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他終于緩緩垂下頭, 筆直的背逐漸彎曲, 神色落寞,仿佛瞬間衰老了十餘歲。

事至如今,他不想解釋亦或是挽回任何東西,卻也不想在秦娘面前一錯再錯下去, 這或許是他作為一個父親來說, 與她唯一且僅有的接觸。

“是我不對……”他終于緩緩說道,“是我對不起你們。你娘她是個很好的姑娘,當時珠湘樓大多很多姑娘都只賣藝不賣身,是我應許她以後定會娶她進宗門, 才……”

華向奕緩緩阖上眼睛, “可師尊向來管教我們嚴格, 宗門規章十分森嚴,斷斷不會允許我們與琴樓女子染上任何關系, 敗壞宗門名聲。而我當時即将擔任掌門一職,若此事一旦敗露, 不僅會被罷黜掌門一職, 甚至被逐出宗門,整個宗門的聲譽也會受到影響, 成為修真界仙門百家的笑柄……”

他輕嘆口氣:“我說這些并非是讓你原諒,只是……為求一個心安罷了。”

遲到十年的歉意,如今說起來卻如此蒼白無力,尚且這十年間珠湘樓亡魂作祟,他需要用無數個更沉重的代價,去圓當初埋下的謊。

秦娘淡淡看着他,眸中似有悲哀,良久後開口道:“需要你道歉的不止是我,還有珠湘樓所有無辜死去的人,還有這些年間由于祭祀死去的姑娘們,如此多的人命,你一句歉意如何承擔得起。”

她的目光緩緩轉向身邊的人,只見寧雲志面色蒼白,已然半癱在了地面上。

寧雲志注意到她的目光,劇痛中勉強擠出一個笑意,艱難道:“不用管我,不能聽他的,也不能……将二師尊的事情傳出去。”

他注視着秦娘的眼,意識到自己的生命不足一天,他自小錦衣玉食,生得矜貴,是家裏最小的孩子。打小身體不好,家中兄長都讓着他,父親找老師帶他習劍,強身健體。

卻不想這一習劍便停不下來,他日夜練習,不僅治好了病,還小有一番成就。老師說他天賦異禀,甚至連府中最資深的侍衛都打不過他。

後來他傾慕楚問盛名,想來清衍宗習劍,家裏人雖不舍,但還是答應了。

臨行前,母親為他準備了巨大的乾坤袋,其中放了夠用數年的金銀,還有他最愛吃的甜點,父親給他定制了一把頂好的長劍,兄長們尋覓來四方名珍異寶、稀奇草藥,通通給他裝進了乾坤袋中。

最後,還給他塞了一本一筆,讓他勤能補拙,一路上多向門派前輩學習,事無巨細全部記下。

回想他這一生,順風順水,并未受過什麽委屈,唯獨遺憾之事便是尚且懵懂,至今沒能牽過姑娘的手。好不容易遇見了讓他一見傾心的姑娘,如今卻又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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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秦娘,終于鼓起勇氣開口道:“秦姑娘,其實我……”

秦娘打斷他,向華向奕開口道:“解藥給我。”

“解藥?”華向奕看向寧雲志,随後恍然,輕笑道,“不過是瀉藥罷了,吓你們的。”

“啊?……瀉藥?”寧雲志如遭雷擊。

他剛剛還覺得自己命不久矣,回憶了自己短暫的一生,将留給家裏人的遺言都想好了,甚至馬上就要一鼓作氣,與秦娘訴說自己的喜歡。

結果現在對方告訴他,這不過是普通的瀉藥。

剛剛鼓起的勇氣瞬間系數消散了。

剎那間似乎小腹都沒那樣痛了,他掙紮着站起身,耳根仿佛被火燒過一般。

華向奕繼續說道:“如今既然到了此種地步,我不願再一錯再錯,自然敢承擔後果。我不會将你們的事情說出去,只是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希望你們也不要往外聲張,毀了華山派的名聲……我回去後會辭去掌門一職,歸隐山林,再不出世,而珠湘樓的冤魂,尚需人繼續平定。”

秦娘轉頭,用眼神詢問楚問的意思。

楚問沉默片刻,随即淡聲說了句好。

華向奕極輕地笑了笑,輕聲道:“之前你們問我有關楚幟的事情,今後我若歸隐,便沒什麽再次相見的機會,若你們還想知曉,可以同我回門派,我将我知道的事情悉數告訴你們。”

幾人跟随楚幟前往門派,宿回淵與楚問走在最後,他輕聲開口問:“你就打算這麽便宜他了?”

