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澀霧

川沂高中在市中心, 放學時間交通擁堵。周邊是燈紅酒綠,霓虹燈招牌閃爍奪目的商業街。

晚上十一點多,還有不少年輕人出來逛夜市, 三五成群, 說說笑笑地穿梭在攤販之間。

然而不過是幾站公交的距離,車窗外的夜景逐漸變得寥落冷清。

估計都沒幾個人發現, 在第三小學附近不遠,有一家養老院。

時間将近十二點, 養老院前廳仍亮着幾盞燈。

正打着瞌睡的陳茹聞聲驚醒,擡頭看了眼來人,露出笑:“小放來啦。”

岑放禮貌地颔了下首, 旋即便跟在陳茹身後, 穿過長而空曠的走廊,來到還亮着燈的那個房門前。

“宋姨今天嘴裏還念叨着你呢,說想你。”語畢, 陳茹有些猶豫似的, 壓低聲音,“但她今天又說胡話了, 連我都不太認得。”

岑放垂下眼,對陳茹說了聲謝謝, 随後推開房門走進去。

房間不大, 甚至可以稱得上狹窄擁擠。

岑放把書包放在桌邊,輕聲說:“我來了, 外婆。”

聽見聲音, 椅子上半夢半醒的老人有些遲鈍地看向他, 露出和藹慈祥的微笑:“小放。”

她歲數大了,吐字不太清, 又有些方言味道。

岑放輕輕嗯了聲,走到老人旁邊,乖順地蹲下:“下次不用等我回來,困了就休息。”

宋清梅笑笑,把粗糙的手放在岑放的發頂,輕輕摸了摸:“外婆想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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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了病,明白一陣糊塗一陣。但和岑放呆在一起時,大部分時間都是清醒的。

房間裏安靜了會。

岑放低低地說:“外婆,和我回家吧,我可以照顧你。”

宋清梅仍是笑呵呵的:“外婆在這挺好的呀,有人照顧我。”

“我放心不下。”

“有什麽放心不下,你好好學習,以後成才了,再來接我。”

岑放扶着老人到床上休息,又幫着掖了掖被子,保持着沉默。

又過了一會,宋清梅似乎要睡了,岑放便拎起書包,打算輕手輕腳地離開。

每周都是這個程序,循環往複。

宋清梅是他唯一的家人。

或許他的父母還在世,或許早已因為意外死了。總之從他記事起,照顧他的便只有外婆一個人。

後來宋清梅老了,病了,執拗地要呆在養老院不肯走,還不讓岑放每天都來看她,每周只許一次,不然就發脾氣。

老年人,生起氣來很容易出問題。

拗不過她,岑放只好每周來一次,短暫地看望她一會,親昵地聊聊天,便離開。

走到門口,他剛要把門合上。

忽然聽到身後的老人說:“小放啊,以後別來看我了。”

他身體猛地一顫。

以前宋清梅怪過自己來得頻繁,也說過再天天來看她,以後就再也別來的氣話。

但他知道,這次是真心實意。

老人半阖着眼睛,自顧自地道:“你爸媽心狠,把我們祖孫倆留下,我始終覺得對不住你,讓你從小到大一直被人欺負,被人瞧不起……是外婆對不住你。”

“現在外婆老了,生了病,不但照顧不了你,還拖累你。我每天睜開眼睛腦袋裏就想這些事啊,吃不下,睡不好。”聲音漸弱,宋清梅翻了個身,伸手抹掉眼尾的淚,遮掩着怕他看見。

“你媽給我打過一筆錢,夠我在這生活好一陣子了。你要是不想讓外婆成天活在愧疚裏,就好好過你自己的生活吧,別再來看我了。”

世界像是被無聲的洪流吞沒。

少年無力地垂手站着,書包滑下,肩膀輕輕顫抖。

他原想裝聽不見,仍然遵循往常一貫的模式,每周來看她。

可卻像是被抽幹所有力氣,無法再前進一步,喉嚨艱澀得說不出一個字。

斷了線的水珠從眼角滑落,簌簌砸下。

“就當外婆任性,你是個好孩子,你最後再聽我一次話,好不好?”

緘默之後,宋清梅吸了口氣,難以抑制的哽咽起來,像是在同他說話,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只是日後,連個能陪你說話的人都沒有。你要是再被人欺負,像小學那樣被人扯破了衣服,沒人關心你,這可怎麽辦……”

宋清梅向來是個很獨立堅強的人。

這是岑放第一次聽見她的哭聲。

哽咽,沙啞,仿佛化作無形的利刃,一下下剜着他的心髒,難以言喻的痛意在底部紮根。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着。

不知過去多久,岑放終于輕輕松開緊握成拳的雙手。

他聲音艱澀:“我……答應你。”

“我答應今後不再來看你。”

每一個音節,都仿佛經過一個漫長又煎熬的區間,自口中傳出。

“外婆,你不要愧疚,不要自責,不要……總記挂我。”

停頓片刻。

少年輕輕擡手,抹去眼睫挂着的淚珠,轉過頭,看着外婆,露出一個牽強卻柔和的笑。

“前不久,我遇見一個人,她很優秀。”

他像是在講故事,為了撫平外婆心裏的皺紋,讓她安心。

岑放低着眸,努力回想女孩身上的閃光點:“她是一班的班長,成績很好,經常作為學生代表上臺講話,還會彈鋼琴……”

優點細數起來,說都說不完。

對上宋清梅的眼睛,那裏早已蓄起淚光閃爍又滿含期冀的河流。

他輕聲笑笑:“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今天告訴我說。她願意在我深陷困境的時候,拉我一把。”

