工工整整的養心經法上。
那本是清淨禁欲的篆體,如今沾了那血,卻忽地顯現出幾分隐晦的欲望來。
就像隐隐禪香與打坐聲的祠堂中,那一.股若有若無,卻無比勾人的胭脂芳澤。
楚問忍無可忍,他将筆紙随意壓在桌案下,甚至還沒來得及整理,便快步走出門外。
步伐不如往日般沉穩。
他只想去冰泉清淨片刻,卻不想裏面已經有人。
那人的上衣散落在岸邊,水氣氤氲中,不見那人模樣。
但僅是一個模糊的背影,便已經足夠了。
楚問轉身欲走。
身後宿回淵的聲音傳來,“……師兄?”
楚問心下很亂,沒聽出對方語氣中略為隐忍的喑啞。
“……”
現在轉身走未免太過于奇怪,楚問輕吸了一口氣,将外衫脫下來整齊疊好放在岸邊,然後選在裏宿回淵很遠的地方下水。
泉水冰涼,但楚問卻能察覺到自己身後的那道目光,灼.熱且滾燙。
他強迫自己不回頭去看。
但身後一切細微的聲音都在此刻被無限放大,他聽見身後的人起身帶起水流的聲音,聽見那步子一點點接近的聲音。
直到腳步停在自己身後一尺的地方。
“師兄。”宿回淵輕聲說,“你為什麽不回頭看我。你是……還在生氣嗎。”
楚問覺得目光有些幹澀,他閉上了眼,答到:“不是。”
宿回淵心底有些惶恐,這大概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有類似“害怕”的感覺。
他不怕死,不怕累,但唯獨怕失去眼前這個人。
“師兄,你……”他聲音很輕,唯恐驚擾了什麽般,“你喜歡我嗎。”
良久的沉默。
正當他以為楚問不會回答時,他清淡的聲音從前方傳來,隔着些許水霧,聽得不太真切。
“你年齡尚小,不知什麽是喜歡。”
“我知道!”宿回淵向前走一大步,這便與楚問挨得極近了,他急于證明自己并非兒戲,倉促間攥住了楚問的手臂。
很多年前,他也曾這樣攥住過楚問,就像溺水之人抱緊最後一棵浮木。
那時他體弱多病,目中澄澈,直視着楚問說道:“師兄,我可以喜歡你嗎?”
那份喜歡經年日久、滄海桑田,卻并未随着世間的流逝而減弱半分。
反而變本加厲,百毒不侵,仿佛時刻提醒着宿回淵,他活着究竟是為了什麽。
“我從很久之前就開始喜歡你,那個時候你說,只要我平安活下去,你就答應我。”他氣息微急,繼續說道,“現在我長大了,你至少……你至少允許我喜歡你。”
楚問終于轉頭,但他眸色冷淡,與往日神色全然不同。
宿回淵呼吸微滞,身體冷了大半。
“你喜歡我?”楚問反問道,“你喜歡我什麽?”
