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楚問感覺袖中的青鳥又撲騰了兩下。
他朝着寧雲志身後看過去, 只見火焰旁木樁上的繩子悉數被解開,姑娘們圍坐在火邊取暖, 有人喜極而泣地抱在一起, 她們曾目睹了同伴的死狀, 卻不想自己卻能死裏逃生。
除了阿春兩人,大多是陳府裏的丫鬟,年紀都尚小,沒見過如此殘忍的場面。
她們大多只是受寒并未受傷, 秦娘在帳中熬了一大鍋驅寒的湯藥給衆人服下, 随後瞥見角落中的一個紫衣少女,她垂着頭,後頸處的衣裳已經趨于紫黑色。
秦娘走過去,附身問道:“妹妹, 你受傷了嗎。”
少女下意識的反應是防備, 但當轉頭看到秦娘面孔的時候, 卻又忽地松了口氣。
“我沒事,只是小傷。”她輕聲道。
“我是醫者, 看不慣別人在我面前流血。”秦娘聲音很輕,卻不容分說地撩開少女的發絲, 只見對方後頸花钿周遭有一圈刀痕, 鮮血正從中流出。
她小心将傷口消毒,随後用止血的草藥敷上, 問道:“所以他為何要将你們捉來,是為了取這塊花钿嗎……你若是不想說也沒關系。”
少女含水的眸子垂下,随後緩慢道:“街坊中有一處紋花钿的女紅店,幾乎所有姑娘都去過,盛及一時。後來我們被帶到這裏來,他割去她們紋有花钿的皮膚,做成鼓面,然後在火邊祭祀,還有人在唱歌……”
僅僅是說出這段話,都讓她再次回到那份殘忍的記憶中,不禁渾身顫抖:“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被帶過來的,只記得一天夜裏我吃了小姐給我帶的丹丸,然後就什麽也不記得……再醒來的時候便和許多姐妹一同被捆在這裏。”
她繼續說:“他把刀劃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本以為自己要死了,但是……但是忽然沖出來一只青鳥,将我救了下來。”
秦娘動作一頓,問道:“一只青鳥?”
“是啊。”少女艱難擠出一絲笑意,“若他也是由人化成,真想當面去謝謝他。”
秦娘為她包紮好了傷口,輕聲道:“你見到他就未必這樣想了……很多人都很怕他,光是提到他的名字都怕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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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一愣:“你認得他?他是很可怕的人嗎,兇神惡煞的樣子。”
“那倒沒有,容貌反而俊秀極了。”秦娘笑,“只是性情過于陰晴不定,有時候心狠手辣,有時候又仁慈得過分。脾氣差的時候沒人敢跟他說話,心情好的時候又像個孩子……沒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少女輕笑:“聽起來,更想去見見了呢。”
“以後若是有機會,我會帶你去見的。”秦娘起身,“先把傷養好。”
秦娘處理完了大家的傷口,讓寧雲志先帶她們安頓下來,随後回陳府,自己則向外走去。
遠遠看見白色身影立在山崖邊,她停在不遠處,輕聲道:“楚劍尊。”
她拿出一盒丹藥遞過去:“這是我在帳中找到的僅存的丹藥,其中可能會有解藥,但我亦無法确定。不過我問了那些姑娘們,就算不服下解藥也不妨事,只是會停留在這樣的形态稍久一些,也不過三天左右。”
“多謝秦姑娘。”楚問接過藥,“只是他如今的狀态不方便行動,我先帶他在附近休息數日,陳府那邊的事情還要有勞姑娘。”
“這倒沒什麽,只是……”秦娘猶豫片刻,“臨近陰七,鬼主他……”
“我會照顧好他。”
“好吧。”秦娘欲言又止幾次,終究開口道,“上次他回來受了很重的傷,你帶他多休息幾天吧,我們這邊不用擔心。”
楚問目光微頓,随即道:“好。”
秦娘和寧雲志帶衆人回陳府,人聲逐漸走遠,周遭複歸寧靜。
楚問動作很輕地擡手,大概是袖中暖和,青鳥不知何時已經睡熟了。畢竟肉.體凡胎,這段時間确實累極了。