楚問步子微頓,說道:“錯已釀成,難有他法。”

“也對。”

幾人來到華山,華向奕帶他們穿過層層門廊,來到後山一處隐秘的居室前,這裏四周皆設下結界,前臨高山,後接斷崖,有蕭瑟冷風吹動窗棂,發出嗚咽般的響聲。

華向奕伸手附在門上,口中輕念着複雜的術法,片刻後,門在他們面前緩緩開啓,室內景象呈現在眼前。

進入的瞬間,宿回淵不覺微微睜大了眼。

室內牆壁通體為碧玉砌成,從室內可清楚見到室外之景,但在室外卻無法窺見室內事物。室內陰涼,卻并不寒冷,有一面金鏡置于房間正中央,鏡前有一白玉制成的容器,其中盛着清水。

“将靈力輸進草藥制成的丹丸中,可複現想象中的場景。年紀大了,很多事情記不住,便用這種方式将記憶留存下來。”華向奕坐在鏡前,緩緩道,“我不多說,你們自己來看吧。”

他将一枚丹藥置于水中,剎那間水面發生了細微的變化,逐漸緩慢地旋轉,映出的光線折射在金鏡上,室內竟憑空出現了一些并不存在的虛影。

那是清衍宗的花園中,年輕時的華向奕正與楚幟飲酒,空中月圓,正是中秋佳節。

兩人把酒言歡,卻不經意間提到神丹一事,楚幟說神丹就在清衍宗中,且服下它的代價便是要殺人。

與之前華向奕說的并無差異。

只是兩人争吵不久,有個人從亭後走出。

楚為洵穿着一身白衣,咳嗽幾聲,停在距離兩人不遠處,輕聲道:“華叔叔來了。”

當時楚為洵尚且年少,身體極差,門派上下都極為關照他,看到他過來,兩人都心照不宣地停止了争執。

“過來,讓我看看又長高多少。”華向奕摸了摸楚為洵的頭,笑道,“最近可有好好讀書?”

“我平日裏不能練劍,無聊得很,便只能讀書。上次華叔叔給我帶來的書籍都讀過了,連宗門的藏經閣都快讀了一半。”

華向奕看向楚幟,話裏有話:“多好學的孩子,你有空該多陪陪他。”

楚為洵微斂了眸子,淡笑道:“華叔叔不必擔心我,平日裏父親和師兄弟們都陪我很多,尤其是徐長老常常同我一起讀書,宗門的藏經閣便是他帶我去的。”

提到徐長老的瞬間,楚幟神色微變,但很快便恢複如初,朝楚為洵揮揮手道:“你先回去休息吧,讓我跟你華叔叔說會話。”

等楚為洵離開後,楚幟将杯盞中酒一飲而盡,嘆道:“事到如今,我也不與你隐瞞什麽。神丹的線索,本是徐長老透露給我的,但我并不确定他是否知曉……那還是在幾十年前,我們尚且是年輕的弟子,徐長老向來喜歡搜尋天下奇書,有一天帶回一本《上古秘聞錄》回來,書中有幾頁提到神丹,只是描述極為隐晦,我也是數十年後,方明白書中奧義。”

“當然,他可能并未細看其中內容,畢竟不是誰都對那神丹心心念念,耿耿于懷。”他自嘲般笑道,繼續說,“而且,我想拿到那神丹,并非為了我自己。”

華向奕的目光微變,問道:“那是為了誰?”

楚幟目光望向楚為洵遠走的身影,剎那間華向奕忽然明白了一切——

楚為洵為楚幟獨子,生來便有極其嚴重的肺病,時常咳血,百般治療亦不見好。身為清衍宗掌門子嗣,他卻無法練劍,只能讀書。他自小便十分懂事,從不自怨自艾,但心中的苦楚,他們這些做長輩的卻一直看在心裏。

而傳聞中,神丹可活死人,肉白骨,治世間疑難雜症,助得道飛升。

若是楚為洵能服下神丹,定能藥到病除,從此習劍,繼承楚幟的掌門之位。

“為洵向來心善,連只螞蟻都舍不得捏死,你如今為了他的病去殺人,他又如何會願意。”華向奕凝聲道,“你若當真為他考慮,又怎會出此下策。”

“他的性子,我又何嘗不知。只是作為掌門之子,他又怎能終生不學劍術,只做一個書呆子……”楚幟咬牙道,“我們都知道,他向來喜歡習劍,每次門派弟子修習之時,他都在一旁看着,可他卻連一把長劍都拿不起來。”

“習劍如何,讀書又如何,只要心懷天下,照樣可以救人于水火之間,照樣可以做清衍宗的掌門。門派長老向來以德服人,武功強弱豈是評判依據。”

楚幟目光微紅,微喘粗氣看着他,良久一字一頓道:“你們只修醫不習劍,又怎會懂。”

這句話仿佛最後的導.火.索,将兩人之間的矛盾悉數引發,華向奕定定看着對方許久,仿佛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一般,終于笑道:“其實你早就這樣想不是嗎,你想來覺得醫修悟能為力,讀書百無一用,唯有習劍才是真理。”

楚幟目光赤紅,似是下意識想開口,卻終究沒說話。

“好。”華向奕輕聲道,“既然如此……”

他并未說完後半句話,而是直接轉身,走出了廊亭的門。

兩人相逢相識相交數十年,曾無話不談,他曾以為自己遇到了知音,卻不想最終竟會以如此的狼狽收場。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最終分別之時,兩人會這般的平靜,似乎只是轉身回房休息,第二天依舊能将剩下的殘酒飲盡。

可他們都知并非如此。

月光依舊,桌案清酒已涼,他無聲離開,就像很多年前之前,他們在街巷沉默着相識。

終究孤影孑立,了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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