來自天下第一劍宗身上的濃厚內力與劍氣是霸道且強橫的,楚問平時有意收斂,因此內力看上去溫和近人。
但事實并非如此。
當他不加任何收斂之時,周遭空氣都近乎凝滞,宿回淵一時無法呼吸。楚問每說一句話,便向前走一步,而宿回淵只能後退。
“你感激我,因為我把你從山腳下救回來,把你養大,那只是因為清衍宗的宗規中,将天下百姓放在了第一位,換作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棄你不顧。”
楚問語氣很冷:“我生性淡漠、嚴謹、無趣,一心只顧修行,從不熱衷于情意之事,沒有人會喜歡與這樣的人在一起。你喜歡的不是我,不過是你臆想中的師兄罷了。你連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麽都弄不清楚,就別總來糾纏我。”
“從今日起,你便從居室中搬走,修煉事宜,便全權交給其他長老負責。”
楚問很少連續說這麽多的話,他此刻并未感受到絲毫解脫,反而是無以複加的悶痛,仿佛心底的位置被活生生撕裂開,還需要強裝鎮定。
但他沒有其他辦法。
他不會縱任自己沉湎于一段錯誤的、沒有結果的感情當中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刻都被無限拉長,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變為了漫長的折磨。
這下對方總該會想通了吧,會放棄了吧,楚問想。
他始終在等待宿回淵開口,說出放棄的話。
甚至到了這樣的關頭,他都不忍心,不忍心最後說話的是自己。
他希望最後是宿回淵拒絕的自己。
但也只有他自己心裏清楚,他現在舍不得走,還有另外一層原因。它私密地藏在心底,像一個奢侈的觊觎。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等待什麽。
“我知道的。”宿回淵緩緩答到。
楚問的心涼了半截。
自然是這個結局,他應該料到的。
“但師兄你錯了。”宿回淵輕聲說,“可能每個人都會帶我回門派,但生生扛着整個門派的壓力偏要把我留下、寧可翻遍整個藏經閣也要把我救下的,只有你一個。”
他睫毛輕顫,“師兄為了我做過什麽,我其實……都知道的。”
在那個寒冬臘月的雪夜,所有人都覺得他無藥可救,甚至宗門中上好的靈芝對他的病情都沒有一絲好轉,連宿回淵自己都不覺得自己之後能活下來。
那天,他迷迷糊糊地從睡夢中睜眼,發現楚問不在,忽然好奇,便跟着雪地中的腳印出去尋找。
他看見楚問在于衆人争辯。
那個尚未長大的少年,在人群中顯得那樣小的少年,為了一個素來無緣的人,頂着整個門派的壓力堅持己見。
他說:“你們若是把宿回淵送走,我今後便退出門派,不再習劍。”
松山真人氣極,狠狠打了楚問一掌。
那一掌打在楚問的肩上,卻仿佛打在他自己的心裏,宿回淵狠狠抖了一下。
大門繼而關閉,楚問躺在雪地中,一手捂着肩膀,慢慢站了起來。
他終于要走了吧……宿回淵想。
然後,他看見楚問單手揚起長袍下擺,跪在了那門前。
他的脊背與身側塵霜劍一般筆直,飄散的雪花落到他的頭上、肩上、手上,他卻渾然未覺。
月光在他身上映出一層淺淺的光暈,少年的下颌微揚起,嘴唇被凍到發紫,雙手通紅,卻始終不肯低頭。
直到整個人被霜雪覆蓋。
宿回淵呆呆地看着這一切,渾身發抖。
他自小流離失所,過着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來清衍宗度過的這段時間,大概是他有生以來最為溫暖的光景。
他從未想過有人,會為他做到這份地步。
仿佛有一根緊繃在他心裏的弦,在此刻砰然斷裂。
他在心裏暗暗發誓,他要永遠保護這個人。
轉眼間白駒過隙,昔日少年已經長大,宿回淵擡頭,要十分費力才能夠近距離與楚問對視。
楚問的肩線崩得很緊。
若是細看,也不難發現,在那冷淡的、琉璃般的長眸中,竟有血絲緩緩浮現出來。
宿回淵繼續說:“你生性淡漠,卻并不冷漠。你雖然表面上不茍言笑,與其他師兄弟說話也少,但是但凡有誰有危險,或者需要幫忙,你總是在最前面。你也并不無趣,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最開心的時候。”
“我對你的感情很複雜,有感激、敬畏、崇拜……但是我也确信,有一份單獨的情緒,沒摻雜任何其他的東西。”
楚問天.衣無縫的表情終于出現一絲裂痕。
“但……我本意并非這樣,不是強迫你做什麽,那些信……不是你想象的那樣。”聲音越來越低,直至微不可聞,“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下一瞬,有陰影籠罩過來,他的呼吸驟然僵住。
那泛涼的唇瓣,附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