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宿回淵緩緩猜測道:“這崔忪……不會是陳然的師兄弟吧。”
“并非沒有可能。而且無論如何, 若陳然當真想取得神花救其師父, 這十年間他有無數的機會可以動手,可偏偏要在酒館中與我們不經意相識,再故意帶我們前往琴樓。”楚問話音微頓,“所以他并非想救她, 而是要在我們面前表現得在救她。但他假死後又做了些什麽, 便不得而知。”
“你可知如今要去何處找他們?”
“師尊曾提過,陳然生長于昆侖山背側的山戶中,只是後來不知出于何等原因家境傾覆,這才四處尋訪拜師學藝。他如今, 或許有可能依舊回到那處。”
“那便現在啓程過去看看, 或許能找到人。”宿回淵從床榻上起身, 整了整袖口,用棉帛将鬼王刀擦拭幹淨了, 再不急不忙地放回腰間。
楚問目光上下打量他幾巡,淡聲問道:“你傷好了?”
“當然好了, 徹底好了。”他說, “不信你摸!”
他下意識扯過對方的手放于自己胸前斷骨處,傷口已然愈合如初, 斷骨也在這些天楚問靈力的不斷游走下恢複了大半,已無大礙。
只是當對方指尖觸上他胸口,兩人皆是一滞,他這才後知後覺地覺得有些不妥。
他有些慌亂地将手收回,随後裝作若無其事地向後退半步,轉身向外走,“時間不早,先去找到陳然再說。”
只是片刻後,楚問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似是還夾雜着一聲若有若無的輕嘆。
“之前沒見你如此拘謹,怎得如今反而與我生分起來了。”
宿回淵步子微頓,緩緩答:“并非生分……”
只是自打從琴樓而出,兩人确定關系後,便覺得整個人都像在夢中一般輕飄飄的,以至于每次在楚問身邊醒過來的時候,都要怔愣片刻,才能回憶起目前的狀況來。
他們之間的關系轉變得從不突兀,只是他過于珍視,以至于患得患失,反而畏手畏腳。
楚問從身後走到他身邊,直到周遭緩緩被清雪香籠罩,對方輕而溫雅的聲音自發頂傳來。
“你我之間,本就無需遮掩,無需生分,無需多心。你有任何想做之事、想說之話,都可以毫無顧忌地與我講。”
宿回淵并未轉身,卻忽覺有莫名的情緒哽在喉中,他垂了眸子,啞聲笑道:“好。”
兩人并未在鬼界停留許久,便匆忙前往西域昆侖山周遭,禦劍飛過,不過幾個時辰。
清衍山附近已然有春暖花開的趨勢,但昆侖山依舊是白雪皚皚,遠遠坐落在屋舍中央,無端顯出莊嚴之感。
楚問看着不遠處的昆侖雪山有些出神,忽地開口輕道:“此地我們未曾來過。”
這句話明明是肯定的語氣,宿回淵卻無端心底一慌。
“是。”
停頓片刻,楚問又說:“但總覺得此地有幾分眼熟。”
“或許都是雪山,清衍山、華山、昆侖山,本就沒什麽極大的不同。”宿回淵表面答得風輕雲淡,心下卻一沉。
如果說剛剛那句話只是猜測,這句話便徹底佐證了他的猜想。
兩人确實不久前曾來過一次西域,本為探查楚幟領口處藥粉一事,只是後來誤入擡首村中,楚問在幻境中傷及元神,宿回淵背他爬上昆侖山,找到神君方能救他一命。
可後來楚問被神君抹去了這段記憶,理論上應該記不得此處才是。
他心中郁沉,卻并未繼續提及此事,兩人繼續向昆侖山後走去。
昆侖神山氣候惡劣至極,傳聞山頂有仙人居住,但山間卻有神獸把守,但凡想上山打擾神明之人都會被神獸吞沒,有去無回。
千百年間,尚且沒有關于昆侖山上的相關記載。
但宿回淵知道,山上并無什麽能吃人的神獸,不過是凜冽如刀的風雪,将來人的骨一寸寸削斷,最後化成山間的泥。
也正因如此,緊鄰昆侖山的位置荒無人煙,無人居住,但在方圓一裏之外的地方卻是村落聚集,天下人皆慕名而來,循仙人腳下而住。
他們循路找到附近的村莊,村子雖小卻并不冷清,從山後走進便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房屋,房屋邊緣有一條集市街巷熱鬧非凡,街上除了販賣尋常物品,還有不少帶仙緣的手串、符文、所謂在昆侖仙人處開過光的寶劍,攤前圍觀的人群要是尋常攤位的數倍不止。
“神山下的景象果然非凡。”宿回淵笑道,“千裏迢迢遷來這荒涼之地,本就是些極其向往登仙之人。只是傳聞如何可信,這許多人住在山下數百年,可有人真正見過昆侖神君。”
楚問斂眸道:“信則有,不信則無。人于世間所追尋的本為虛無之物,存于心間便足夠。”
“你倒是通透得很。”宿回淵打趣道,轉頭看見一個推車的小販從身邊經過,便随口問道,“小兄弟,你可知道你們這裏有個叫陳然的人?”
