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四人一同下山, 路程遙遠, 幾人在半山腰找棵大樹下休息片刻, 寧雲志出去找個地方解手,秦娘很識趣地坐在了不遠處的另一棵樹下。

樹下便只剩宿回淵與楚問兩人。

“過幾日秦娘要先回鬼界,我離開太久,她辦事我比較放心。”宿回淵對楚問說, 權當提前打好招呼, 畢竟秦娘算是楚問在清衍宗的客人,不能不辭而別。

楚問沉默片刻,問道:“那你呢。”

“我?”宿回淵一愣,随即才明白對方在問什麽, 無奈笑道, “我還能去哪, 被你一道銀鎖捆在這裏,我如何回去。”

楚問垂眸, 聽到對方的回答,似是微松了一口氣, 卻說不上是釋然亦或落寞, “我從未想強迫你留在這裏,或是不準你回去。只是你若離開, 便不打算回來,對嗎。”

宿回淵沉默半晌,點了點頭。

關于這件事,兩人确實沒什麽再繼續下去的話頭,可就當宿回淵覺得對方不會再說話時,楚問卻忽然開口。

“那你會怨我嗎。”

“若我說怨你,你會讓我回去嗎。”

楚問看着他,随後搖了搖頭。

他們本是世上最不該在一起的兩個人,卻總要負隅頑抗,抵死相擁。

宿回淵極輕地笑了下,并未開口。

寧雲志回來的路上,沿路見到有個發須盡白的老翁正在賣酒,那人身着白色破舊長袍,肩上提着兩個木酒桶,吆喝着:“賣酒咯!醇厚香甜的好酒!”

他遠遠便聞見濃重的酒香,很久沒聞過這麽香的酒,便匆匆跑過去道:“給我來四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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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末了又忽然想起什麽般,猶豫問道:“有沒有稍微淡些的酒,姑娘也可以喝的那種。”

老者斟酒的動作一頓,随即從另一桶中倒出一小壺道:“好嘞!”

寧雲志回去的路上喝了幾口,覺得渾身從頭到腳都暖了起來。他将兩壺酒分別遞給了楚問與宿回淵,随後目光看向不遠處樹下端坐的秦娘,呼吸微滞。

對方淡色長裙外披着一身黑色的裘衣,黑色長發溫柔挽起披垂在肩側,杏眼微垂,目光似是盯着地面上的落葉出神。

他緩慢走過去,輕咳一聲,輕聲道:“秦姑娘,那個……我給你帶了……”

秦娘微愣,擡眼瞥見對方手中的酒壺,恍然道:“多謝。”

然後随手拿起一壺,擰開,喝了一口。

“味道怎……”

話說一半,寧雲志忽然整個人頓住了,因為他發現秦娘剛剛拿的那一壺是他的酒。不僅辛辣,而且路上他還喝了幾口。只是剛剛過于緊張,秦娘随手一拿,他并未細看。

眼看着秦娘已經喝了一口,寧雲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對對方講出實話,又怕把對方灌醉了誤事,簡直幫了倒忙。

果不其然,秦娘喝下後眉頭微蹙,神情嚴肅,不确定般盯着酒壺看了幾眼。

“你這酒在哪裏買的?”秦娘忽然問。

“我剛剛走回來的時候,正巧見到有人提着木桶在賣酒。”寧雲志立刻答。

“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賣酒,多少有些可疑,先別喝。”秦娘轉頭向那邊提醒道,嘴中回味一番,終于确認道,“這酒裏有一.股奇異的味道,應該是摻了其他的東西。”

“啊?”寧雲志整個人愣住,萬萬沒想到這酒會被人做了手腳。

可就在下一瞬,腹部忽然傳來了劇烈的疼痛,他緊緊弓起身子,蹲在地面上。

秦娘見到他這副樣子也吓了一跳,連忙彎下.身來給他診脈,指尖按住他腹部的各個位置,詢問他有何種感覺。

寧雲志痛得冷汗直冒,但當對方蹲下.身來時還是下意識屏住呼吸,距離靠近,他能聞見對方身上淺淡的藥草氣息。

滿心注意力都在對方蔥白一般的指尖上,他低垂下眼,不敢去看對方的表情。

直到對方手指按向小腹中部的一個點,尖銳疼痛瞬間傳來,寧雲志痛苦地唔了一聲,向後癱坐在了地面上。

秦娘從随身帶的一排丹藥中給他找出一顆,拿出水讓他吞服下。

寧雲志道了謝,卻依舊覺得有些羞赧,每次明明是想為大家做些好事,卻常常适得其反。

就在此時,山野迷霧中忽然傳來一個冷淡的人聲,含笑開口——

“我當是誰……讓他這樣護着你。”

