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宿回淵”容貌外表與自己全然相同,一身黑衣, 鳳眸冷冽,薄唇緊抿, 乍看上去十分不近人情, 但仔細端詳, 又覺那眸子清亮,似天生多情。

只是他現在沒有閑情逸致去欣賞自己的臉,他的目光向下,只見對方頸間并無銀鎖, 卻挂着一個繡着銀紋的錦囊。周身黑衣上繡有金色暗紋, 青色腰帶打着自己一向最喜歡的繩結,腰間鬼王刀陰氣逼人。

但感覺卻不對。

眼前之人陰翳煞氣極重,渾身上下都像是浸滿了幽冥河水中的死氣。對方只是不動聲色地站在那,周身便依然散發出令人窒息的威壓來。

這強大的氣場與楚問全然不同, 絕望、逼人、沉郁, 令人呼吸不暢。

宿回淵冷聲問道:“你是誰。”

“這還不明顯嗎,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那人用全然一致的聲線笑道, 甚至連那恰到好處的譏諷都如出一轍,“看看這裏, 是不是很熟悉。”

宿回淵無聲環顧四周, 這裏竟與清衍宗楚問居所的陳設全然一致。

冷玉般的床榻,檀木制成的桌案, 桌案旁的宣紙與筆墨,以及那濃重到令人無法忽視的冷雪香……

他輕微地蹙了蹙眉,問道:“那楚問呢。”

面前的人忽然安靜了片刻,停頓的時間極短,尋常人幾乎難以注意到。但這畢竟是他自己,他最清楚當自己猶豫之時,會是什麽樣的表現。

他指了指頸上的錦囊,輕笑道:“在這呢……他永遠陪我一起了。”

宿回淵的聲音瞬間冷了下來,“誰幹的。”

“啧……你看看你,一提到他,還是那般緊張。”對方不屑笑道,“你明明知道你們不可能在一起的,為何還是不肯放手呢……讓我猜猜,你告訴他當年你為何流竄鬼界了嗎,告訴他神丹究竟是誰了嗎。”

他看着宿回淵的表情,随即了然道:“哦……果然沒有,我就猜到。無論什麽時候,他倒是還被你騙得團團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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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回淵并未言語,冷然看着他。

“別這麽看着我,你明知道你保護不了任何人,你們之間既然必定有一個人要死,你為何不做活下來的那個。”對方緩緩走到他身前,将手掌搭在他肩頭,輕聲道,“感受到我的靈力了嗎。”

剎那間,宿回淵只覺洶湧如洪水般的靈力席卷過自己的四肢百骸,那瞬間意識都要被淹沒在其中,那是他從未見過、甚至從未想象過的,遠超尋常修士的恐怖內力。

“感受到了嗎,這是神力。”對方不緊不慢地收回手,輕聲道,“想知道最後發生了什麽嗎。”

宿回淵看着與自己全然一致的那雙眼眸,淡聲道:“什麽意思,什麽叫最後。”

“我是百年後的你,你是曾經的我,自然得知之後的事。”對方輕聲嘆息道,“只是故事的結局,你未必喜歡。”

“楚問得知我身份後,我們和平相處了一段時間,但只是暫時。天下人依舊在争奪神丹,但最後的日子也快到了,我冥思苦想……終于想到了辦法。”

對方眸中閃着邪性的光,聲音逐漸不穩,冷笑道:“憑什麽背負世人罵名的是我,沉淪鬼界的是我,最後要死的還是我。既然如此,我為何不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

“所以,我将楚問帶回鬼界,他不會懷疑我,自然與我同行,我給他服下了令人沉睡的藥粉,然後趁他睡熟,用鬼王刀剖開了他的小腹。”

他輕聲說着,語調堪稱溫柔。

“然後取出了其中那顆神丹……吞了下去。”

剎那間,宿回淵瞳孔驟縮。

“鮮血從他白皙的皮膚上流淌出來,整個獸骨制的床榻都是濃重的血腥氣,其中還摻雜着那無可替代的清雪香,我太熟悉那個味道,只是之後……我再也無需用到他的血了。”

他微阖了眸子,輕嘆一聲,似乎那些場景依舊能在眼前浮現出來。

“從那之後,他便全然屬于我一個人,從血液,到身體,再到靈魂……我們永生永世活在一處,再沒什麽能将我們分開。”

“後來的那段時間,我們每天都在一起做喜歡做的事,放縱得很,從傍晚至淩晨,睡到很晚才起……只是神丹被剖走後,他身體愈發虛弱,小腹難以愈合,始終在間斷流血,開始的時候他還能夠主導,後來便大多是我坐在他身上。”他絲毫沒避諱,自嘲般笑道,“只是我終究沒能留他太久,只有不到半年時間。我把他的骨燒成灰燼,始終戴在身邊。”

“後來昆侖神君來取我性命,讓我跳入銅爐中……只是他并不知道楚問已然身死,也并不知道我已然服下神丹,化作神境。實力差距遠沒有曾經那般懸殊,我們之間尚有一戰之力,打了三天三夜,後來打了平手。”

他緩緩睜開眼睛,輕笑道:“很久沒回憶過這般許久的事情了,只是驟然一想,才發覺已然過去這般久了……看到曾經的自己,多少有些許懷念。”

房間內是死一般的沉寂,對方好整以暇地看着宿回淵,似乎要從他的神情中找到自己想要的表情。

沉默片刻,宿回淵輕聲道:“不。你不是我,亦不是任何時候的我。我不會将他的神丹剖出來,無論如何,我不會害他。”