袖中充斥着令人安心的雪香,他這一覺睡得很熟,還做了一個安穩的夢境。他夢見楚問将他捧在手心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着他的尾羽。
夢醒之時又覺得荒謬至極。
他睜眼,發現他們一人一鳥正處在一個破敗的小木屋內,看上去已經很久沒住人,屋子中結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房檐不少地方已經破敗漏風。
只見楚問拿着笤帚将屋內灰塵清掃一遍,又取來棉絮,将檐頂的洞口堵了結結實實。
對方只着白色單衣,青鳥低頭一看,原來外袍搭在自己身上。
怪不得處在四面透風的房子裏,卻絲毫沒覺得冷。
那外袍極其寬大,他只占了其中小小的一隅,看上去頗有些滑稽。
他看着楚問正出神,只是頭一次見對方做這些事情,多少有些違和。
清衍宗弟子從小雖不能說錦衣玉食,但也從不會有這樣破敗的房間,平日裏也常會有人前來幫忙打掃。
不知若是其他人見到天下第一劍尊正脫了外袍,站在桌案上修補檐角,會露出怎樣震驚到無以複加的表情。
越想越覺得新奇有趣,不禁笑出了聲,只是聲音透過青鳥的喉嚨,化作了悅耳動聽的啼鳴。
楚問聞聲轉頭,輕聲道:“你醒了。”
自從對方變小之後,總覺得講話的聲音都輕了不少。
青鳥站在桌案之上伸了伸懶腰,楚問走到他身前,将才被他弄亂的外袍又一絲不茍地蓋了回去。
“稍等下,很快便好。”
就在不久前,他與秦娘分別後,便帶着袖中的青鳥尋找居所,等對方變回人形後,再于陳府會合。
只是如今對方的樣子,不便去陳府,也不便回清衍宗,周遭荒無人煙,也沒什麽客棧供人居住。若是短暫栖居,似乎珠湘樓是最佳選擇。
但畢竟與朱氏血案息息相關,他覺得對方大概不想去。
為此,便又在風雪中走了許久,這才在荒原間找到了一幢破敗的木屋。
此處位于荒原中央,是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地的位置,足夠安靜,不被打擾。
楚問從腰間取出一盒丹丸,推到對方身前,“秦娘從華向奕帳中取來的丹藥,或許是解藥,你若心急便服下試試。但就算沒有解藥,三天後也會恢複人形。”
他剛剛吃過一粒試過,并無毒性。
楚問不知對方能聽懂多少,卻只見青鳥歪了歪頭盯着丹丸,随即低頭叼了一顆,十分優雅地吞了下去。
随後一人一鳥皆沒再開口,楚問看着青鳥,青鳥看着桌面,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片刻後,青鳥的身體終于發生些許改變,卻并非變回人形。
只見身上青綠色的漂亮羽毛緩緩變淡,最終變作純白的顏色,瞳孔逐漸變深,整個身形再次縮小。
從一只青鳥,變作了更小的白鴿。
“……”
白鴿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身體,怔愣許久,随後長翅震飛,羽毛炸起,去啄楚問的手。
楚問并未縮手,任對方撒氣,卻是終于沒忍住般,極輕地笑了下。
等白鴿鬧完已然入夜,木屋中僅有一張床榻,但如今的情景卻恰好夠用。床榻上并無被褥,楚問便脫下外袍,蓋在身上。
白鴿站在床榻邊角,渾身氣鼓鼓。
楚問無奈,坐起身來,向對方伸出手,輕聲道:“過來些。”
猶豫片刻,白鴿飛入微敞的衣袍中,踩在楚問的胸口上。本還想再掙紮一番,但衣袍內暖和得讓它完全不想動彈。
白鴿緩緩躺下.身體,趴在對方心口上,與對方的心髒之隔一層薄薄的衣袍和淺淺的皮肉。
——砰砰砰。
如今的身體,聽覺似乎要更為靈敏一些。
以至于他從未發覺,楚問的心跳聲音竟是如此有力,一聲一聲,像是地面的震顫。
那心髒跳動很快,卻會随着他每一次輕微的動作而紊亂。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趨于平靜。
他們便這樣熟睡過去,一夜無夢。
白鴿醒得很早,之前在清衍宗或是鬼界之中時,他從未起得這般早過。
但睜眼,卻見楚問不知何時早就醒了,正垂眸看着他。
對方顯然是怕吵醒他,醒來後并未動作,發絲略微淩亂,額角有淡淡睡痕,淺色的長眸中尚有朦胧。
