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澀霧

連續三天, 岑放沒有任何消息。

林璐之也曾問過一嘴他最近怎麽沒有出現,孟書溫說他家裏出了事,于是她露出了然的神色, 很快便将話題帶過, 毫不在意。

他就像是忽然消失在了這個世界,無聲無息, 一次沒有接過電話,沒有來上學, 從此銷聲匿跡。

他現在……還好嗎?

他能獨自應付現在遇到的事情嗎?

周五的早操時間,孟書溫滿腦子都是關于岑放的事,機械又到位地完成每一個動作, 臉上帶着陷入沉思時特有的平靜淡漠。

在音樂聲的掩護之下, 林璐之悄悄和身前的女生換了一個位置,這樣便能理所當然站在孟書溫旁邊。

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密語暗號,孟書溫在轉體的一瞬間回過頭, 詫異地看了林璐之一眼:“你怎麽過來了?”

林璐之面不改色地完成體操動作, 同時隐匿地動了動嘴:“溫溫,我發現你這幾天狀态不太對勁啊。”

孟書溫一愣, 下意識反問:“有嗎?”

林璐之直起腰,深深看了她一眼:“從岑放沒來上學那天開始, 你就有點不對勁了。”

心裏的擔憂被說中, 孟書溫剛想回答她,餘光忽然瞥見鞠老師正從隊尾緩步走來, 連忙輕咳幾聲以此提醒林璐之, 旋即若無其事地做操。

早操結束之後, 主席臺放起嘈雜刺耳的隊列進行曲,她們才得以繼續小聲閑聊。

“溫溫, 你要相信一個女生的直覺,我感覺岑放對你來說有點不一樣。”林璐之一邊裝模作樣地擺動手臂,一邊壓低聲音,“當然,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之前岑放對你是單箭頭。”

孟書溫不解其意:“單箭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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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他單戀你,你不喜歡他的意思。但現在我覺得情況有所改變,你已經逐漸動搖了。”林璐之語氣意味頗深。

孟書溫回頭瞥了她一眼,試圖辯解:“應該沒有吧。”

林璐之撇撇嘴,明擺着不信:“你沒有嗎?前幾天宋南方重感冒,整整請了五天多的假在家養病,也沒見你擔心成這樣啊。要是細說起來,宋南方和你的交情可比你和岑放之間深多了,難道這不是雙标?”

孟書溫啞口無言,視線看回前方的隊列,不理她了。

林璐之沒察覺她的異樣,仍然自顧自說着:“其實我覺得岑放這人挺好的,蔣雲雲也這麽覺得,你可以考慮一下嘛,別擅自給他判死刑。人家整天寸步不離地跟着你,眼睛裏除了你壓根裝不下其他任何一個人。這難道不就是天選伴侶?”

什麽羞恥的“天選伴侶”。

假裝沒聽見她說的話,沉默了一會,等待臉頰熱意褪去,孟書溫顧左右而言他:“看路,鞠老師過來了。”

林璐之連忙噤了聲。

心不在焉的狀态一直持續到傍晚,孟書溫沒去吃晚飯,鈴響之後便一直呆在座位上做題。

脖子有些發酸,孟書溫站起來活動了一下頸椎,視線落到窗外,發現外面一片灰蒙蒙的景象,似乎要下雨。

蔣雲雲啃着面包,看見她的動作便也往窗外看,憂心忡忡道:“溫溫,你今天帶傘了嗎?”

孟書溫看了眼書包側面,依稀記得今早天氣預報是陰天,為了防患于未然,孟母特意給她帶了一把傘。

看出蔣雲雲的憂愁,孟書溫笑笑,安撫地說:“沒事,我可以送你上車。”

蔣雲雲如釋重負,重重點了下頭:“溫溫,你真好。”

不出所料,臨近放學的時候,外面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孟書溫撐着傘,把蔣雲雲送上她家的車,便往自習室的方向走去。

剛到門口,她碰見往外走的陳姨,下意識打了聲招呼:“陳姨。”

