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不到半炷香的時間便已經走上山巅, 遠遠看見神君正捋着白須坐于銅爐之前, 旁邊依舊是兩個小童扇火。神君将衣袍扯平起身,朝他的方向走過來。
沉默半晌,神君開口道:“肉身進銅爐之後,魂魄會歸于混沌, 繼而重返世間, 不會有任何感覺和痛苦。神物消逝,勾連因果……重來一次,你想要何種的人生。”
很少有人有資格面對這種選擇,有些人想要王朝世家, 有些人想要一隅商賈大富大貴, 有些人想要高中及第、仕途順利。
有些人想做浪跡天涯的俠客, 有些人想做靜谧水鄉的船夫。
宿回淵想了片刻道:“想遇見他。”
神君有幾分意外,問道:“他如今是清衍宗掌門, 能遇見他的人,必要卷進天下紛争, 刀尖舔血。你還想要這樣的生活?”
“我本就是無趣之人。”他自嘲般笑道。
神君微搖了搖頭, 并未回應。
他便擡步向着銅爐走去,爐口很高, 看不清內部構造,有灼燙的熱氣從中竄出,令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忽地又問了一句:“那我還記得他嗎。”
身後傳來回答,在火聲中不甚清晰。
“肉身已逝,恩怨既了,如何相識。”神君輕聲道,将後半段說出,“……唯有似曾相識。”
尚未來得及回應,剎那間,一.股強烈的吸力從銅爐之中傳來,像是要将他的靈魂吸入其中,火焰從銅爐縫隙中鑽出來,近乎貪婪地摩挲着他的發間,将他整個人都緩慢地包裹在內。
但出乎意料地,他沒有感受到絲毫燥.熱、痛苦。冥冥中像是有個聲音推着他一步步向前走,近乎安然地融于火焰中。
他緩緩阖上眼睛。
但就在最後一步,他半個身體都探進銅爐之時,頸間忽然白光乍起。
——正是楚問曾為他戴上的銀鎖。
倏然間劇烈的氣流從銀鎖中湧出,竟是直接将厚重堅固的銅爐炸成了碎片。與此同時,他的意識也仿佛被遽然拉回,猛地睜眼,頸間灼.熱得像是一團永不熄滅的火。
不遠處傳來驚呼聲,兩個小童大叫着喊神君,一人高的銅爐瞬間分崩離析,濃烈的煙塵覆蓋了整座昆侖山頂。天地蒙塵,烈火燎原,他卻仿佛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感受不到。
他緩緩低頭,卻見那銀鎖終于斷了。
那堅固無比、唯有施術者意願才能解開的銀鎖,如今不堪重負地裂成了兩半,黯然無光,掉落在雪地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宿回淵看着那略顯蒼白的軌跡,張着嘴,喉間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眼前隔了那般厚重的水霧,一切事物都霎時變得遙不可及。
他看見一.股淺白色的靈力從銀鎖裂口處湧出,在他身周輕淺纏繞,蹭過他的鼻尖與發尾,似有眷戀,似有不舍。那靈力本是無聲無感的,但他仿佛在那瞬間聞到了一絲冷雪香。
随後,淺色靈力緩緩滲透進他的身體裏。
那感觸是奇特且溫暖的,靈力凝練卻并不蠻橫,溫柔地撫過周身經脈,帶來翻湧的暖意,四肢百骸都能感受到欣喜。
除了他自己。
不要!不要……他心中無聲嘶吼着。
靈力終于徹底融進他的身體中,出乎意料地并未相斥,仿佛水乳.交融一般自然而然。剎那間他覺得體內的靈力倏然洶湧,五感倏然明晰,淺慢吐息間,他能聽見數裏外河邊草葉發芽的聲音,能看清天邊飛鳥的尾羽形狀。
一滴水墜落到黯然失色的斷裂銀鎖上,源頭是那雙總是含着戲谑笑意的眸子。他緩緩蹲下.身來,伸手緩緩撥開銀鎖周圍的清雪,繼而将它握在掌心中。指尖逐漸縮緊,直到裂口邊緣刺進手掌,殷紅的雪順着蒼涼的水落了下來。
那是神丹……
融在銀鎖中的東西,是楚問的靈丹。
他記起昨夜對方那些看似反常的舉動,記得頸間灼燒般的觸感,記得他一遍遍念着對方的名字,被那雙淺淡卻熾烈的眸子占據了全部視線。
還記得守門弟子說,楚問去了華山。
世人前往華山不過為了求醫,他早就該想到。
可靈丹于修士,和心髒沒什麽兩樣,是周身靈力精粹的彙集,也是維持生命之物。
對方料到他的不辭而別,也識破了他說自己是神丹的謊言。
可卻如他一樣,佯裝不解,從未拆穿,直至最後一刻。
楚問将靈丹給了自己,為他争取了最後一絲生的機會。
他頹然跪在地面上,衣袍已被雪水浸濕,他卻渾然未覺。肩部顫抖得厲害,心髒像是被人用力刺了一劍,窒息般的痛。
楚問當初被自己刺了心口之後,也是這般感覺嗎。
