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他最了解自己的身體,在陰七發作之時, 楚問的血可以最大程度地減輕痛苦, 恢複心脈, 但無論如何,都要有一段痛不欲生的過程。
他亦不想讓楚問為了他做無謂的犧牲。
楚問垂眸注視着對方蒼白的面孔,張了張口,卻并未作聲。
很少人真正知道經脈寸斷是何樣的滋味, 但只是看着對方憔悴的神色, 他便心如刀絞。若有可能,他願意親身去為對方承擔全部的痛苦,哪怕成倍地撕扯他的神智,他也甘之如饴。
但他如今卻沒什麽這樣做的立場, 對方将兩人之間的距離劃得分明, 若不是他強行将人挽留, 對方早已回到幽冥之下,人鬼殊途。
他唯一有的僅是周身鮮血骨肉, 若是那人需要,他便會毫不猶豫地悉數奉上, 哪還會管什麽深淺多少。
宿回淵自知勸不過對方, 無聲嘆了口氣,複而阖上了眼。
以往從周身經脈開始有灼燒的感覺起, 服下秦娘調制的獸血,至少要數個時辰方能有所好轉。但如今不過幾炷香的時間,渾身的痛苦已經減輕了不少。
口中尚存清血的餘韻,帶着些許清甜的冷香。
意識逐漸回籠,視覺、聽覺、觸覺漸漸恢複,身體內的灼.熱感緩慢消退後,便感受到周遭刺骨的寒意來。
雪愈下愈大,呼出的氣體在空中瞬間化作冰粉,僅憑一件披上的裘衣根本無法禦寒,而楚問身着單衣坐在自己旁邊,顯然也好受不到哪裏去。
他忽地心生愧疚,覺得讓楚問在冰天雪地裏與自己一同坐在雪中,未免有些過分,他從沒有過想折磨對方的意圖。
但周身骨縫尚且酸`軟難以站立,又不知如何走回去。
他猶豫片刻,終于決定叫楚問陪他走回去,但還尚未開口,卻忽見對方有了動作。
呼吸倏然摒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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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問似乎亦是遲疑許久,每一寸動作都摻雜着克制與欲`望的極度拉扯,他的目光刻意錯開,身體卻在逐漸靠近。
直至兩人間距僅隔數寸,他卻絲毫感受不到楚問身上傳來的熱度。
對方情況并不比他好到哪去,鬓發已然結霜。
楚問緩慢撐開手,用手臂虛虛将他環在身體裏,卻并未觸碰,将距離把控在一個進退皆可的範圍中。
剎那間狂風倏止,悉數被楚問的背遮擋得徹底。
宿回淵有瞬間的怔愣,喉中微哽,想伸手去替對方撫去發間的細雪。
兩人之間只差幾寸便可緊緊相擁,而那短暫的距離此刻卻仿若天塹。
楚問身體似乎又近了些許,随後艱難開口道:“可以嗎……”
宿回淵目光微閃,随即幅度極小地點了點頭。
楚問身體再次靠近,那數寸的距離終于被實打實的緊緊接觸填滿,他阖上眼,能感受到對方微涼的頸,和略顯紊亂的心跳。
周遭風雪倏止,肆`虐侵`入的寒少了大半。
可卻還是不夠……
這個姿勢只能避免受寒,但若想取暖,還差得很遠。
他剛剛本想讓楚問與他一同回去,但對方環住他的瞬間,他将本來想說的話悉數咽了回去。
所以現在,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兩人在這裏耗下去的意義為何,但他不想走,楚問也不想。
對方确實挑選了個極好的位置,足夠寂靜,足夠偏僻,仿佛世界中只剩他們兩個人。
他們在風雪中相擁取暖,成了彼此唯一的熱源。
有些困倦,他微垂了脖頸,阖上眼。
“別睡。”楚問輕聲說,“會受風寒。”
“有些困了。”他喃喃道,“跟我說話吧。”
楚問停頓片刻,開口道:“現在我們的樣子,讓我想到帶你回清衍宗的那天晚上。也是雪天,在樹下,你受了很重的傷,攥住我的衣角。”
宿回淵順着對方的描述回憶,似乎那日的場景仍舊歷歷在目。
那時他受傷、卻沒有記憶,直至很多年之後,關于曾經的回憶終于緩緩浮現出來。
他記得昆侖山,記得留有長須的神君,記得烈焰上的銅爐,記得楚問,以及他們如何誕生。
雖然他與楚問皆無父無母,被楚幟當作孤.兒留在清衍宗中養大,但遠在進入清衍宗之前,他們卻已然有了很長很長的故事。
若早些記起當時的事情,他從那個雪夜起,便根本不會抓住那人的衣角。
終究是造化弄人,本如天塹相隔的他們一次次陰差陽錯地相見,卻又毫不意外地情根深種。
“是很像。”宿回淵輕笑道,“那時候我讓你背我上山,你卻死活不肯,我夜裏偷偷跑去你房中,卻被你捆在了床腳,當時我覺得你厭我得很,便不再自讨沒趣。”
楚問身體微頓,極輕地嘆了口氣。
過了很久,直到宿回淵即将再次沉睡過去,才聽見對方的聲音響在耳邊。
“其實不是的,我當時……并非厭棄你。”
宿回淵迷迷糊糊間唔了一聲,也不知是否聽見。