看見孟書溫,陳姨點了點頭,她好像有什麽急事,急匆匆打起傘。

随後又想起什麽似的,陳姨忽然回過頭,對她說道:“書溫,今晚可能要下大雨,你媽媽剛才給我打了電話,讓我告訴你,如果已經寫完作業的話就直接回家,今晚的自習不用上了。”

孟書溫聞言點點頭,說好。

她站在門口遲疑了會,看着不遠處人群熙攘,還有人撐傘急奔的景象,思忖之後打算直接坐車回家。

路上有點堵車,原本二十多分鐘的路程耗時将近四十分鐘。

進了家門,打在身上的潮濕冷意終于退去了一些。

孟書溫拿起毛巾簡單擦了一下被淋濕的頭發,視線掃過客廳裏的挂鐘,轉身背着書包走進卧室。

制定完學習任務,孟書溫專注地做了一會題。

物理練習冊最後一道壓軸題計算難度巨大,孟書溫怕弄髒書面,翻開抽屜打算拿一支鉛筆,也好擦除。

目光這時掃到了手機。

不知道他現在能接到電話嗎?

這麽想着,孟書溫便把手機從抽屜裏拿出,下意識摁了一下鎖屏鍵。

看清屏幕上顯示的三個未接來電,孟書溫猛地從椅子上站起。

未接來電都來自同一人——岑放。

岑放竟然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

孟書溫連忙回撥過去,滿心忐忑地把手機靠近耳邊。

然而,這次回應她的又只剩下無休止的忙音,對方沒有接。

亂七八糟的思緒如潮水一般襲來。

孟書溫愣愣地盯着手中的手機,幾秒內在腦海中閃過一萬種可能性。

岑放現在情況怎麽樣?

他是不是很無助?

是不是遇到了什麽自己無法解決的事情,想給她打電話求助,可她卻一個電話都沒接到……

窗外,夜色朦胧,雨點劇烈地敲擊着玻璃,發出震動的聲響。

孟書溫看了一眼人煙稀少的街道,下一秒果斷下了決心,拿起放在門邊的雨傘奪門而出。

孟書溫飛快地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上車以後,她往前方的車玻璃看去,寬闊的馬路上已經被數不清的轎車擠滿,看得人心裏發慌。

似乎察覺到乘客的焦急,司機嘆了口氣,也很無奈:“今晚這雨下的啊,不光這一條馬路堵,市中心那邊都已經徹底堵死了,一時半會挪不了幾步。”

胸腔內劇烈地震顫着。

孟書溫看着窗外,沒說話,心亂如麻。

她最後實在等不及,付完款提前下了車,撐着雨傘在人行道急奔,終于在十幾分鐘後趕到了他家。

孟書溫接連不斷地敲門,喉嚨裏隐隐溢出一些焦急的哭腔:“岑放!你在家嗎?”

不知過了多久,門終于開了。

然而開門的卻不是岑放,而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中年女人。

孟書溫一怔,縮回手,和女人面面相觑。

沉寂好一會,對面才聲音沙啞地問道:“小姑娘,你是來找小放的?”

孟書溫有些局促:“我是他朋友,請問您是?”

女人眼角堆着細紋,聽見“朋友”二字似乎愣了一下,然後嘆息說:“我是他媽媽,你先進來吧,他不在家。”

媽媽……

岑放的媽媽……?

孟書溫遲鈍地反應幾秒,忽然猛然意識到什麽。

“岑放的外婆前幾天去世了。”

女人給她倒了一杯熱水,然後坐在沙發上,滿面愁容,又無可奈何地說:“那孩子心裏一直恨我,再加上他和他外婆最親,這些事對他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打擊。”

孟書溫安靜地聽完她的話,焦急地問:“岑放現在在哪?”

“我也不知道。”

女人有點哽咽:“處理完他外婆的喪事以後,他再也沒回過家,或許是因為家裏有我吧,他不想看見我。幾天前我得知我媽病危的消息,千裏迢迢從外地趕回來,工作忙,其實我待不了多久,但現在找不到他,我根本沒辦法放心地離開。”

孟書溫沒什麽表情,語氣稍沉:“能冒昧問一下您嗎,您上次和岑放見面,是在什麽時候?”