寧雲志立刻擡眼,在劇痛的模糊中凝神看去。

只見遠處白霧消散的盡頭,樹影疊疊背後,緩緩浮現出一個人影來。

那人穿着一身破敗白色衣袍,背手而立,發須處已有白痕。

——正是去而複返的華向奕。

電光石火間,寧雲志腦中卻忽然浮現出另一個人的臉。他曾月餘前與楚問一同前往華山派,詢問松山散人生前一事,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華向奕。

後來,他在見到秦娘後,對宿回淵說過“我見她面善,仿佛在哪裏遇到過。”

而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秦娘面孔上的那幾分似曾相識來自于何處——

秦娘與華向奕的眉眼間,竟莫名地有着七分相似!

華向奕緩緩走到楚問身前,目光卻一直盯着他身邊的宿回淵。

那人身着黑衣,眉目清冷,神情間似有與生俱來的桀骜,手中随意把玩着黝黑尖刀。華向奕萬萬沒想到,那個令整個修仙界頭痛無比卻無能為力、足以世人聞風喪膽的鬼主,竟然就在天下第一劍尊楚問的身邊。

乍聽上去不可思議,但由于他很久之前便結識兩人,又覺得此事竟無何不妥,畢竟兩人師出同門,曾親密無間。

珠湘樓一事是他無論如何都要掩蓋在天下人面前的秘密,而楚問既然插手,他必不可能任由對方将此事講出,令自己數十年的名譽毀于一旦。

本想利用其他的把柄來要挾對方,但卻沒想到楚問自己将致命的要害送到了他手裏。

“楚劍尊,若是令各大宗門知曉你如今同鬼主為伍,你可曾想過會是何樣的後果。”華向奕冷笑道,“你一向清白嚴正,克己複禮,怎會做出這等傻事來。”

楚問沉聲道:“未嘗從奸,未嘗為惡,鬼主與劍尊又有何不同。而前輩如今,又是以何種身份來教我清白嚴正。”

華向奕神情微頓,随後朗聲大笑道:“好一個有何不同!猶記十餘年之前,你還是個半人大的孩子,而轉眼間物是人非,我做了這些事情,确實沒資格教你如何嚴正。”

對方逐漸斂去笑意,目光冷如蛇蠍,沉聲道:“但此事無論如何不可宣張出去,如今你那徒弟的酒中下了劇毒,若一天內不服下解藥,便會五髒六腑消融而亡。你是要所謂的道義,還是要你弟子的命,自己決定吧。”

聽見劇毒的瞬間,寧雲志的面色瞬間吓得煞白,但轉瞬間他便對楚問喊道:“師尊,別聽他的!”

他雙拳在身側攥緊,下定莫大決心般,“陳府姑娘們的命總要有人來償還,珠湘樓當年的命案也要有個答案,不要管我。”

腹痛越來越強烈,額頭已然滲出絲絲縷縷的冷汗,但見楚問似有猶豫,他依然站直身體,毅然決然道:“我入宗門第一天,師尊便同我講清衍宗向來以天下大義為重,怎可因我一人而妥協。”

華向奕的表情終于略微僵住,誰也不曾想到清衍宗一向最怯懦、最無知、凡事都要記在本子上、且時常闖禍的小弟子,竟能說出這般的話。

“你的性命無所謂,那你師尊的名譽又當如何。”他冷聲道,“一旦他與鬼主私下來往的消息傳出去,仙門百家瞬間會将矛頭指向清衍宗,到時候萬夫所指,誰會聽你們講所謂的道義,所謂的解釋。”

“你……”

一直未開口的宿回淵終于有了動作,他擡手阻住寧雲志的動作,微仰起頭,淡聲笑道:“我當是誰在這裏講天下大義,仔細一看,原來是華前輩。”

他頂着對方愈發不善的目光,一字一頓緩慢道:“那敢問前輩在珠湘樓大張旗鼓地平息冤魂,又是所為何事。”

“冤魂不散,終将作祟,化作厲鬼,食人陽氣。”華向奕冷哼一聲,“這周遭方圓數裏荒無人煙,都是由于珠湘樓的冤魂作祟,大家也都有目共睹。”

“哦,那前輩還算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宿回淵笑道,“只是珠湘樓何故有如此多的冤魂,前輩可曾知曉?”

