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只是如今房間已經徹底荒落, 大門與紅牆經過風霜雨水的侵蝕已然發灰, 檐角的純金雕刻已然破損,全然看不出曾經的樣子。

但顯然門前常被村民打掃過,僅有一層薄灰,還算得上整潔, 周遭草木被整齊修剪過, 整齊排了一片。

剛剛老人曾說,村民一直不知陳然生死,故而留着那處宅院等着他有一天能回來,如此看來門前整齊倒也并不奇怪。

他們走到門前, 即将推開門之時, 卻忽然發覺不對——

遍布塵灰的門上, 卻只有臨近銅鎖的位置像是近期被人碰過,依稀可見手掌的形狀。而掌紋周遭竟是有着斑斑血跡, 尚且泛着深紅。

宿回淵心下一沉,伸手輕推了門側。

門竟然沒鎖, 順着他的動作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響聲。

緩緩走進去, 看見門內景象,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他還記得剛剛老人描述當年場景, 說當村民第二日一早打開門時,竟有鮮血從門縫中流出,滲入地面,空氣中都充斥着濃重的血腥氣。如今看來,誠不欺人。

偌大的府邸內設施齊全,左手側有一廊亭,邊角有錦鯉池塘,順着廊亭深入便是層層用作居住的堂屋。而如今,整個府邸盡被鮮血染紅,十年過去,血跡已然泛黑褐,絲絲縷縷滲進地縫中,甚至尚未被雨水盡數沖走,曾經水流清澈的池塘已然變作了血色的池。

時間并沒抹去此地曾經發生的殘忍,只需一眼,便不難想象當初發生的景象有何等的血腥殘酷。

“陳然與楚幟都因為神丹被殺,未免有些過于湊巧。”宿回淵目光略過四下血跡,輕聲問道,“你覺得陳家有神丹的消息,會是誰傳出去的。”

楚問沉思片刻道:“我覺得不像。陳家事發之時陳然尚且年少,并不認識師尊。若此事與清衍宗相關,在他們搜尋陳家找神丹無果後,又怎會偏偏放過小孩子,任由他拜入宗門下。至于神丹消息一事,陳家家業勢力龐大,又在求仙問道風氣極盛的昆侖山附近,有類似的消息在坊間相傳,倒也算稀松平常。”

“有理。”宿回淵淡笑道,“是我先入為主了。”

兩人正交談間,忽聞廊亭盡頭似有細微聲響,宿回淵瞬間摒了聲,随後緩緩順着聲音方向走過去。

那響聲一瞬即逝,似乎是從盡頭處的房屋中傳來,這間房屋偏小,位處最裏,不出所料,應當是家中年紀最小的陳然當年的房間。

門窗緊緊閉合,落上一層厚厚的灰塵,宿回淵手中凝成鬼王刀,用刀刃在門側輕微一挑,伴随着吱呀的聲音,木門應聲而開。

随後門內景象徹底展現在兩人面前,宿回淵雙眼陡然睜大——

只見大門正對的木椅背上綁着一個人,她發須盡白,面容蒼老,周身并無明顯血跡,但頭顱無力垂着,像是暈了過去,手腕以一個不太可能的角度塌在椅背上,不知是斷了還是脫臼。

正是之前在琴樓中,被陳然從紙人狀态救回來的,他口中所謂的師父。

宿回淵走上前去探了探那人狀況,鼻息有些微弱,但還算穩定,他手指搭上對方手腕,擡頭對楚問道:“手筋被挑斷了。”

而就在此時,身體斜靠在椅背上的老者似乎聽到了聲響,眼皮微動,随後緩緩睜開眼來。

這幾日間,她逐漸适應如今的身體,但畢竟年邁,視線總是有些模糊不清,她盯着兩人看了片刻,張了張口,卻是并未發出聲音。

“老人家,我們見過的。”宿回淵說,“他給你服下神花的那天,我們也在場。”

“我想起來了……”老人盯着她沉思片刻,終于顫顫道,随後忽然想起什麽般,聲音倏然提高,胸腔由于氣息不穩發出一連串的悶咳,“他不是崔忪,他是……咳咳,陳然。”

“我們知道。”宿回淵附身替人将身上的繩索解開,輕聲道,“崔忪和陳然……是什麽關系。”

松了繩子,她卻依舊沒動作,身體僵硬地坐在椅背上,渾濁的目光輕顫,長嘆一口氣道:他們都是我的徒弟,陳然更小一些。”

“那前輩可還記得前幾日陳然在琴樓中所述之事,真假何分。”

“你是想問當年在琴樓發生的事?”老人嘆道,“确實不假,十年前我與兩名徒弟游歷來到琴樓附近,喝了楚幟擺下的酒,三人都身中劇毒,可解藥只有一份。”

“所以陳然搶走了解藥,自己服了下去?”宿回淵問。

卻不想老人緩緩搖了搖頭,嘆息道:“不是。是我與崔忪自願讓給他的,他年紀最小,卻并非擅長争搶的性子。”

“那既然是你們救了他,他為何如今又要害你,讓你……受罪至此,又為何要冒充崔忪身份在外游蕩。”