聽見這個問題,女人明顯愣了一下,随即陷入沉思:“他五歲的時候?我記錯了,可能是四歲……時間太久,我已經記不清了。”

孟書溫看着面前的女人。

不知道為什麽,她竟驟然萌生出一種與他感同身受的委屈與恨意。

可她畢竟是外人,沒有立場對他的家庭指手畫腳,也沒有資格對一個初次見面的中年女人批評指責。

女人感慨萬千地說:“沒想到小放竟然學會交朋友了,你一定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吧。”

孟書溫沒回答她的話,視線掃過放在手邊的水杯,碰都沒碰,拿起手邊的雨傘徑直走了出去。

這是無濟于事的漠視行為,卻能借此發洩心底油然而生的怒火。

一個從未盡過責任的母親,既然放棄了責任,既然要讓自己的孩子一直活在黑暗裏,既然選擇了消失,那為什麽不打定主意一輩子別再出現。

此時此刻,不,不止此刻。

她無條件站在岑放那一方,心甘情願替他分攤一切悲傷和難過。

可是岑放,你現在在哪?

孟書溫在雨中撐着傘,迷惘地轉身回望,身後一片高樓都隐藏在霧蒙蒙的雨色之間。

她忽然想到一個之前不經意聽到過的地方。

岑放很可能會在那。

滿腔的希望又像發芽的種子,孟書溫連忙攔了一輛車抵達陽光養老院。

她急不可耐地推開門,走向門口那個無所事事的女人:“你好,請問有一個叫岑放的人來過這嗎?”

陳茹愣了愣:“你說小放啊,他外婆前幾天去世了,昨天晚上他最後一次過來拿走了他外婆留下的東西,就沒再來了。”

女人說的話無疑是一盆被潑下的冷水,期待無存,轉而被失望填滿。

孟書溫失魂落魄地走出去,忍不住胡思亂想。

他不在這裏。

如果不在這的話,他還能去哪……

川沂這麽大,岑放,我究竟怎麽才能找到你。

本就微弱黯淡的火苗,也快被這場大雨澆熄。

孟書溫從口袋裏拿出手機,再一次撥通他的電話。

單調刺耳的忙音一次又一次在她耳邊回旋,孟書溫緊張地揪着衣角,不停地祈禱他這一次一定要接電話。

仍然沒人接。

這一次,還是沒接。

孟書溫低下頭,撐起傘往外走。

她今天,是注定找不到他了。

雨聲裏,有什麽東西若隐若現地在她耳畔回響着。

孟書溫身體僵住,那是……手機鈴聲。

她抓住最後一絲希望,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那是一個極其偏僻的角落,手機就這樣躺在地上,屏幕被雨水沖刷過,只能傳出聲音,卻不會亮了。

孟書溫遲緩地擡起眼,視線裏闖進那道清瘦單薄的身影。

她……終于找到了他。

“岑放。”

聲音忐忑着,無數種複雜的情感交織洶湧,孟書溫帶着哭腔走近他,指尖發抖,又輕輕喊了一聲:“岑放……”

聽見女孩的聲音,少年的身體猛然一顫。

他為了确認什麽一般,緩慢地,遲疑地,難以置信地擡起眼睛,朝她看過來。

孟書溫終于看清了他此時的模樣。

深色的短袖已經全部濕透,濕漉漉的黑發無精打采地垂下,毫無血色的臉上多了幾道突兀的泥濘痕跡,唇瓣卻幹涸開裂,整個人像是失去了求生的希望。

怎麽這樣了。

怎麽變成這樣了。

注視着他的臉,孟書溫再也抑制不住早已打轉的眼淚:“你怎麽……你怎麽一個人躲在這啊!你是在等死嗎!你不想活了嗎!這麽大的雨,你穿着一件單薄的短袖躲在外面,如果我不來找你,你就打算再也不回家了嗎!”