華向奕一向淡然的目光終于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宿回淵繼續道:“珠湘樓當年盛極一時,為何一夜之間忽然沒落,朱氏為誰所

殺,大火是誰所放。有關種種,前輩當真一無所知。”

華向奕瞳孔微漲:“你……”

“世人皆道是鬼主十年前屠了朱氏滿門,如今想來也算是我為前輩承擔了些莫須有的罪名。我初入鬼界之時便覺人心鬼蜮本無間隙,惡鬼可以為善,而清高之人亦可蛇蠍心腸。”他鳳眸微眯,冷冷道,“如今看來,大抵便是如此。”

随着宿回淵每說出一句話,華向奕的眸子便要縮緊幾分,直至其中透出些許猙獰的神色來,他嘴角緩緩露出陰森的笑意,終于緩慢道:“你說得不假,可又有什麽證據,你說天下人是會信我,還是信一個惡鬼之首……清高之人固然可以蛇蠍心腸,但無論如何,在衆人心裏,卻依舊一言九鼎。”

“世人不信我,但總該信得過楚問。”宿回淵轉頭,卻發現對方不知何時也在看他。

他們并未開口,卻都轉瞬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他繼續說:“況且珠湘樓中那些死去的人總該記得,縱使他們化作厲鬼,也依舊會記得害死他們的人。你總該不會覺得我毫無證據,便來找你。”

他輕笑一聲,搖了搖頭,“真不知該說你愚蠢,還是大智若愚。”

華向奕寒聲道:“你不過是在詐我,當年冤魂悉數被困在珠湘樓內,轉世投胎的早就沒了記憶,而留在此處的亡魂也接被我度化怨氣,如何可能……”

但話已至此,他的聲音卻倏然止住。

因為他驟然想到,對方所說并非全然沒有可能——當時所有亡魂都被捆在樓中,但卻唯獨有一個例外。

但不可能。

怎麽可能是她。

華向奕緩緩擡頭,卻正對上宿回淵桀然的神色,仿佛已然将一切把控在股掌之中,長線放穩,只需坐等魚兒上鈎。

那瞬間不詳的預感在心中陡然升起,他欲開口阻止對方接下來的話,卻為時已晚。

冰冷的話音一字字從對方口中吐出,仿佛世間最惡毒的詛咒。

“或許你早就忘了,你也曾是有妻女之人。”宿回淵輕聲道,“是你自己毀了這一切。”

這句話剛剛說出,不僅是華向奕,就連寧雲志也瞬間愣住。

華向奕在仙門百家中向來低調,衆人只知他很久以前有過妻室,兩人青梅竹馬,相敬如賓,十分恩愛,但是一直沒有子嗣。

可從來沒有人敢想過,向來潔身自好的華山派掌門,竟還有這這樣一段不為人知的隐秘經歷。

“你當時已然有妻室,但卻耐不住風流性子,與珠湘樓秦女暗通款曲,并且誕下子嗣。後來有人将事情傳出,你為了保住自己以及門派的聲譽,選擇将知情人全部處理掉,畢竟死人才不會開口。”

宿回淵冷然道,“你派人将珠湘樓衆人屠殺幹淨,将其魂魄困于樓中,再将樓一把火燒盡,多年後,再用人皮鼓作法超度亡魂。但你當時偏偏心軟,放過了一人魂魄。”

當時珠湘樓依舊載歌載舞,沒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如何凄慘的事情,秦女抱着女兒在屋中踱步,聽到敲門聲,說有人找她。

她當時興奮極了,以為那人終于要來,在銅鏡前梳妝打扮,縱使韶華不再,但容貌依舊無雙。

卻不想門外迎接她的不過是刀劍無眼,她終究沒能等到她心悅之人。

漂亮的眸子死不瞑目,其中似有水光,卻不曾有半分悲哀,反倒透露着釋然。她這一生被困在這珠湘樓中,始終在等待,如今終于到了盡頭,一切皆成定數。

黑衣人手持刀劍闖入珠湘樓,反手将大門緊鎖,剎那間歌舞升平之地變作人間煉獄,慘叫聲驚慌聲不絕于耳,有人負隅頑抗,有人護住孩子,有人卑微祈求,最後卻都未逃過那個最壞的結局。