他許久未見對方這般随意的樣子。
白鴿起身,覺得腳底軟軟的,觸感有些古怪,随即低頭,鴿身瞬間凝滞。
他昨夜睡熟之時明明是趴在對方單衣之外,可如今竟整個身體鑽進了衣領中,與對方的皮膚相貼。
想必是昨夜太冷了。
白鴿觸電般驚飛起,而楚問的衣領也被這動作扯得更加淩亂。
衣領散亂随意開至胸口,如雪的膚色隐入更深處,就在前一瞬,那位置還在與他緊緊相貼。他的目光自對方眸間向下,繞過棱角分明的下颌,凸起的喉`嚨,形狀分明的鎖`骨,再到若隐若現卻存在感極強、讓人無可忽視的胸`部線條。
偶有幾縷散亂的發絲落于身前,像是仙鶴掠于水中的剪影,鶴足沾了清墨,踏于雪間。
白鴿覺得室內忽然無比燥.熱,頭部也暈乎乎起來,他轉身用身子撞開門,從屋裏飛了出去。
令他有幾分驚訝的是,陽光很足,氣溫轉暖,前幾日深厚的積雪竟都緩緩融化,地面變得潮濕泥濘。
可明明離春季還遠。
他飛到不遠處的樹枝上,枝杈由于忽然的重量顫抖幾番,便有融雪化成的水珠低垂下來。
第一次在樹間從上而下看下來,無比新鮮,他複而飛到高樹頂,感受到陽光徑直打在身上,渾身的軟毛都發熱起來。
遠遠地,他便看見楚問從木屋中走出,朝自己這邊走來。
短短的時間裏,對方已然将發絲工整束起,衣衫也規得整齊,仿佛剛剛晨間片刻的淩亂不過錯覺。
楚問走到樹下,擡頭看他,并未催促,只是安靜等着他看夠了、飛下來。
斑駁的光影點綴在他一塵不染的白衣之上,連那長眸都像似一捧漾開的水,像是無意落入凡間的溫柔神祗,在找尋他失落的瑰寶。
剎那間他不禁有些恍惚,這樣的場景似乎很久之前便已然出現過,在多年前的清衍山中,在只有他們兩人知曉的清晨裏,他們在樹下緊緊相擁,甚至沒有礙事的衣料遮擋。
沒有許多的紛争、對立與勾心鬥角,什麽都不用做,什麽都不用想。
他忽地有些貪戀,站在樹頂不肯下來。
過了一會,楚問拔.出塵霜劍,在樹下練起了一套劍法。
他認得,這是清衍宗每個弟子入門之時學的第一套劍法,最簡單,卻也最基本。之前楚問常說,最普通的招式往往是一切的根基。
而他竟已将這套劍法忘了七八成,畢竟他已經多年未用劍。
鬼王刀用久了,甚至不适應長劍的手感,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他也曾在宗門大比中一劍敵數人,是劍術僅次于楚問的精彩絕豔。
塵霜劍在空中翻飛,劍身映出光影的形狀,深厚的劍氣橫空破開,震得樹枝都搖搖欲墜。
楚問身姿卓然,白衣被淩空劍氣帶起,風華無雙。
快到晌午,他忽然覺得有些餓,趁着楚問手中剛停,便向下飛落到了對方肩上。
順帶着一片剛萌發的嫩葉,落在楚問的發頂。
楚問出去找能吃的東西,白鴿便落在木屋門口等。
有一瞬間,他似乎覺得這樣的生活像極了歸隐山林,如果有可能,似乎也美妙得很。
但吃飯便成了最大的問題,夏季還好,但在冰天雪地荒郊野嶺中,連支草的影子都很難看到。
不一會,他看見楚問走回來,在屋旁架起一爐火,用鐵絲穿了一只野兔放在火上烤制,一旁放置着一團清洗幹淨的野菜,放在鍋中用清雪煮了一碗菜湯。
白鴿眼睜睜敵看着血淋淋的兔子在楚問的指尖翻轉,不一會便散發出令人垂涎欲滴的味道。
不禁有些疑惑,同樣是烤兔子,為何在楚問手中就顯得那般簡單,可在他手中,便只能成為一片焦炭。
他如今體型太小,吃不下什麽東西,淺淺啄了兩口便已然飽腹,癱在一旁的石桌上曬太陽。
不一會楚問吃完後,整理碗筷爐火。
日頭漸晚,白鴿擡頭,驚訝發現天邊霞光赤紅,與遠處懸崖交界模糊,幾乎要連成一體。
他去啄楚問的手,讓對方跟自己到崖邊。
狂風依舊從崖底吹上來,卻不複前幾日那般冰冷刺骨。斷崖高聳,他們仿佛在平原,又仿佛在山間,雲層變得如此低垂,低到仿佛他輕輕振翅,便能擡首觸及。
他見慣了清衍宗山間的雲霧,見慣了鬼界不見天日的黝黑。
卻從未見過荒嶺垂暮、雪原白頭。
烈火般的雲霞仿佛從崖間憑空升起,在天邊翻湧,侵略了雲間,複而遠去,直至略顯昏暗的視線盡頭。
住在木屋的這幾天,大致是他從離開清衍宗開始最舒服的幾日。
楚問似乎真是帶他來這裏休息,他可以什麽都不做,可以趴在對方的胸口睡到晌午,等着飯菜的香氣從屋外傳來,最後再飛到崖間看落日餘晖。