她一邊說,一邊在他身邊坐下,拉開身上厚外套的拉鏈,把衣服披在了他的肩膀上。

或許外套有點小,但多少也能起點作用,讓他感到一絲溫暖。

這下穿短袖的變成了孟書溫自己,但她卻絲毫感覺不到冷。

她只是看着面前紅着眼眶的少年,看着他已經被水漬打濕的睫毛,有氣無力地靠着肮髒的牆壁,緩慢閉上雙眼,仿佛下一秒便搖搖欲墜,轟然倒地。

豆大的淚珠一滴接着一滴,從岑放蒼白的臉頰上墜落。

無盡的苦痛與絕望。

看到他這副模樣,孟書溫鼻尖發酸,強忍着淚意,低聲說:“岑放,我知道你難過,我知道你從悲傷的情緒裏緩不過來。但岑放,人不能和自己的命過不去。你外婆一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好好長大,她不會願意看見你這麽痛苦。”

他不願意吭聲,孟書溫就安靜地陪在他身邊,耐心半分不減。

正如之前他所做的那樣,只是無聲陪伴。

雨勢漸大,興許岑放之前對待無法消退的情緒只能選擇強忍着。

如今有她在身邊,有她輕柔的安慰與關切,嗚咽逐漸轉為壓抑的嚎啕,痛苦的啜泣聲逐漸消散在雨聲之中,除了她不會有別人聽見。

孟書溫紅着眼,再也忍不住,将他緊緊擁住。

她輕輕安撫着他顫抖的脊背,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雨聲逐漸平息,一同休止的,還有他斷斷續續的抽噎。

少年沉默地将頭埋進她的脖頸,有冰冷的液體一滴滴滑落,觸碰着她的皮膚和神經,讓她的心裏也像被抓撓過,發癢,發疼。

“阿溫……我沒有家了。”

岑放哽咽着,顫抖着,沙啞又無助的聲音傳進她的耳朵,喃喃自語道,“阿溫,我再也沒有家了。”

孟書溫悄然将眼角的眼淚擦去,在他耳邊低聲說:“沒事了,岑放,以後都會沒事了。明天會是嶄新的一天,你要努力生活,好好過你未來的人生,你的外婆一定會為你開心。”

對孟書溫來說,她的人生一直是順利的,平靜無波的,她幾乎沒有過特別悲傷的時刻。

這是第一次,她輕輕倒吸着氣,極力克制的眼淚卻如同決堤一般,不受控制地向下湧出。

也是第一次,她撐着一把傘,在偌大的城市中到處找尋一個人,心緒跟着無數種可能性跌宕起伏。

統統都是因為這個叫岑放的人。

林璐之說岑放對她很不一樣,她當成玩笑話。

因為之前她從來沒意識到,在自己心裏,這個不過認識一個月的少年會有多麽重要。

可現在她明白了。

她願意用自己最虔誠的信念替他祈禱,希望他在之後的人生中擺脫困頓,永遠快樂,不再遇見更多的苦難。

她不願窺見他的痛苦,不想看見他掉眼淚,不能再無動于衷地将他視作普通朋友中的一個。

她忽然很想保護他,很想很想。

思緒上湧的時刻,孟書溫看到少年緩慢地擡起頭。

她這時才發現,方才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她竟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孟書溫動了動,下意識想抽離,卻被他力道更緊地,握進了掌心。

撞入他暗潮洶湧的眼睛,孟書溫心一顫。

然後,她聽到他情緒壓抑地,啞聲問:“阿溫,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

永遠。

大腦頃刻間空白,嘈雜喧嚣過後,眼前只剩下少年蒼白又忐忑不安的臉。

他眼睫顫了顫,一點一點的,在她無聲的沉寂中垂下,手中的力度也逐漸剝離,像是一瞬間失去了所有信念。

雨聲再次翻湧,雲層将天空密不透風地覆蓋,晚風拂過,空氣中一瞬間裹挾着寒涼潮濕的氣味。

身後的景色随着時間流逝,隐進了霧蒙蒙的灰暗中,隐約能聽見浮起的雷聲,仿佛下一秒便要打破寧靜。

孟書溫心生不安,急切地想抓住什麽,卻只觸碰到少年冰冷的手背。

視線相撞,她看見對方眼中隐隐有最後一絲希冀溢出。

下一秒,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着給出回應:“好……我們永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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