對方聽聞這個名字蹙了蹙眉,搖頭道:“我們村不大,家家戶戶都認識,确實沒有叫陳然的人,你們是來找他?”
楚問補充道:“他如今已然不在此地,十年前于此長大,大概是少年模樣。”
對方沉思片刻,回頭向身後角落處喊道:“老程!他們找人,你看看你認不認識,叫什麽然?”
宿回淵順着對方的目光看過去,只見牆邊角落中坐着一個白發老翁,身上穿着不修邊幅,手中提着酒壺,阖着眼似是在小憩。聽見聲音才不緊不慢地睜開眼,視線在他們幾個人間打量幾圈,慢悠悠說:“問誰。”
他們走近,宿回淵開口:“前輩可知這裏曾有一個叫陳然的人。”
“這你可問對人了,這地方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人。”老翁緩緩開口,随後将外衫扯開——
單薄的衣衫裏面竟密密麻麻挂滿了木制手串。
“兩文錢一個,小公子要幾個。”
宿回淵忍痛掏出四文錢:“……要兩個。”
老者用枯瘦的手接過銅錢,慢慢塞進衣服裏,随後才擡眼看他們,緩緩開口道:“這裏曾經有個小孩叫陳然,不過現在已經不能叫他小孩了。大概十年前……時間太久了,不太記得了,他家人都死了,只剩他一個小孩,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去了哪。”
宿回淵心下一沉,問道:“家裏人都死了?是怎麽回事。”
老者忽地沉默,轉頭看四下無人,才悄聲說道:“還不是因為神丹。”
又是神丹——他們一路所見之事似乎都與神丹息息相關,事情遠比他想象的要複雜許多。
老者繼續道:“這村裏有哪個不是想求仙問道的,又有哪個不想要讓人得道飛升的神丹吶。十年前,不知道哪裏來的傳聞,說神丹就在陳家。後來有不少外人聞聲而來,天天堵在陳家門口,陳家當然不可能把神丹交出來,整個村裏大概有十天半月都不得安生。”
老者話音微頓,嘆息道:“大家一開始還想着去幫忙,但人來了一批又一批根本趕不走,覺得反正也鬧不大,就由他們去了。卻沒想到,第二天早上陳家門前的吵鬧聲忽然消失了。大家以為是外人走了,可過去看的時候……人已經沒了。”
宿回淵蹙眉:“沒了?”
“一夜之間,大家什麽也沒聽到,但忽然人都沒了……房門緊閉,大夥怎麽敲也不開,後來用木棍撬開,當時就有不少血從門縫裏流出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可直到門被打開,我們才看見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麽……”
老者微阖了眼,顫聲道:“全家老少十餘人全沒了,都是割喉死的,死的時候眼睛還睜着,凄慘到不得了。家裏所有東西都被翻亂、砸碎,估計是在找神丹,一丁點東西都沒留下。”
宿回淵問:“那陳然呢。”
“對,陳然,他家小孩是叫這個名字。”老者繼續道,“當時村民給他們收屍,唯獨沒找到那小孩,不知道是跑了,還是那些人還有點良心,給放了。”
“那他們之前住哪。”
老者向東指過去,“往這邊走到頭,那間荒廢的宅子就是。大夥一直等着那孩子回來,因此留着那間房,從沒人動過。”
兩人謝過老者,便順東走去,沒走幾步,身後再次傳來老人的聲音,滄桑而疲憊。
“你們……是陳然的朋友嗎,你們認識他嗎。”
宿回淵步子一頓,回頭道:“……是。其實陳然并沒死,我們前幾日還見了他。”
老人先是整個人愣住,随後長長舒了一口氣,渾濁的眼中竟泛出淚花,顫聲笑道:“好……好,我就知道他還活着。你若是再見他,便叫他有空回來給大夥報個平安。”
仿佛十年來心底的巨石終于落地,剎那間老者仿佛精神頭都好了不少。
兩人轉過身,楚問低聲問他:“為何要說謊。”
“實話便是陳然還活着,繼續為了神丹茍且,還不如當時就死了。”他轉頭,鳳眸微垂,無奈笑道,“這結局未免殘忍得過分。他們想知道陳然的消息,那便說他還活着,便足夠了。”
他半調侃道:“師兄向來心懷天下,怎得還需問我這個道理。”
沉默片刻,楚問淡道:“我并非如你所想那般。”
宿回淵步子一頓。
“我亦有私心。”對方輕聲道,“若救不了天下人,那救一人便也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