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之前的寧邱師弟竟然就是幽冥河下的鬼主,我一直覺得他看我不太順眼, 師尊讓我也叫他師尊, 但我覺得他十分不情願。如果有一天我死了, 那極有可能是被鬼主暗殺了!”
又繼續補充道:“這次他上山來,一同帶來了一個身着黃裙的姑娘,她……”
思索片刻,卻遲遲不能落筆, 他覺得秦娘善良、貌美、細心、溫柔, 而且既然能在宿回淵身邊忍受這麽多年,定是個性情堅韌的好姑娘。
但他又覺得沒有詞彙能夠配得上描述秦娘的這些品性,沉魚落雁未免過于表面,淑賢溫婉又覺得過于輕浮, 對方大概率不會喜歡……
執筆許久, 他竟發現自己讀了二十餘年的書, 如今遇見那般好的人之時,竟也想不出一句言語來形容。
便作罷, “她”字之後留了空,等今後想清楚再補上。
秦娘幽幽慢步走到宿回淵身邊, 輕聲問:“你之前不是說不留下嗎, 為何現在還要跟他下山。”
畢竟宿回淵離開鬼界之時,信誓旦旦說好取到鬼王刀便離開, 絕不多留,她這才決定跟來。宿回淵向來都是說一不二的性子,沒人勸得動,也沒人打得過。她着實是好奇,短短幾天的時間裏,怎得就忽然改了主意。
秦娘一提這件事宿回淵便頭痛,他總不能說被楚問暗算戴上了銀鎖,所以走不開。
他輕咳一聲,随便拿一句話敷衍過去了。
又說:“你去看看那小子又在寫什麽東西。”
秦娘放慢了步子,有幾分不情願道:“人家自己寫自己的,哪有偷看的道理。”
宿回淵睥了她一眼:“才幾天,胳膊就往外拐。”
“才沒有。”秦娘嘟哝一聲,卻是沒再講話了。
楚問偏過頭來看了一眼,淡聲道:“我倒覺得他們還算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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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吧。”宿回淵笑,“人鬼殊途,算哪門子般配。”
楚問沉默片刻道:“未嘗不可。”
“我不同意,讓你徒弟離她遠點。”随即又想起什麽般,補充道,“還有,我可不做他師尊,你之前對他說的‘無論将來是誰教你’又是什麽意思,你自己收的徒弟,你不打算教?”
“不是此意。”楚問說,“只是人生在世多有意外,若是如此,你便可以取而代之。”
宿回淵察覺到不對,蹙眉道:“你……”
話音被一個少女的聲音打斷,她站在樹林間,看見幾人的身影,匆忙喊道:“幾位公子是清衍宗來幫忙的修士哥哥嗎,快請進來。”
又回頭喊:“阿爹,清衍宗的劍修來了!”
幾人聞聲走出,為首的一位神情肅穆,黑發絲間摻雜着白發,匆忙走來向楚問深深作揖道:“幾位快快請進。在下陳勵,近日府中常有人頻頻失蹤,我們着實是走投無路,這才鬥膽請幾位公子前來幫忙。”
楚問颔首淡聲道:“宗門本職,無需多禮。”
他将幾人帶進廳堂內落座,随後蹙眉沉聲道:“近五日來,府上已經有十餘名姑娘失蹤,詭異至極。我請了方圓數裏最強壯的漢子來把守府門,但昨夜……犬女還是不見了。”
“那守門之人可有見到異常?”
“古怪之處就在此,那些人只說門窗緊鎖,沒有任何人出入,但夜半忽然刮起一陣陰風,他們覺得情況不對,破門而入的時候,人已經不見了……”
陳勵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實不相瞞,我們地處離華山派更近,找過幾次門派的修士,但他們聽聞此事,竟直接将我趕走,說他們不管此事……這才舍近求遠,只能求助清衍宗。”
“将你趕走?”宿回淵覺得有些古怪,“華山派向來不問世事,但也不至于棄人不顧,不管就算了,将人趕走屬實聞所未聞。”
“可否帶我們去令愛房中一看。”楚問道。
“自然可以。”陳勵對剛剛的小姑娘吩咐道,“小春,帶幾位去你姐姐房間。”
小春淡笑道:“幾位請跟我來。”
他們穿過長長的暗廊,在偌大的府邸中,随處可見持刀的守衛,遍布在各個角落與門窗前,說是草木皆兵毫不誇張,但即便如此,仍然沒人發現事情的原委。
阿春走在最前,身着淺綠色衣裙,看外貌不過豆蔻之年,容貌尚且青澀,聲音如銀鈴一般動聽悅耳。
她低頭的動作間,宿回淵無意瞥見對方後頸,白皙的皮膚上,依稀可見淡紅色的花钿。
不禁有些奇怪,畢竟尋常女子花钿都貼于面部,極少位于後頸處,更何況阿春的花钿不像是貼上去的,更像是用針站取朱砂刺出來的形狀。
“失蹤的是你姐姐?”宿回淵随口問道。
“正是。”阿春輕聲答,随後停頓片刻嘆息道,“我早覺得我們之間總要有人被捉走,卻沒想到會是她。”
“為何這樣覺得?”