似乎平平無奇,卻又絕世驚豔。
可三日過去,他卻并無變回人形的跡象。他不知這是否與服下的第二顆丹丸有關,但卻記得陰七就要到了。
他甚至不确定在這樣的身體中,自己會不會直接暴斃身亡。
這天,楚問如往常一般摘取了山菜,在屋外燃起了爐火,天色漸冷,複而下起了輕飄飄的小雪,荒原間霎時銀白。
但返回之時,卻并未在木屋門口看見熟悉的身影。
他心下一緊,立刻返身前去尋找,喊對方的名字,卻無人應聲。
偌大的荒原漫無邊際,一眼看去竟望不到頭,他如今方才明白,淺淺山間,竟還有如此遙遠的距離。
不知走了多遠,他終于在一棵低樹的枝杈上,看到鳥爪踏上的痕跡。
但對方似乎極為痛苦,那痕跡在樹枝上滑落而下,仿佛難以站住腳一般,最後墜落在地上,雪地中有一處鳥身的壓痕,極淺,複而被飛落的清雪再次覆蓋住。
越往前走,雪間的痕跡便愈發明顯。
楚問跟随着印跡向前,心髒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一般,幾乎不能呼吸。
因為他看見,那痕跡逐漸發生了變化。
——一開始是很小的鳥爪,痕跡在地面上摩擦,逐漸變大,到了最後,已然是人的足跡。
楚問目光緊盯着地面上的足跡,不安感油然而生。
終于在不遠處,足跡在一棵樹後戛然而止。
楚問摒住呼吸,朝樹後緩緩走去。但在瞥見樹後人的瞬間,他卻周身一僵。
——他似乎一直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事實:對方在變作清青鳥之時,周身衣袍都散落在地面上,因此在從鳥變回人形之時,自然也是周身赤.裸。
像是一個猝不及防的意外。
對方半靠在樹樁之上,鳳眸緊緊阖着,神情似有痛苦,呼吸極淺,安靜得仿佛睡去。周身膚色幾乎與清雪融為一體,分外蒼白,只是之前在昆侖山上渾身遍布的傷痕尚未痊愈,淺淺的淡紅色疤痕位于周身,像是紅梅繪于冷玉,乍看上去竟有種妖冶的美感。
剎那間楚問覺得自己的心髒都停止了跳動,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克制着目光落在得體的位置上,蹲下.身來,将外袍褪下蓋在對方身上。
但直至指尖觸碰到對方滾`燙的身體,他才發覺自己的想法簡直錯到離譜。
——對方從上到下,從發梢,到頸間銀線,到指尖,沒有一寸堪稱“得體的位置”。
無論他的目光落在哪一處,都狠狠牽帶着心底最隐秘的悸動,繼而甚嚣塵上,一發不可收拾。
對方身體的每一寸,對他來說,皆是溫溺卻致命的刀。
體溫升高、意識不清、經脈斷裂、痛不欲生,這是對方每次陰七之時都會有的反應。楚問沒有猶豫地用劍尖劃開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掰開對方緊閉的颌。
傷口開得極大,鮮血成股流進對方口中,将那幾乎沒有血色的唇染成鮮紅。
有數滴鮮血順着唇角淌下,蜿蜒漫過對方微揚的頸,在那蒼白的皮肉上留下鮮明的痕跡,鮮明到突兀、乍然,簡直像是另一種形式的侵`犯。
頸間銀鎖在雪間泛着寒光,染上數抹猩紅,環繞出淺淺的一圈,像是無形的枷。
再往下的地方被白色衣袍遮了徹底。
但楚問根本無需用眼睛去看。
他熟悉對方的每一寸身體、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經脈。
僅需稍作遐想,他便已然知曉那嚴整的衣袍之下,有鮮血流淌在對方蒼白的身體間,将是如何荒誕的場景。
不知過了多久,宿回淵長睫微動,随即終于緩緩睜開眼。
楚問的動作随着對方的視線頓住,沉默許久。
宿回淵啞聲道:“……冷。”
甚至說話之時,牙關都在顫抖。
楚問垂下眸子,錯開目光,俯身想将對方抱起來,克制道:“我帶你回去。”
“不要……”對方忽然說。
楚問的動作停住。
“身上好痛,不想動。”宿回淵将身體靠在樹上,垂眸,看見披蓋在自己身上的衣袍,張了張口,卻并未反駁。
“就在這裏,陪我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