良久,楚問輕吸了口氣,繼續說道:“當時,我更多厭棄我自己,明明自诩風光霁月,卻對不應該的人起了心思……也不知為何,明明是第一次見你,卻覺得好像我們很久之前就已然相識一般。”
對方已然熟睡,似乎也僅有如此,他才能一鼓作氣地,将這些已然不合時宜的話講給對方聽。
他們分開太久,可直至日久經年,昔日情意消磨殆盡,他才講出初見時的悸動,未免有些過遲。
“我下意識想離你遠些,卻又做不到,我一邊想推開你,一邊又想離你更近些。也正因如此,當時你對我說你喜歡我的時候,我既覺欣喜,又十分惶恐,害怕自己不是你想要的樣子,配不上的你的喜歡。”
“我喜歡你親手給我做的短劍,也知道你私底下留存了那些姑娘寄給我的書信……你那樣聰明,怎會覺得這樣的事情師尊會不與我講,我會不知道。”
他不禁輕笑,眸中卻帶着蒼涼,“十年前你依附鬼界後,我曾下去找過你,只是聽見了一些不合時宜的話,誤以為你一直在騙我,直到很久之後才覺有些不對,可卻為時已晚……那之後我一直在探尋當年一事,卻久久沒有進展。”
“那時我始終在想,我或許是世人口中的好劍尊,卻從未做一個合格的師兄。十年後你以寧邱的身份回到清衍宗之時,我……”
人群中遠遠看去,驚鴻一瞥,穿越數載,終于緩緩落到那人身上。
百感交集,有不敢相信,有欣喜,亦有心悸。
但比喜歡與愛意更占上風的,卻是對那人不顧一切的、堪稱偏執的占有欲。
那種情緒矛盾至極,想将人留在身邊,卻又不舍得強迫,不想讓對方受委屈。
愛意克制卻放縱,幾乎要将他的心髒撕扯成兩半。
他想以師尊的身份,将曾經做師兄之時落下的偏愛,成倍地還給他。
如果不是對方要再次離開,他願意一直保持着這種關系,維系着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人意圖探查當年之事也好,身居鬼主也罷,只要能留在他身邊。
……
對方或許是被凍得昏睡過去,下唇已然發紫,後頸向下垂着,脆弱得仿佛那只瘦弱的青鳥,卻敢以最孱弱之身,做最難為之事。
他會在最危險的關頭向持刀的人沖過去,只為救下一個從未謀面的少女,仿佛飛蛾投火,義無反顧。
世人皆道那人是食人飲血、令人談之色變的幽冥鬼主,但在楚問心裏,他卻永遠是那個雪夜中目光灼灼、令他見之不忘的少年。
“我曾在書籍中讀過,在冰雪中兩人環抱僅為防寒,但若想取暖,需得褪下衣物,赤`身相擁,但我……”楚問輕聲道,“我怕你不願。”
宿回淵緊閉着眼,四肢已然冰涼,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楚問凝視着對方愈發蒼白的膚色,終于下定決心般,輕吸了口氣,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袍。
他本身着單衣,沒什麽禦寒之效,衣衫盡褪,周身膚骨色若冷玉。
腕口用劍割出的傷并未刻意止血,已然幹涸的血痕順着白皙的腕,向下流至骨節分明的指縫間,顯得荒謬、且雜亂無章。
似乎怕弄髒對方一般,他用地上白雪擦去手中血痕,随後又将手放在心口捂暖,方去抱緊身.下之人。
楚問長發微亂,覆在對方身上,兩人背上披蓋着銀紋白裘,身.下是已然被體溫融化的皚皚白雪。
雪化成水,融在泥土中,天地覆雪,唯有他們身邊的方寸盎然如春。
楚問緊緊環着對方,并未有多餘動作,兩人冰涼的身體相貼,暖意卻逐漸從相觸之地升起。甚至一時間他已分不清那是體溫交融帶來的熱氣,亦或是那份不知名的滾燙的躁`動。
良久,宿回淵終于緩緩睜開眼。
楚問的身體微僵,看着對方的神情,指尖無聲收緊。
宿回淵喉間微動。
事實上,他剛剛根本沒睡熟,只是聽着楚問很輕的聲音讓他十分放松,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便小憩了片刻。
不過等楚問開口之時,他便醒了過來。
只是想繼續聽對方講話,便并未睜眼,卻不想楚問以為他沒聽見,将後面那些內容悉數講了出來。
那些他以為自己早已淡忘,卻從未忘記的往事;那些他曾誤會對方,如今卻終于明晰的瞬間。
他感到慶幸,困擾自己許久的問題終于解開,楚問從未厭棄他,從未抛棄他,甚至來找過他。
但他同時也遺憾,這一切知曉得未免為時已晚。
滄海桑田間,一切皆成定數,他們在走過的前路上徘徊猶止,卻終究改變不了路徑的走向。
他生不逢時,道不逢義,就連心存戀念,也像是命運與他開的一個巨大玩笑。總是恰到好處地錯過,又在即将放棄之時給他莫名的奔頭。
他輕揉了揉眼,仿佛剛醒片刻。
裘衣外的冷氣讓他不由得瑟縮。
“已經好多了。”他眸中露出淺淡笑意,輕聲道。
“你……好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