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老者對面坐着一人, 一襲白衣,長發未束, 面色有些蒼白, 身周發虛, 與其說是人,更像是游離在世間的生魂。但視線繼續向下,他小腹處竟有一駭人的血洞,不斷有鮮血從中湧出。

僅一眼, 宿回淵立刻認出那便是神君與楚問, 他大喊對方的名字,卻沒人聽清,他快步跑到楚問身邊,用顫抖的手臂慢慢将對方抱進懷裏。

可指尖卻從對方的身體中穿了過去, 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觸感。

夢中的人看不見他, 也聽不見他說話。

“你為何要如此做, 當真愚不可及。”神君嘆氣,語氣間滿是惋惜。

“前輩在意的不過是神丹本身, 與我無關,我确是将其留在了人世間。”楚問淡聲道, “百年後, 他會功成圓滿,得道飛升, 與神君本意并無差距。”

語盡,他的目光似是微微向身側靠了一瞬,越過宿回淵的眼,看向不遠處的樹木。

淺淡的眸中分明摻雜多情。

片刻後,複而無聲轉回,眸光落了幾寸。

“這句話我本問過他。”神君道,“下一次,你想要何種的生活。”

楚問長眸輕垂,“我不想要下一次。”

神君嘆道:“我不想将你送回去,也不能,因果既生,強行篡改不僅大費周章,還極易衍生不必要的事端。”

“我可以不作為人。”楚問擡眼,“我可以做他手中的劍,指尖的筆,抑或是門前的一棵草。”

他話音微頓,似是嘆道:“我只是想看看他。”

楚問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說這些話的同時,對方正在他身邊看着他,掌心與他交疊,他卻全然不知。

兩人之間不過咫尺,卻仿若天塹。

神君起身背手,緩緩走到河邊。

水中映出他自己的面孔,他忽然嘆道:“世間衆生便宛如流水,自然而生,自然消逝,源源不斷,卻每時每刻不盡相同。”

作為神邸,他在世間有過數不盡的時間,從天地初分開始,直到女娲造人,滄海桑田。他看過萬千山川,生離死別。

神本悲憫,但悲憫到極致後,便是近乎殘忍的公正。他耗費千百年的時間錘煉神丹,本想其化成人形後可替天.行道,救世人于水火之間。可直至後來才發覺,世事紛擾,不過是自陷囹圄,庸人自擾,本非他人可救。

世間靈氣本分陰陽、清濁,糾纏相生,他曾試圖将其強行拆分,卻不想終究适得其反。

良久,他終于決定了什麽般,長長嘆了口氣。

一.股靈力從他指尖流出,在空中凝聚,随即緩緩湧入楚問的小腹中,那駭人的血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了。

“這只是顆再普通不過的靈丹,靈力淺薄,恐怕你畢生也無法達到飛升的境界。但于你想要之事而言,已然足夠。”

神君說完,拂袖轉身,飄然而去,長嘆道,“算了,那些神丹,不煉也罷……”

白色身影消逝于水天交錯處,神君歸于應去之地。

世間再無于昆侖神山上煉丹的神君。

眼前畫面陡轉,宿回淵猛地睜眼,大喘着氣,這才發現自己依舊處在幽暗的密室中,懷中抱着那一副畫。

只是他并未注意到,落腳處的字已經變成了楚問的名字。

他從密室中走出,走到桌案前,想将桌案上的桂花釀一飲而盡,可垂頭之時,酒盞卻是空空如也。

就在此時,木門開合的聲音響起。

他猛地擡頭,在看見來人後心髒倏地懸起,頭腦一片空白,甚至瞬間身體都失去了行動的能力。

眼前人白衣勝雪,膚如暖玉,長眸清淺,似雪間驚鴻一點。午後的暖光照在那人身上,虛幻如夢境一般。

他看着他,眸中露出笑意。

宿回淵呆愣在原地,并未靠前,向前擡手,指尖與對方共處一席光暈。

卻在對方面前數寸的位置頓住。

生怕這又是一場夢,一碰就碎了。

“沒有人記得你,他們不認識你,你的居室也不在了。”他開口,聲音卻夾雜着明顯的哽咽。

楚問眸光微顫,輕聲道:“我知道。”

他喉間微動,聲音輕到微不可聞,“……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

楚問開口,卻并未發出聲音,只是朝他張開手。

終于再也抑制不住,滿腔的情緒在此刻決堤而出。他不管這是否是個夢境抑或幻想,是否轉瞬即逝,就算面前是火光烈焰,他也想毅然決然地奔赴。

他從不信神佛,此刻卻希冀有神明眷顧。

終于,他接觸到了實體,撞上了對方的肩膀。

他急促地喘息,緊緊攥住對方的手臂,似乎那人随時會再次消失一般,直到那一絲不茍的衣袍被他握出鮮明的褶皺。

他想将所有事情都說給對方聽。

“我之前以為我要走了,還給你留了一封信,不知道你看到沒有……卻沒想到還是被你搶先了一步。”

“昆侖山的結界不見了,那裏現在是昆侖宗,聽起來像是習劍的。”

“後來我發現,就算你從未出現,我依舊心悅你……我夢見過你,哪天假如你當真出現,我也能一眼認出你。”

楚問忽地俯身将他抱緊,話音戛然而止。

對方的擁抱一如既往地不遺餘力,像是要将他的骨血一寸寸揉碎。

低沉的聲音響在耳邊,夾雜着隐忍與痛苦,随着他的每次呼吸輕微顫動。對方開口,本是無比簡單的幾個字,卻仿佛跨越千萬年而來,懸垂的思緒終究有了歸宿。

“我好想你。”

所有想說的話在這句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他便只是将對方擁得更緊,将自己周身上下都染上淡淡的清雪香氣。

“我不會再離開了。”楚問輕聲說,“會一直在你身邊。”

今後,有無盡長夜,無邊白晝,他們站在彼此身側。

兩日後,他們下山游歷,宿回淵無意間注意到宗門後山的夏花謝了,可自己剛從昆侖回宗門之時,明明尚是初春。

看來在那密室中,确實是做了極長,極長的一個夢。

十年蹉跎,他們曾身為天下人眼中的宿敵,人鬼天塹,曾刀劍相向,誤會紛繁,可終将殊途同歸。

他慶幸自己以寧邱的假身份誤打誤撞進入清衍宗,今後他們會同曾經那般,把酒而談,共枕而眠,仗劍鋒鳴,問天下不平之事。

作為同門,作為友人,也作為愛人。

【正文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