“也是我……罪有應得。”老人顫聲道,滄桑的目光悲怆而空白,像是想起了極其渺遠的往事,沉默良久,她繼續道,“你們可曾知曉,陳家是如何一夜之間消失不見的。”

宿回淵并未回應,此刻卻有一個詭谲而殘忍的猜測在心中油然而生。

自從陳家存有神丹的消息傳出後,便有不少江湖中人前來騷擾,更甚者在一夜間将陳家悉數剿滅。而顯然那些人無疑武功高強,又無名門正派出身作為約束。

以此猜測,難道說——

“是我們做的。”老人滄桑笑道。

經過十餘年的蹉跎,她的肩背已然蜷曲,當年持劍的風範全然不在,唯有掌心的薄繭依稀昭示着她曾經游歷天下的故事。只是如今手筋已斷,連丁點動作都難以進行,再也無法拿劍。

“當時無門無派的散修為尋求神丹,短暫結盟,聽聞神丹就在陳家,便一同前去,陳家自然不肯交。本來我們試圖交涉,可其中一人與他們起了沖突,也不知道是誰先動了手……本來我想勸他們住手,但得罪陳家的後果也不堪設想,後來我們便只能……”

此番言語聲音不輕不重,卻如一番驚雷般炸響,世人千算萬算,皆想不到陳家一事竟落得如此結局。

沉默片刻,宿回淵又問:“那他後來為何又拜你為師。”

老人目光垂了垂,苦笑道:“陳然那孩子當時機靈得很,從圍欄縫中逃了出去,當時想着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也生不出什麽事端,便沒去攔他。”

她長嘆了口氣,繼續說:“也是巧得很,後來我們搜尋神丹無果便散了,就在我打算出城之時,在城邊的樹林中又見到了那孩子,大抵終歸有些愧疚使然,我問他要不要跟在我身邊,拜我為師……他沒見過我們的臉,也不知道我就是兇手之一,欣欣然答應了……”

無人再開口,周遭霎時歸于沉寂。

再後來的事情,他們便都不難猜測到——老人收了兩個徒弟,教習他們武藝,帶他們游歷天下,最後在生死關頭,師徒二人将唯一生存的機會留給了陳然,一半是出于師徒情義,還有一半是終歸愧對于他。

只是不盡如人意,後來陳然不知從何處知曉了當年之事,得知自己的師父和救命恩人,竟然就是當年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宿敵。師徒情義固然難得,但全家人的性命又何嘗不是血海深仇,事到如今,兩人終歸落得如此下場。

已然說不清誰對誰錯,只是不禁令人唏噓。

良久,宿回淵再次開口道:“前輩,我還想問一事,這些年訴求神丹之人,陳然試圖掩護之人,又究竟是誰。從十年前起,追尋神丹之人向來不可計數,若任由其進展下去,難恐會有更多人重蹈覆轍。”

陳然在他們面前故意引出楚幟一事,究竟在将誰隐于背後,可能直接關系到十年前先手給楚幟下藥之人。

老人沉默片刻,似是思考是否要開口,片刻後終于下定決心般顫聲道:“楚……”

“不是楚幟。”宿回淵出聲打斷,“還有一人是誰。”

可他已經等不到對面的回應。

因為就在他開口的瞬間,倏地有一把斷刃從窗外破空飛入,徑直将老人的一側肩膀死死釘在了木椅背中。傷處雖不致死,但畢竟她年紀過大,這一下還是使她瞬間噤了聲音,随後頭顱再次緩緩低了下去。

“有貴客從遠方來,我竟如今才發覺,未曾出門迎接,當真是失禮了。”來人輕笑着走進門,本應是挂在腰間的短劍空空如也,“只是兩位未經我允許便擅闖房內,怕是也不合禮數吧。”

來人身着蒼白色外袍,另一側腰間懸挂重劍,出劍招數與那天在酒館中抵酒壺的動作全然一致,正是前幾日與他們同行的崔忪。

不過如今,應稱呼陳然才對。

“我倒是沒想到你們竟會找到這裏來。”他的目光緩緩看向楚問,“看來楚幟當真于你講了不少……現在我師父累了,需要休息一下,你們若有什麽問題,問我便是。”

宿回淵嘲道:“若是想聽你說真話,不如去門外街巷道士那裏蔔卦來得實在。”

陳然聽聞這話後,一向冷靜的神色卻緩緩變了,似是心中最敏感的部位被觸怒,他一寸寸轉向宿回淵,咬牙道:“你這又是何意……我本為忠義之人,是他們逼我如此!”

“是他們不分青紅皂白,聽信謠言,為取神丹殺我全家,陳家上下數十口的人命,你告訴我,又當如何償還!”陳然面色泛紅,快速道,“可她偏偏,偏偏又要将解藥給我……我這條命是她給的,我為取神花斷了一臂,只為将這條命還給她。”

陳然說着一把扯開外袍,只見右側袖口竟不知何時已然空蕩。

他咬牙道:“但一碼歸一碼,我既然知曉了當年之事,這仇我不能不報。”

“更何況欺師滅祖之事又并非只有我一人做過。”他看向宿回淵,緩緩道,“那種感覺,你自然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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