指尖緊握着那斷了的銀鎖,仿佛在拼命抓握已然逝去的東西,他不斷問自己,當初怎能沒想到……
楚問那般聰明,他能猜到神丹的大致源頭,能猜到楚幟一事的元兇,能推測出妖獸的前因後果。自己之前騙過他,對方早該心知肚明才是。
楚問又是什麽時候記起之前的事呢,是神君将陳然斬死那天嗎。
已經無從而知,沒有人會回答他。
楚問一向是那般的人,那些曾許下的看似荒誕不經的承諾,那日在桃源寺中寫下的竹簡,共有三句,卻沒有一字食言。
他曾無數次要求對方将頸鎖取下,卻不想終究竟是這般的情形。他曾一直以為頸鎖不過是對方道貌岸然的借口、私心甚重的約束。
可無論是藏書閣內徹夜的查閱、腕間刺目的鮮血,還是從未真正逼迫于他的頸鎖。楚問的私心向來只有一個——
希望他能好好活下來。
可代價卻是那人自己的生命。
他緩緩站起身來,胸腔內滿塞到幾乎溢出的情緒讓他已然無暇他顧,仿佛有什麽東西随之一同從心底抽離,将整個心髒都牽扯得生疼。他很久之前便知道了自己将命絕于今日,可直到此刻才明白,成為“活下去的那個人”,本就是極為痛苦的事情。
死者已逝,生者卻要帶着對方的執念,始終走下去,無法回頭。
他起身擡眼,卻倏然愣住了。
眼前景象驟變,一望無際的雪原、銅爐、小童悉數消失了,有兩個修士守在結界前,攔住他繼續向前的路。
“這位公子,可有通行令牌?”一人問道。
“令牌?”宿回淵不明所以,環顧四周,“這裏是……昆侖山?”
“正是,在下昆侖宗弟子,敢問公子可有令牌。”
“昆侖宗?”他不敢相信般确認道,“哪來的昆侖宗?昆侖神山呢,神君呢?”
那修士眼神驚疑不定,無聲後退了一步:“什麽神君,公子不是夢魇了吧。”
他當即愣在原地。
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逐漸從心底升起,如緊繃的藤曼般将他緊緊纏繞起來,直到心髒收緊。
他忽地轉身,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宗門。
他急着趕去确認自己的猜測,仿佛是與命運做無謂的争搶,似乎晚上一分,一切都将無可挽回地逝去。
從昆侖到清衍宗,跨過大半中原,與他來說卻不過毫瞬之間,略顯倉促地落到地面上,顧不得自己周身的狼狽,他跑到清衍宗的守門弟子身前,緊攥住對方的肩頭,劇烈喘息着問道:“楚問呢?”
那弟子愣住了,“宿劍尊,楚……楚問是誰啊?”
心徹底落進谷底,但他依舊不死心,寧願相信一切不過是對方與他開的一場盛大的玩笑。
這個玩笑太過分,等下次再見到他,一定要狠狠打他一頓……
他心中想:
你回來之後,我再也不回鬼界,所有時間都留在清衍宗,陪在你身邊。再也不會騙你,不會讓你喝酒,不會逼你進退兩難,也不會每天騙你把銀鎖摘下來。
你若是喜歡,一直戴着便是,其實還很好看。
可心底分明有聲音在說,無論如何做,他都再也回不來了。
沒管身後滿臉怔愣的弟子,他飛奔到山頂兩人的居室旁邊。
但看到那房屋之時,最後一絲希望也碎了滿地。
只有一間自己的居室,旁邊是一片蓮花池。
沒有楚問的房間。
楚問就像是從未存在于這世間一般,憑空消失了,成了只有他還銘記的大夢。
他幾乎是亂着步伐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沒有鬼王刀,只有一把玄黑色長劍垂挂在牆上,是為他量身定做的長度。桌案上放着半盞桂花釀,宣紙零散地放置在桌面上,毫無章法。
像是世間本就沒有楚問,他将會有的另一種人生——
他沒有殺死楚幟,一直在清衍宗習劍,昆侖山上沒有神君煉丹,而是有一派昆侖宗。
他推開屏風,卻發現這個房間與之前楚問房間的構造大體相同,連密室的開關也設在同一處。他點燃了燭火,向臺階下走去。
密室空曠,唯盡頭處有一木匣,但他甚至沒有勇氣将其打開。
他怕這裏面也沒有楚問,連一絲痕跡也未曾留給他。
他簡直要懷疑是否是自己瘋魔,是否被困進醒不來的夢魇。
木匣應聲而開,裏面是一張畫幅,看到畫中人的瞬間,他不禁摒住了呼吸——
是楚問。
幾乎難以言說此刻的心情,心中隐有一種急迫的沖動,他想将這副畫緊緊擁在懷裏,他想用某種方式證明那人确實存在過。
除了自己的心裏,那人确實存在于這世間。
落腳處卻并未寫着楚問的名字,是他自己的字跡。
——贈予夢中人。
原來神君之前說的那句“神物消逝,勾連因果”,竟是如此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