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澀霧
孟書溫實在不會做什麽太複雜的菜式, 看了眼冰箱裏的食材,拿了一盒肥牛卷出來,又洗了點菠菜。
就一切從簡, 煮一鍋菠菜肥牛面好了。
端着鍋從廚房出來, 孟書溫悄然掃了一眼沙發上的男人,他正盯着自己茶幾上的馬克杯發呆。
那是一套卡通圖案的馬克杯, 是她之前在國外的禮品店買的。
上面畫着一個戴禮帽的麋鹿,穿着紅色的小棉襖, 喜氣洋洋,憨态可掬。
聽到她出來的聲音,岑放擡起眼。
短暫的糾結了一下, 孟書溫問:“你喜歡這個杯子嗎?”
她當時一次性買了兩套, 雖然不是一模一樣,但是屬于同一個系列,只是小麋鹿動作稍有不同, 另一套一直沒找到機會用。
靜了靜, 孟書溫聽見他的回答:“喜歡。”
她将碗筷擺好,然後道:“那你等我一下。”
這麽好看的杯子, 一直被封存在盒子裏不見天光也怪可惜的。
既然岑放喜歡,不如就送給他。
印象裏, 另一套杯子應該被她放在卧室的置物櫃裏。
孟書溫踮起腳尖, 一個櫃子接一個櫃子打開,最後一擡頭, 在最頂層裏面發現了它的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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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陷入沉默。
好像是因為當時她覺得一時半會用不上, 所以才讓幫忙搬家的大叔順手将它放在了最高的位置。
孟書溫擡着頭, 看着與它如此近又如此遙遠的距離,妥協一般地嘆了口氣。
從卧室走出, 岑放似乎在等她,待在原地沒動,聞聲擡頭看過來。
孟書溫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可能需要你幫我一個小忙。”
她帶着岑放來到置物櫃前,指了指最上層的杯子:“我夠不到。”
擡了擡手臂,岑放輕而易舉地便它取下,遞給她。
“這是我打算送給你的。”孟書溫擺了擺手。
靜了幾秒。
岑放低眸看着手中繪有卡通麋鹿圖案的包裝盒。
畫面裏,圓滾滾的麋鹿在暖融融的光線下打着瞌睡,可愛又安逸。
他不自覺緊了緊手中的力度,視線看向她,聲音磁沉:“謝謝,我很喜歡。”
安靜的夜晚,伴随男人低沉和緩的聲音落在耳畔,孟書溫竟然覺得有點緊張,慌亂地錯開他灼灼的視線。
她原以為聽了他那麽久的聲音,早已有了對他免疫的能力。
然而未料,這一刻,臉頰還是隐隐出現發燙的趨勢。
擔心被他看出端倪,孟書溫無措地擺擺手:“你喜歡就好。”
旋即作勢往外走:“我們出去吃飯吧,一會涼了。”
“好。”他倏地勾唇。
經過書桌前,身後的男人腳步驟然一頓。
一瞬間,猛然想起什麽,孟書溫飛快轉過身,果不其然,他已經看見那張擺在自己桌前的照片。
是那張在體育課上,她給他拍的照片。
其實并非上次看完忘記收起來了。
孟書溫習慣在工作的時候多找一些角度的備選,又覺得這張照片的角度剛剛好,放在海報裏也同樣适用,便想着下次做方案的時候再詳細看幾眼。
但岑放并不知道是為什麽。
他只感覺在看見自己照片的一瞬間,全身血液翻湧倒流,心髒劇烈的跳動聲逐秒疊加,仿佛下一秒便會沖出體外。
頭腦短暫空白後便覆蓋成狂喜,他的指尖幾乎在輕微發抖。
就如,久違的光驟然降臨。
岑放張了張口,眼神熾熱:“阿溫,你……”
然而話音未落,眼前的人卻率先別過眼:“我前兩天收拾舊物,不小心發現了這張照片。”
她聲音很低,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麽圓,停了停便繼續說,“本來想放起來,但這幾天家裏出了點事,忙忘記了,希望你別誤會什麽。”
