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楚問緩緩搖頭:“此處陰氣深重, 障眼法頗多, 我走上來之後也見到了與我長相全然一致的人。若僅是幻象, 便沒必要追。”
“你也看見了?”宿回淵有幾分驚訝,“那他做了什麽?”
剛剛與他長相一致的“宿回淵”曾說,他是由他心中最深重的惡念凝結而成,他有些難以想象, 向來心善的楚問的惡念又将是什麽樣子。
楚問神色微頓, 随即狀若無事般說道:“他并未做什麽,我們只是說了些話。可能跟你所見有些不同,我見到的并非人,而是一縷魂魄。”
一縷魂魄?
他不禁心下一.顫。
剛剛“宿回淵”說過, 他将楚問小腹內的神丹取出服下, 化為神境, 而楚問卻因此身死。而若楚問所見僅為魂魄,又似乎與這些話恰好對應。
難道在琴樓中見到的所謂心魔, 并非幻象,而是真真切切存在過的人, 有着無比真實的一段往事。
宿回淵感覺一.股涼氣從脊椎升起, 他沉聲說道:“我總覺得他們并非幻象,而是真實從魂靈中劃分出的一部分, 但還是要仔細問清楚才行……如果現在追出去,我們與神境全力而戰,你有幾分勝算。”
“如果是內力相似的神境,我們一同或許有七八分勝算,但若是你……”楚問似是有些許猶豫,随後極輕地笑道,“若是對你,我沒有勝算。”
他語氣極輕地将剩下的話說完:“無論是什麽時候的你,什麽樣子的你,我都做不到下死手。”
宿回淵正垂眸,恰好掩蓋了那瞬間的神情,心髒仿佛被人不輕不重地攥了一下,不覺有幾分怔愣。
憑心而論,他對琴樓中出現的“自己”情緒也十分複雜,他們立場不同、互相憎恨、不解。但跨越百年的時間彼此相望,竟乍然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他不知對方為何要在此處,為何想對他下手,但卻能感受到對方從未真正想置他于死地。神境若想殺死一個人,就像人碾死螞蟻那般簡單。但每次在對方即将不留餘地之時,似乎總在最後的時刻偏了幾寸。
比如對方殺意盡顯、卻能被他們輕易破開的冥網;比如對方全力出擊,卻僅僅是斷他幾根肋骨的刀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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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招式式,都充斥着極度的矛盾感。
宿回淵随即輕笑道:“如果你知道他曾經對你做了些什麽,或許就會比我還想殺了他。”
顯然,楚問還不知那個“宿回淵”将“楚問”的神丹剖出,囚禁于鬼界的事情。
如此甚好,否則他當真無法與楚問解釋。
楚問垂眸注視着他的眼睛,良久淡聲道:“或許吧。”
視線向下,複而問道:“傷勢如何?”
剛剛打鬥之間沒覺得如何,如今一竟提醒,竟覺骨裂的疼痛有些難以忍受起來。
他輕聲嘶了一聲,裝作無事道:“沒什麽事,應該是斷了幾根肋骨。”
正在此時,只聽身後傳來響聲,卻見周遭景象驟變,原本是清衍宗居所的陳設變成了荒涼的房間,一道向上的樓梯緩緩在原本是床榻的位置浮現。
“先上去看看吧。”宿回淵開口,轉身欲走。
“先治傷。”楚問按住他肩部,不由分說地将人留在原處。
靈力從對方指尖緩緩彙入,将髒器處的內傷都悉數平複,他已經記不清這是來到清衍宗之後,楚問第多少次給他治傷。
他向來懶散,對自己的身體也是一向地毫不上心,仗着年紀輕便為所欲為。之前在鬼界中時,每次都是秦娘跟在他身後給他治傷,如這個人竟換成了楚問。
倒也是巧得很。
經脈靈力主護心脈,療內傷,但對于筋骨斷裂則收效甚微,主要還是要靠安心修養。
楚問從身後緩緩繞至他身前,長指隔着衣物點上他頸下橫骨處,随即用力,問道:“這裏疼嗎。”
宿回淵摒住呼吸,随即搖了搖頭。
“哪裏痛告訴我。”
對方的指尖複而向下,順着衣裳的縱紋在胸前游移,每經過一處肋骨,力道便要重上幾分。
這動作本是有幾分親昵在,但奈何斷骨的痛感過于強烈,全部意識都凝結在對方指尖所觸之處,沒一會額頭上便盡是冷汗。
待楚問收手許久,他才堪堪捋順了氣息,苦笑道:“哪裏都很痛……秦娘那裏有專門止痛的藥丸,等下問她要便好,我不妨事的。”
“斷了很多處,我幫你運氣療傷,或許會有所緩解,但不可再動用靈力。”楚問說,“之後的事情交給我,你不要再出手。”
宿回淵并未将這句話放在心上,但仍随意答了聲“好”。
下一瞬,對方含着溫熱的掌心緩緩覆上來,貼近胸前傷處。剎那間,他覺得以對方掌根為中心的四周都逐漸泛起熱意,來自骨縫間的銳痛竟出乎意料地減輕了不少。