而這一切悲劇的産生,卻只因一人的一己私欲,只因人生而有高低貴賤,尊卑有別。

黑衣人闖入秦女的房間,看見屋中的女孩,正端坐在桌案前讀書,房間四角的櫃子上滿是各種各樣的書籍,一眼望過去,大致看見什麽醫者百草之類的字眼。

女孩似乎坦然得很,生命消亡前的最後瞬間,還在不急不慢地卷起桌案上的宣紙。

淋漓的事實背後,并無任何轉折的産生。

後來黑衣人按照華向奕的意思,要将魂魄封鎖在珠湘樓內,可那女孩年紀過小,強行封鎖很可能會魂飛魄散。

他們出去請示華向奕,對方背對着珠湘樓,垂着頭,不知是在逃避,亦或是有幾分自責與後悔。

華向奕本沒打算放過任何人,一旦消息敗露,他将功虧一篑。

但直到他回頭,看見那女孩已然透明的身影,容貌與自己有三分相像。

這是他第一次見她。

那時珠湘樓興盛,幾乎有名有面的世家公子都多多少少地來過,他也并不例外。只是當初縱欲之時,卻從未想過責任亦或後果。他曾許下的承諾有多長遠,後來的事實便有多殘酷。

他不想,卻別無辦法。

心軟了一剎,他讓人将女孩的魂魄放走,在鬼界經歷輪回,繼而再轉人世。

但就在猶豫的片刻,有鬼界中人趕來,他帶來的黑衣人持劍反抗,但豈能抵擋住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厲鬼。

華向奕至今依舊記得,為首的人面色陰沉,立于檐頂,陽光熾烈,他并未看清那人容貌。

但那瞬間陰冷的感覺傳進四肢百骸,來自靈魂深處的戰栗四起。剎那間天地變色,血光彌漫,他們不戰而敗,噴濺的鮮血灑了滿街。

傷人的劍終于與死去的人一同,葬在了琴樓這座巨大的墳墓當中,華向奕死裏逃生,卻絲毫不覺得慶幸。

每當午夜夢回,他總會響起那日通天的大火、少女的身影,以及那後來出現的強悍如斯的人,仿佛命運給他落下的宣判。

從那以後,他再無子嗣,夜不能寐,每日沉溺于往事中。四下尋找安頓冤魂之術,消解珠湘樓的怨氣。

一眨眼間,便過去了十年。

華向奕渾身顫抖,緊緊盯着宿回淵的眼,牙關緊咬到顫抖。

而對方依舊是那般雲淡風輕的神色。

宿回淵輕聲道:“你有沒有想過,她會叫什麽名字呢……總不會是你的姓氏,而她母親姓秦。”

寧雲志的目光陡然轉向秦娘,那個隐隐的猜測終于遽然從心底升起。

他一直覺得秦娘與華向奕有幾分相像,而華向奕的女兒又姓秦。

難道說……

而在衆目睽睽之下,秦娘微垂着眸子,并無神色。

她緩緩擡頭,凝視着華向奕震驚到無以複加的眼。

“是……是你嗎?”華向奕的神色終于徹底破裂,仿佛珠湘樓火中碎裂的銅鏡,他顫抖着向前走去,緩緩伸出雙手,眼眶逐漸發紅。

但他硬生生停住了步子,自知一切都将無法挽回,無論是作為一個醫修、父親,他都極其失敗。

“我娘之前常對我念起你,說你許久不來找她,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她說有朝一日,我若能見到你,務必将原話轉告。”秦娘輕聲說,“這些是她想對你說的話。”

華向奕身體頹然向後一傾,靠在一旁的樹上,周身顫抖,淚水終于無聲滑落。

之前在事情鬧大之時,他曾想過帶秦女逃走,曾想過救珠湘樓的人于水火之間,但他發現自己竟然做不到。

一旦事情發酵,不僅僅是他自己的聲譽,他的家人、友人、甚至前輩長老們百年奠下的門派根基,都會随之受影響,分崩離析。

他竟發現,自己貴為門派掌門,卻無法做自己想做之事,當錯誤釀成之時,結果便已成定局。

秦娘冷然看着他,繼續說道:“你我之間曾有血緣之親,但我已入鬼界,緣分已盡,我們之間唯一相關的,便是你我同為醫者。醫者救人于水火之中,秉道義,忌殺生,你應比我更清楚。”

她一字一句說道:“可從我誕生之日起,你便枉為醫修之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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