走到桌前,她将那張照片倒扣在桌面,語氣平靜得聽不出絲毫波瀾:“我們去吃飯吧。”
頃刻間,空氣驟靜。
男人的手指蜷縮又松開。
短暫的幻夢支離破碎,還來不及攀上雲端,便重新跌入深谷。
這一次,好像摔得更痛。
無關緊要的态度,疏離淡漠的語氣。
仿佛有刺耳的警告聲回繞耳畔,讓他不要肖想,不要奢求,不要越界。
渴望的奇跡并沒有出現。
相反,取而代之的,是無言判決的死刑。
整頓飯吃得寂靜無聲,彌漫着一種無言的緘默。
孟書溫垂着眼,面上雲淡風輕,周身卻像是在被火焰烘烤。
她站在岔路口不能做出抉擇,愧疚為難卻無能為力,酸澀的情緒肆意洶湧蔓延。
一個曾經差點成為戀人的女孩,将高中時為他拍的照片擺在桌前。
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會忍不住多想。
但她還沒做好重蹈覆轍的準備。
她覺得一個人挺好的,反正從離開以後一直都是如此。
她更沒設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的生活軌跡又要因為某個人改變,何況還是當初那個人。
吃完飯,岑放沉默地正欲離開。
“等一下。”
男人身體停住。
孟書溫拿起桌上的杯子,走上前,忍不住小聲提醒道:“我送你的杯子,你忘記拿了。”
岑放緩慢地回過頭,垂眸看着她。
他的臉上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情緒,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木偶,漆黑的眼睛深不見底,好似被霧蒙蒙的玻璃罩住。
不知道就這樣盯着她看了多久,世界萬籁寂靜。
他忽然扯唇,淡淡道:“謝謝,但不用了。”
直到輕輕的關門聲在房間內回響。
孟書溫看着早已空蕩蕩的門前,視線又落回手中沒有送出去的禮物,垂下雙手。
這一刻,她感到茫然和無措,負罪感在心底被無限放大。
她忍不住質問自己,孟書溫,你究竟想不想回頭?
如果想,那剛才就不應該編造一個生硬荒誕的謊言,哪怕明知會傷害他。
如果不想。
那麽從一開始,重逢後的第一個雨天,她就不該朝他伸出借傘的手。
種種逐漸将兩個人拉近的一切,都是因為她的默許。
真的是出于善意嗎?
真的只是因為朋友之間的照顧嗎?
真的全然為了贖罪的愧疚感嗎?
孟書溫,你扪心自問,心裏一點他的位置都沒有了嗎?
如果真的打定主意不再重蹈覆轍。
那就保持距離,別再朝他走近一步了吧。
-
接到消息後,宋南方連夜趕到,開車将岑放送去醫院。
不知道為什麽,這祖宗病才剛好一點,出院沒幾天,又忽然發作,這一次還來得這麽強烈。
一邊開車,宋南方一邊從後視鏡觀察他,後座上的男人臉色煞白,一只手捂着胃部,額頭隐隐沁出冷汗,眉頭痛苦地緊蹙着。
岑放向來很能忍痛,現在的情況肯定是很嚴重了。
和醫生溝通完出來,宋南方怒極反笑,盯着病床上唇無血色的男人道:“大哥,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竟然還敢淩晨進食,你是不是瘋了。”
岑放一聲不吭。
宋南方搬了個凳子坐到床邊,從睡夢中匆匆趕來,臉都沒洗,頭發上還翹起一簇,于是頗為怨念,說話也沒個好氣:“下次要是再自己找虐,別叫我了,直接打電話叫殡儀館吧,反正左右都是不想活。”
空氣又凝固半晌。
宋南方終于察覺到他情緒的不對。
男人緊抿唇線,半垂着薄薄的眼皮,周身壓抑着一股冷郁的氣息,死氣沉沉。
意識到什麽,宋南方揣度後試探着開口:“……是因為她?”