“縱使你将他的骨灰帶在身邊,但這百年的時間你終究獨身一人。之前的事情你記得如此清晰,這百年內,你又何嘗不是不斷悔過、煎熬。”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對方臉色倏地變了。

“對……我不是你,但卻起源于你。”他獰笑道,“每個人都有惡意,只是被倫理、感性、道義壓制下去,我從你最深的惡意中誕生,我們本就是一個人。我只是将你敢想卻不敢做的事情實現,別以為你能高高在上地置身事外。”

他的情緒不穩,周身寒氣肆無忌憚地肆虐,冷然道:“你難道就不恨他,不恨清衍宗,不恨世人?你難道不想徹底占有他,将他留在你身邊,撕扯開他的皮肉心髒,讓他的整個身體,徹徹底底地屬于你……”

短暫的沉寂,宿回淵說:“錯了。”

對方鳳眸眯起,冷道:“為何。”

“我想完全占有他,想讓他無論生死,永遠站在我身邊,因為我喜歡他。但是我對他的情感,卻遠超于喜歡。正因有了更複雜的情緒,因此我想讓他活下來,我不想在他身上試錯。”

“壓制那股偏執占有欲的,從不是什麽倫理道義。”他淡聲說,“而是那種比喜歡更深的情緒。”

對方的神情驟然變冷,但随即便轉變成近乎瘋狂的惡意,剛剛強裝鎮定的假面終于被扯破,眸間猩紅,緩緩泛出猙獰來。

“我不許任何人否定我。”他咬牙一字一頓道,“我從不後悔我所做之事。”

可越是如此,越像一種欲蓋彌彰的掩飾。

楚問身死的瞬間還深深刻在他的腦海中,每夜夢回之際,都仿佛能看見那個雪夜中,對方托着他渾身是血的身體,蹒跚走回清衍宗的場景。

那人曾給了他一個家,但他卻将一切毀于一旦。他總是安慰自己說,如果自己沒有吞下楚問的神丹,昆侖神君就會将自己殺死投入銅爐中,他們依舊無法在一起。只是如此,活下來的人就換成了楚問。

本以為活着是種幸運,可百年後世事滄桑,周遭人身死魂消,只剩他一人踽踽獨行,反倒成了一種莫大的折磨。

昔日陪在他身邊的人,如今化作頸間香囊內一抔冰涼的灰燼,身側再無冷雪清香,再無人與他一同看清衍宗的如血紅霞。

他便血洗清衍宗,住在楚問的居室中,用着那人昔日的被褥,保存着對方昔日的衣物。憑借着記憶調制出那冷雪香氣,仿佛如此,那人便仍在身邊一般。

只是不想,百年間的自我解脫與強裝鎮定,終究被曾經的自己揭穿得體無完膚。

他緩緩拔.出鬼王刀,冷笑道:“可在絕對的力量壓制面前,一切都無足輕重。既然你不願意歸附于我,那便由我來親自送你一程。”

僅僅是拔刀的剎那溢出的靈力都有翻天覆地之勢,人與神境的區別在此刻展現得淋漓盡致,仿佛一道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

屋內堅實的實木桌案被靈氣震得破碎,向後翻滾過去,宿回淵試圖用靈力禦體,在巨大的靈力差距面前卻無濟于事,整個人被向後抛出,重重撞在了牆壁上。剎那間一口氣憋在胸口,劇痛從身後緩緩傳來,眼前一黑。

他咬牙艱難向紗簾外喊道:“楚問!”

這聲稱呼似是讓對方晃神了片刻,本欲刺下的刀刃生生停住,像是有了幾分猶豫。

不知多少年,沒再聽過這個名字。

“他……跟你一同來的?”他忽然問。

但轉瞬後又輕笑道:“算了,來了又如何。況且在這琴樓中,每人所見都不相同,都是與自己全然一樣的人,都是隐藏在心底的龌龊與惡念。他此刻或許都自顧不暇,怎還可能會來救你。”

鬼王刀再次裹挾着巨大的力道橫空劈下,宿回淵側身閃躲,刀刃從他脖頸間堪堪擦過,削斷一縷墨色長發,剛剛他所在的地面處木質地板四分五裂,出現了一道一人寬的深坑。

“為什麽要躲呢,反正結局已定……我會對你仁慈一些,一刀斃命,不會有任何痛苦。”對方輕笑道。

完全未給他喘息的時間,下一擊再次迎面劈來,這次的刀鋒不同上次僅為一道,而是從四面八方裹挾而來,将他整個人環繞在其中,逃無可逃,無路可退,只能硬接。

他咬牙,從身側拔.出鬼王刀,将周身靈力護在自己身側,緊閉雙眼。

這是一場毫無勝算的戰役,他們互相知己知彼,靈力卻有着天壤之別。

冷刃交鋒的瞬間,心跳在剎那間靜止。

阖眼之時,他依稀覺得身邊冷香更甚,像是彌留至極的錯覺。

随後,震耳欲聾的兵器交摩擦聲音響起,無比厚重的靈力從交接處向四周炸開,似有天崩地裂之勢。

一道刺目白光閃過,周遭牆壁終于不堪重負,轟然倒塌,宿回淵被一.股強大的氣流裹挾向外,徑直吐出一大口鮮血來,不知斷了幾根肋骨。

心髒停了一剎,但随後,劇烈的痛感便緩緩從胸前傳來,他艱難睜眼,有幾分驚異于自己依舊活着。

視線逐漸清晰,他擡頭,卻摒住呼吸。

熟悉的白色衣角出現在視線邊緣,沾着殷紅的血跡,仿若紅蓮盛開于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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