阿春垂了眸子,輕聲道:“我最近常做一個夢,夢見大火中的琴樓,樓頂雕有翠鳥,我聽見有人在哭,能聞見鮮血的氣息……每次夢境完全一致,但我從未真正見過那琴樓。”
秦娘微摒了氣息:“那便是珠湘樓。”
阿春帶他們拐進一處偏僻的居所,為他們打開木門:“請進。”
開門的瞬間,胭脂香粉撲鼻而來,房內陳設典雅婉約,靠窗位置擺放着紅木制成的妝臺,銅鏡周圍繡有花紋,一旁的匣子中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金銀珠寶。
可就是這樣一間名貴典雅的屋子,在房頂角落處,竟有一處一拳大的破損,用棉布随意堵住了。
阿春注意到他們的視線,便解釋道:“阿姐喜歡鳥兒,前些日子有喜鵲在她檐下築巢,她喜歡得不得了,便讓人偷偷在檐角鑿了口子,這樣喜鵲便能飛進房中取暖。後來被阿爹發現,阿爹坳不過她,只能先将洞口堵上了。”
宿回淵踱步到妝臺邊,只見臺邊有一個敞口的小匣子,其中裝着兩枚青色的丹丸。
“這是何物?”他問。
“這是前些日子有人進貢府上的東西,說是有助于容貌保養,姐姐向來愛美,父親便都給姐姐了。”
宿回淵從匣中取出一顆,用布包好,放進了懷裏。
“既然失蹤的皆為少女,那下一個很有可能便是阿春,只能等今夜引蛇出洞。”
楚問搖頭道:“用阿春做引子過于冒險。”
“那我們……”宿回淵話音一頓,随後忽然想起什麽般,将目光緩緩轉向秦娘。
秦娘預感到他要做什麽,鬼臉一白。
寧雲志搶先開口:“不行不行,你們用秦娘做餌,太過冒險。”他沉吟許久,終于下定決心般咬牙道:“不如我去吧,我可以……扮作姑娘!”
沉默在幾人之間緩緩蔓延。
秦娘從頭到腳打量他一番,只見少年身長已然不矮,骨相成型,面向頗為硬朗,着實與少女二字沒有半分關系。
只能幽幽嘆道:“算了,還是我來吧。”
入夜,幾人來到阿春房中,秦娘身着淡色衣裙,用淺紗蒙住了臉,朱唇輕點,與阿春一同留在房中。寧雲志守在後窗,宿回淵與楚問守在門口。
天色漸晚,彎月高懸,周遭除了輪流巡夜的守衛,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宿回淵有幾分犯困,在冰涼的夜裏站久了只覺渾身僵硬,身上一抖。
沒多久,便有一件厚重的裘衣被披在了身上,轉頭看去,只見楚問淡色的長眸微垂,身上只穿了一件素白單袍,有清雪落在他肩上,幾乎與那白皙的頸融為一體。
“你若倦了便先回去休息,我一個人在這裏守着便好。”楚問說道。
宿回淵鳳眸輕擡,調笑道:“現在不怕我直接跑了?”
“秦娘還在這裏,你不會走。”
宿回淵并未反駁,慫了慫肩,将身上裘衣裹得更緊了些。剎那間漫天風雪都仿佛倏然而止,溫暖宛如潮水般席卷過四肢百骸,散發着獨屬于楚問身上的冷雪清香。
雪落無聲,兩人沉默片刻,随後楚問忽然開口道:“這些年陰七之時,你如何……”
宿回淵目光一滞。
自從他身份坦明之後,兩人都心照不宣地并未提及這十年間的事情,仿佛刻意地忽略這段時間,他們便依舊能假意維持表面上的得體。
可一旦那些鮮血淋漓的記憶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便再也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秦娘用了獸血和亂七八糟的草藥,具體我也不清楚。”宿回淵坦然道,“效果還可以。”
“還可以”是一個模糊且令人無限遐想的詞彙,但楚問會懂。
楚問的眸子仿佛倏然被刺痛般垂下,只着單衣的身軀在飛雪中顯得單薄,單薄到似有輕顫。
“你可以來找我……”楚問說,冷光從他的額間垂下,顯得他既有悲憫亦含紅塵萬丈,像是淡漠卻溫柔的神祗。
“我的血可以救你,也只有我可以救你。”他一字一頓道。
宿回淵斂去笑意,淡聲道:“楚問,你可知你救的人是誰……幽冥鬼主,萬惡之源,你可以救活我,卻強迫不了我。”
“古僧亦可以身伺虎,我為何不能救你。”楚問沉聲道,“不過是三尺之軀,硬骨血肉,你若想要,便都撕碎了送給你。我明明……”
他伸手,似是想将面前之人抱進懷裏,但卻生生忍住了,指尖一寸寸用力放下,每次站在對方面前,都要耗盡畢生涵養,卻依舊淩亂。
之前兩人以師徒名義相處之時尚可放縱,但如今坦誠相對,他能做的卻僅有克制。
他知道對方人站在這裏,可心卻不在自己身上。這十年的錯過,終究需要更多的代價來修補。
良久,他輕聲道:“我明明……已經抓住你了。”
聲音轉瞬間消弭在寒冷的夜色裏,只剩一絲泛白的霧氣。
空氣在剎那凝滞住,宿回淵久久凝視着對方微紅的眼,終于輕嘆道:“楚問……現在我簡直不知道,我們兩個誰要更瘋一些。”
他伸手拂去對方肩上落雪,長指一彈,随即替對方整好領口。無意間觸到雪色的頸,已然與室外同溫,輕聲說道:
“而且,你從未真正抓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