宿回淵無聲舒了一口氣,他不想讓楚問給自己療傷,最主要的原因其實是擔心對方猜測到神丹一事的真相。
他一向很難騙過楚問。曾經自己剛來清衍宗之時性命垂危,之後每次陰氣之日經脈寸斷,唯有楚問的血能救自己的命;而自己無論受了多重的傷,楚問的靈力也都能将燥氣悉數平複。
乍看上去是由于楚問靈力至純至陽,靈力才能治人性命,但實際上,不過是因為對方為神丹所化,皮骨血肉皆能治病。
若是有心之人稍加注意,并不難發現其中玄妙,當年楚幟便是如此。
待楚問的手緩緩移開後,剛剛的劇痛已然消失了大半。
可正當他打算開口之時,忽覺對方指尖在自己胸前迅速點過幾處,随後倏然周身一輕,原本游移在指尖的靈力竟然盡數消失。
他一愣,嘗試調動周身靈力,卻覺其仿佛被阻塞住一般,竟是一點也使不出。
他擡眼看向楚問:“你這是做什麽。”
“你傷勢太重,我用靈力為你護住心脈,故而能減輕疼痛,但終究未能治其根本,若是此時再妄用靈力,恐怕傷勢會進一步擴大。”楚問輕聲說,“我暫時将你的靈力封住,待你傷愈後,自然會幫你解開。”
“……”
實際上來說,宿回淵剛剛應下對方那句話之時,确實沒打算遵守,斷骨雖痛,卻也并算不上重傷。而楚問了解他,自然也知道他随意應付,并不會聽。
可他不用靈力是一回事,被人強行封住又是一回事。
“此地本就兇險,這樣做不太合适吧。”他輕笑道,“我可以不用,但你必須給我解開。”
兩人無聲對峙片刻,宿回淵看着對方微垂的長眸,竟又有幾分動搖。
畢竟是楚問幫他退敵,幫他治傷,如今封了靈力本也是好意。
只是他身居鬼主太久,太習慣掌控他人,固然他相信楚問能将他護在身後,但如此被動的感覺依舊讓他感到很不習慣。
良久,楚問終于先退步,輕聲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宿回淵看着對方的神色,不禁一怔,忽然意識到楚問可能是誤會了自己的本意。
低頭,只見對方指尖複而點過,将封住的穴位系數解開。
尚未來得及開口,便聽到對方低沉的聲音響在耳邊,似是有些許沉悶。
“我無法要求你做什麽,可你若受傷,我心中過意不去。”對方話音微頓,繼續說道,“我不能阻礙你,但我能與你承受相同的痛苦……你若擅用靈力斷了骨,我便挑斷我自己的骨,你若傷了手足,我便也砍傷我自己的手。”
宿回淵垂眸,并未應聲,剎那間空氣靜默到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在曾經的印象中,對方向來是沉穩、成熟、以天下大義為重的劍尊。但似乎自從他再次來到清衍宗之後,對方表述情緒的方式便有所改變。
——直白、強勢、不留退路。
他似乎不知如何應對這般的楚問。
若是對方沉默不語亦或是威脅強迫,他都有想到應對的法子,但偏偏是這種帶着隐忍的破釜沉舟,這種不計後果的瘋,讓他反而承受不來。
他明知故問,低聲道:“你這又是何必。”
楚問沉默片刻,随後忽地低笑道:“……只是想着你或許能念及昔日情分,保護好你自己。我為你做不了什麽,便只能用這種方法來要挾你。”
他話音微頓,“你……很不喜歡嗎。”
喜歡,也不喜歡,他簡直不知應該如何回答。他隐隐感受到對方此舉無非是在試探自己的态度,為兩人之間似是而非的關系間加入些許定數。
但即便如此,他依舊無法說出拒絕二字。
宿回淵再也忍受不了,他微嘆口氣,伸手點過胸口幾處,将自己的心脈複而封住。
“好,我答應你不擅用靈力……現在可以上去了嗎。”
他轉身向上走,無聲嘆了口氣,腳步聲音在木制地面上顯得格外明顯。
“要挾”卑鄙,卻十分受用,楚問向來懂得如何适度地讓他妥協。
然而,他只是覺得傷勢不重未放在心上,并不代表他喜歡自殘。就算對方不封心脈,也不會亂用靈力。依稀間,他只覺得對方關于此事如此強勢的态度有幾分奇怪。
仿佛是要急切地确定什麽東西。
木制樓梯走上一半,他這才發現楚問站在原地并未走動,剛想詢問,卻聽見對方的聲音從身後沉沉傳過來。
像是從山脈間飛來的白鶴,墜下一片輕飄飄的羽翼。
“自從我揭穿你的身份後,我們之間便疏遠了許多。你若還想以那種身份相處,我也并無異議。只是若讓我忽略曾經的種種,如此這般與你……我扪心自問,只覺難以做到,常常多心。我曾覺得你是為了之前的事情怨恨于我,但剛剛你主動封住心脈,我又覺得似乎并非如此。”
“我不想強迫你做什麽,但只想确認一件事情。”他問道,“你是對我有怨恨,還是……只是不再喜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