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澀霧
孟書溫是個喜歡複盤自己的人。
一般複盤的情況發生, 往往是做了什麽使她感到後悔的事。
就比如現在,她腦海裏回蕩着自己喊岑放名字時中氣十足的聲音,不太懂自己怎麽有勇氣, 有把握, 以自己單薄瘦弱的身體,和同樣弱不禁風的岑放, 敵過他們一大票社會不良小青年。
再加上有新仇舊恨,此刻在校外, 沒了同學和老師的庇護,他們敵衆我寡。
氣氛很緊張。
孟書溫抿抿唇,努力讓自己看得漫不經心, 将那些人視作空氣, 閑聊一般的語氣道:“作業寫完了嗎?”
跨度很大的話題。
愣了愣,岑放看着她,搖搖頭。
“那來上自習, 我們一起寫。”孟書溫站在自習室門口, 對着岑放招了招手說,“過來。”
最先發出嗤笑聲的是劉成新。
他極其不屑地, 用一種不善的目光凝視着孟書溫,把嘴裏剩下的半截煙吐掉:“好學生, 你還以為自己現在在校內有老師給你撐腰呢?”
幾個人幾乎都是一個學校的, 多多少少都聽說過那場風波,也知道結局是自己的好兄弟被眼前這個小白花般弱不禁風的小姑娘擺了一道。
他們有仇必報, 自然容不得絲毫挑釁, 對視一眼, 紛紛遠離岑放身邊,逐漸朝孟書溫靠攏。
也是這個時候, 孟書溫看見劉成新手裏一閃而過的銀光。
他們竟然帶了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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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忖片刻,孟書溫擡起眼,小學生約架一般的口吻:“有本事你們等着。”
劉成新幾個笑了:“怎麽,想叫人啊?”
視線在他們的臉上一一掃過,孟書溫背着書包走進自習室的門。
見她離開,幾個人愣了。
旋即,劉成新哈哈笑了幾聲,嘲諷地看着岑放:“啧,還以為能見到一出美救英雄呢,誰尋思人家先跑了?”
“說實在的,你心裏應該挺失望的吧。”劉成新打量着岑放,“剛才是不是覺得孟書溫對你不一樣,覺得自己在人家心裏很特殊?”
岑放垂着眼,一言不發。
失望嗎?或許沒有。
遠離他才是正确選擇。
別人向來對他棄若敝履,她也應該同樣。
以為自己戳中了對方痛點,劉成新一撇嘴,挺可惜的語氣:“小兄弟,就別肖想人家了,人家孟書溫能瞧得上你?頂多是看你可憐,白天鵝大發善心同情一下癞蛤蟆,你可千萬別因此做什麽美夢。”
下一秒。
少女清甜的聲音驟然傳出,帶着幾分輕蔑:“小兄弟,我看你還是擔心擔心自己吧。”
她沒背書包,雙手抱胸平靜地看着他們。
身後還跟着一個膀大腰圓的中年男人,不容忽視的是,他手裏還拎着一根棍子。
男人體型龐大,一個頂劉成新三個,胳膊上還文着花臂,眉頭一皺都讓人抖三抖,一股子殺氣,完全和他們幾個瘦的像竹竿一樣的小青年不在一個層次。
看着甚至像進去過的。
劉成新他們瞠目結舌地呆住。
而那個死氣沉沉的少年,卻聽見她聲音的一瞬間,眸光微閃,難以置信地擡起頭。
“你……”
劉成新沒想到孟書溫能搬出這麽一號人物,緊張到結巴,但還是硬着頭皮,嘲諷道:“這種人你都認識,孟書溫,人不可貌相啊。你平時在學校裝什麽清風霁月的好學生呢?”
“再多說一句試試看。”
孟書溫饒有興趣地看着他不停打顫的腿,“再多說一句,我讓林叔把你從這扔出去。”
劉成新:“你!你敢?”
孟書溫喊了聲林叔,中年男人便眼睛一眯,作勢要靠近幾人。
這體格,把他們扔出去,實在是輕輕松松。
劉成新氣不過,看了岑放一眼,丢了句:“算你小子命好。”
旋即落荒而逃,如同過街老鼠,鞋都差點跑掉。
望着他們的身影,孟書溫如釋重負地呼出口氣,方才滿是嚣張和戾氣的表情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感激,轉身對身邊的中年男人道:“謝謝林叔。”
林叔撓頭笑笑:“小事。”
自習室總會遇見幾個不服管教還打擾其他人學習的學生,自習室管理員陳姨對此十分憂愁,後來家長們來接孩子放學的時候,陳姨一眼看到學生家長裏頗為魁梧的林叔。
林叔白天在菜市場賣肉,經常和人打交道,說話莫名有種不容置喙的氣勢。
再加上他身形龐大,氣勢逼人,光是不說話,視線在衆人面前掃過,都會讓吵鬧的學生自動開啓靜音模式。所以陳姨深思熟慮後,請了林叔晚上來自習室幫忙管理紀律。
林叔雖然看似不好惹,其實私下裏很和藹,經常把家裏做的紅燒肉什麽的帶來給他們品嘗,逢年過節還會給大家買點小禮物。
特定時刻,譬如眼下,林叔就會化身他們的保镖。
距離自習開始還有一段時間,孟書溫讓林叔先回去,自己則走向一旁默不作聲的岑放。
“岑放。”
孟書溫打量着他,想了想,用诙諧輕松一點的語氣逗他,“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耐心等了半晌,她聽見少年低低的聲音:“孟書溫。”
第一次聽見自己的名字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孟書溫有些訝異,她還以為這次又要迎接他的沉默。
停了一會,她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便顧左右而言他:“你聲音還挺好聽的,以後可以多說說話。”
又是沉默。
孟書溫看着他,溫和地提醒道:“下次再見到那幫人,盡量離他們遠一點,實在不行就往人多的地方跑,人多勢衆,他們不敢胡作非為。”
話音落下,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像語重心長叮囑孩子注意安全的媽媽。
是不是……管得有點太多了?