-

一時的震懾并不能徹底息事寧人。

孟書溫早上負責收送作業,幾次在三班門口看見因為遲到而被罰站的劉成新。

他好像是故意的,從她走出班級門那一刻起眼睛就黏在她身上,然後在她經過的時候,不懷好意地吹個口哨,再比個中指。

非常幼稚的報複手段。

不會造成她絲毫損失,也不會讓她受傷。

唯一的效果就是在一大早膈應她一下,讓她短暫的選擇性失明幾秒。

未料,午休開始,老師前腳剛走,劉成新就帶着幾個高個男生闖進一班的門。

“不相幹的人可以去吃飯,也可以留下來看熱鬧,畢竟我們是來找孟書溫的。”劉成新大着嗓門喊了聲,旋即将幾封粉紅色的信封摔到孟書溫的桌前。

來者不善。

孟書溫蹙起眉,冷着聲音道:“你們想幹什麽?”

“哥幾個都喜歡你挺久的,你看看我們的情書,挑一個最喜歡的出來呗?”

劉成新兩只手支在桌子上,其他幾個男生圍過來,将她的路堵住。

宋南方見狀擋在孟書溫前:“不是,你們幾個男的,欺負一個女生算什麽本事?”

林璐之冷眼看着這幾個不速之客,蔣雲雲剛才就已經跑去找老師。

劉成新嬉皮笑臉地說:“我們沒想為難她啊,就是喜歡她,表個白都不行啊。小孟班長,給個機會呗,我們幾個都入不了你的法眼?還是說,你就喜歡人醜還孬那一款?”

他冷嘲熱諷,暗指的人是岑放。

衆目睽睽之下,孟書溫擡眼掃過他們幾個,不怒反笑。

她慢條斯理拆開他們寫的情書,拿起一張讀了幾段,又拿起另一個,蹙眉看了眼。

“想追求我。”她聲音平靜,“最起碼也不能是個小學文憑吧。”

寥寥數語,侮辱性極強。

宋南方率先嗤笑出來,幾個人臉漲得通紅。

劉成新還想說什麽,一個聲音驟然将他打斷:“老師回來了!”

他就算再有本事,也不敢在老師面前放肆,這次來就是想讓孟書溫長個記性,他們并不是好捏的軟柿子,不會輕易放過她。

臨走,劉成新在她耳邊低聲冷笑:“你是有一堆人幫着撐腰,那岑放呢,你能保證二十四小時在他身邊?孟大聖母,先管好你自己吧。”

旋即他朝鞠老師一笑:“不好意思啊老師,我們走錯教室了。”

便帶着一行人揚長而去。

林璐之忙去和鞠老師講述事情經過,孟書溫垂下眼,一顆心卻懸了起來。

劉成新的弦外之音她聽得很明白。

在校內,他們奈何不了自己什麽。但沒人幫岑放撐腰,他們會去找岑放麻煩。

昨天的本意是為了幫他,讓劉成新幾人長長記性。

可若是因為自己,反而讓他們對岑放的欺淩變本加厲,她良心會更加過意不去,愧疚自責。

他們都是三班的人,想要找機會單獨将岑放留下,實在是太容易。

孟書溫心裏思緒翻湧,以至于周圍同學叫她好幾聲,才回過神。

蔣雲雲頗為擔憂道:“溫溫,你沒事吧?別害怕,鞠老師已經去找教導主任說明情況了。”

“我沒事,讓大家替我擔心了。”

壓下心裏的不安,孟書溫讓大家先去吃飯,又轉而對林璐之道:“你們先去食堂,我處理點事情。”

林璐之遲疑着:“你一個人可以嗎?”

孟書溫點頭:“別擔心,沒什麽大事,我一會就來。”

目送他們離開後,孟書溫收拾好桌面,走出教室,在三班門口停下。

透過玻璃,她看見最後排的少年低着眸,持筆寫着什麽東西,似乎沒有要去吃飯的意思。

教室裏有個正和別人聊天的女同學看見她,走出來問她是不是找人,有什麽事。

孟書溫猶豫了一下:“能麻煩你幫我把岑放叫出來嗎?”

女同學愣了愣,有點抱歉地說:“對不起啊,我不是很想和他說話。反正現在教室裏沒幾個人,你要不直接進去叫他?”

“好,那謝謝你了。”

孟書溫深吸了口氣,走進三班教室,朝有些印象的同學微微颔首致意,算是打了招呼。

窸窸窣窣的說話聲此起彼伏,那個少年卻始終沒什麽反應,也沒有擡頭看進來的人是誰,專注眼下的事情,平靜得沒有絲毫波瀾。

因為從來不會有人主動找他,也沒人和他有關。

直到淡藍色的身影在桌前停下。

孟書溫努力忽略周圍投來的好奇目光,低聲喊他的名字:“岑放。”

持筆的手猛然頓住。

岑放遲緩地擡起眼,對上少女的視線。

她……怎麽來了?

心跳頻率一瞬間紊亂,呼吸起伏變得明顯,不過沒人發覺。

他感覺自己身體一瞬間僵硬,渾身不自在,無措地放下筆,又假裝很忙地低下眼,翻了一頁練習冊,抿唇沒說話。

又是這副平淡又木讷的模樣,孟書溫已經習慣。

她彎起唇角,輕聲問他:“你中午想和我一起吃飯嗎?”

聽見她的話,岑放努力平靜地做了一場深呼吸運動。

他垂着眼,似乎思考了會,啞聲問:“現在嗎?”

“現在。”

于是好像生怕她反悔,他飛快直起身,看着她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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