許久之後,他才終于有了些反應,擡起眼。
“我……”
聲音嘶啞,眼尾發紅,岑放沒再說下去,壓抑又克制着痛苦一般,失了聲。
宋南方嘆了口氣。
如此反常的表現,他不用猜就知道是為什麽。
能讓岑放情緒有如此大起伏波動的,始終只有一個人。
宋南方其實一直不理解是因為什麽,他明白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愛,但他從未愛一個人,愛到岑放這個程度。
後者才是真的用感情來延續生命。
在岑放那一方狹窄擁擠的世界裏,孟書溫的名字永遠占據頂端,無可替代,始終如一。
倘若命中注定永遠觸碰不及所愛。
他甘願神明,直接将他的生命剝奪。
岑放是唯孟書溫主義者。
從遇見她的那一天起。
他的每一天,每一寸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仰仗孟書溫活着。
-
孟書溫其實有些記不清她和岑放是怎麽從只有過一面之緣,到逐漸熟悉起來的了。
她翻了翻高中畢業錄,很大一冊,裏面有高三每一個畢業班的大合照。
翻到三班,她定睛,視線先是準确捕捉到角落裏岑放的臉,再一個接一個的掃過。
有印象的面孔并不多,即便可能都在同一個樓層或多或少碰見過,甚至可能禮貌性打過招呼,一眼掃過去,能叫出名字的也沒幾個。
又看到另外一張印象頗深的臉,孟書溫眼神一沉,翻到照片背後,找到了那個人的名字。
在忙碌緊張的高三生活中,大部分學生都選擇默默無聞,安穩平靜地度過最後的高中生活。
但有的人孟書溫會一直記得。
譬如出類拔萃成績優秀的人,對她施以過援手的人,熱情地釋放善意的人。
又譬如,另一個極端,喜歡擾起是非的人。
高三上學期的那個盛夏,孟書溫曾一段時間如同置身寒冬。
她身陷無從辯駁的謠言,聽說是某班級的“知情人士”義憤填膺地在學校貼吧上發言,控訴一班那個挺漂亮的女班長曾玩弄過好幾個同校的男朋友,看似不谙世事冰清玉潔,實則私生活極為混亂。
最離譜的是,竟然還有幾個體育班從未打過交道的男同學出來證實,三人成虎,以訛傳訛,一時間圍繞她掀起這場風波。
孟書溫早知道人言可畏,一時間沒放在心上。
和她有交集的同班同學和老師都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謠言一時無法平息,他們便紛紛來安慰。
誰料教導主任講話時提到不許再随意造謠同學時,又莫名其妙發酵到“欲蓋彌彰”。
歸根結底,這是一場低級趣味的狂歡。
狂歡的受害者并不只有她一個。
一些才藝特長生,或是隔壁班的女學委,凡是長得還算出衆,都不可避免的湧起一些謠言,不經意脫口的玩笑話被無限放大,貼上滿是惡意的标簽。
這次輪到了她。
估計狂歡者都以為孟書溫會和前幾次一樣,無非是哭哭啼啼幾場,或是找老師控訴,網絡上大家都匿名,你一言我一語,法不責衆。
謠言就是如此,沒過幾天便會平息,誰會大費周章一個接一個查出始作俑者。
所以當孟書溫動用法律武器,準确地揪出那幾個造謠者時,大家都很驚訝。
而最令人震驚的是,其中有一個造謠者,竟是三班平日裏道貌岸然文質彬彬的班長劉成新,他甚至前不久還寫紙條安慰她不要把這些事放在心上,清者自清。
一切何其荒謬。
事情發生後,劉成新成了真正的衆矢之的,也被免去班長的職務。
許是裝不下去了,請了幾天病假後,劉成新正式加入了校內流裏流氣的社會霸淩團體,翹掉節節晚自習。
孟書溫去辦公室找老師時看見過他幾次,走在一個染了黃頭發的高個男生後面,嘴裏叼了根煙。
再見到他,是校外自習室附近。
他們幾個人不懷好意地将岑放圍在中間,滿口污言穢語,一邊惡劣地擡起腿,施以最低下的羞辱。
孟書溫向來不是喜歡多管閑事的性格。
但她看着一言不發的少年,不知怎的,忽然很害怕他聽了那幫人的話,或是被強迫,真的蹲下去。
手指揪緊書包帶,她忍不住大聲喊了一聲:“岑放!”
少年一怔,循聲擡起眼。
隔着茫茫人群,他們視線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