正胡思亂想着。
孟書溫聽見耳邊一聲悶悶的:“嗯。”
懸着的心落下來,他們就這樣安靜地四目相對了幾秒。
自習時間快要到了,林叔來提醒了一次。
孟書溫應聲,視線落回他身上:“那你還想和我一起上自習嗎?或是直接回家。”
她又補了句:“就一晚自習沒事的,我和陳姨說一聲,不會收你錢。”
岑放瞳仁很黑,像黑曜石的珠子。
此刻他安靜地凝望着她,唇線抿得平直,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的皮膚好像比以前更白了點,顯得那塊黑色胎記有些猙獰可怖,但并不影響他五官長得很好看的事實。
在他的踟蹰裏,孟書溫細細地看着他的臉,思緒發散,腦海裏不自覺勾畫起假如他臉上沒有那塊胎記會長什麽樣。
“好。”
他忽然開口,聲音發啞,像是很久沒開口說過話。
對于這個簡潔的答案,孟書溫有點茫然:“好?是現在回家的意思,還是和我一起上自習?”
默了幾秒,岑放指尖微蜷,艱澀地開口:“和你。”
他又遲緩補了句:“和你一起。”
孟書溫看着他,莫名想笑。
不知道為什麽,她現在覺得自己特別像個逼良為娼的壞蛋。
她不知道岑放是天生眼尾就有點泛紅,還是只有在說話的時候會這樣,總之顯得很委屈。
于是孟書溫不再說什麽,帶他走進自習室。
自習室的同學彼此之間是熟悉的,忽然進來一個陌生人,大家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有人認出岑放,于是竊竊私語此起彼伏。
林叔眉頭一蹙,冷冷道:“自習時間馬上開始了,請保持安靜。”
瞬間靜默。
孟書溫先是和陳姨簡單說明了一下岑放的情況,對方很爽快地答應了,還貼心地多給了一個坐墊。
一進門,瞧見岑放有些無措地站在座位間。
孟書溫問道:“你要和我坐在一起嗎?”
如同看見救星,岑放下意識靠近她,垂着眼道:“嗯。”
孟書溫把保暖坐墊放到自己身邊的椅子上,眼神示意他坐下,然後拉開書包,把自己的筆袋和課本拿出來。
岑放見狀也低眸掏出自己的練習冊和黑筆。
孟書溫下意識往旁邊看了眼,他面前擺的是一本英語練習冊。
翻開練習冊的同時,她的視線裏又闖進一大片醒目的紅叉,十道基礎填空題錯了一多半。
孟書溫的校內作業已經做完,眼下正拿出課本打算預習明天老師要講的章節。
然而像是有魔力一樣,她的目光總是不自覺落在身邊那本練習冊上,還有那只拿着黑筆的,纖長而骨節分明的手。
以及,正在認真審題,目光專注的少年。
只見他眸光微沉,思忖後輕輕落筆,旋即在括號裏填上異常明顯的錯誤答案。
字母寫得倒是挺漂亮的。
孟書溫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收回目光,有點可惜。
就是這英語水平……實在讓人咋舌。
将今天的任務全部完成後,孟書溫擡頭看了眼挂鐘上的時間。
按照往常,她完成給自己制定的學習任務後就可以收拾書包回家。
陳姨知道她成績不錯,學習有自己的方法,于是給了她特權,讓她可以不用待夠時間再離開。具體自習多久,什麽時候回家,全憑她自己意願。
然而。
孟書溫側目,看了眼表情明顯陷入糾結的岑放,視線落在他正努力攻克的題目上。
這是一道糾錯題,對基礎知識有一定要求。然而岑放的基礎一塌糊塗,所以這道題于他的難度可想而知。
周圍響着隐隐約約的落筆和書寫聲,自習室一片安靜。
想了想,孟書溫寫了一張字條:有不懂的問題可以問我。
放下筆,把字條傳給他。
很快,她就看見岑放低眸掃了一眼上面的內容,在字條上落筆。
孟書溫以為他會問英語題目之類的問題。
但沒想到,他問的是其他,甚至和英語毫不相關。
同想象中的潦草大相徑庭,他的字跡端正清隽。
他問:你為什麽幫我?
岑放陷入無盡的茫然和不解。
眼前的少女,他曾在升旗的時候仰望過她。
她身邊總是有很多朋友,別人對她贊賞有加。
她完美得沒有任何缺點。
為什麽這樣的人,卻肯對他施以援手?
這種情況的發生游離于他有限的世界之外,他實在不清楚,不明白。
他們是雲泥之別。
從來都只有底端的人試圖靠近天上的雲層,努力企及。
但沒人見過,像星星一般耀眼的人,主動向無足輕重的塵土靠近,甚至觸碰。
沉吟片刻,孟書溫拿起筆。
她沒說什麽冠冕堂皇的漂亮話,也沒有什麽浮于表面的“同學之間就應該互幫互助”。
她漂亮的字跡寫道:
岑放,我只是想拉你一把。
在他錯愕又複雜的視線裏,孟書溫朝他善意地彎唇笑笑。
她不确定自己有沒有能力幫他撥雲見日,或是更長遠的,讓他徹底脫身泥沼。
但她總可以,嘗試着拉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