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澀霧
永遠是一個虛無缥缈的詞彙。
人的一生道阻且長, 随着時間流逝,會遇見形形色色的人不斷闖入生活,又會有人在這過程中悄然遠去, 從此銷聲匿跡。
孟書溫不是沒聽過別人口中的永遠。
幼兒園時最好的玩伴童言無忌, 常常紮着兩個可愛的小辮子,和她關系好得難舍難分, 形影不離,總是拉着她的手說:“我們要做永遠的好朋友。”
後來大家上了不同的小學, 即使同在川沂這座城市,卻再也沒碰見過。
長大以後,閱歷有所增加, 許下的承諾不約而同變得小心謹慎又彌足珍貴。
說出的每一個字要仔細斟酌, 諾言的時間範圍要反複衡量,生怕未來某一天會被列入“失信名單”。
這一次的永遠是多久?
在說出“好”字的那一剎那,孟書溫心裏也沒有定數。
高中的最後一年可以保證, 高考後的一段時間或許也可以, 但她忍不住想,那若幹年之後呢。
等到她大學畢業, 參加工作的時候,身邊還會有岑放這個人嗎?
以後的事情誰都說不準。
但孟書溫知道, 此時此刻, 只有許諾岑放“未來”,才能救起他。
哪怕是欺騙也好, 哪怕終有一日兩個人會走向分道揚镳的結局也好, 最起碼現在的岑放, 她不能棄之不管。
那她就如他所願,給他一個未來。
Advertisement
樹搖影動, 晚風拂過。
或許是因為岑放已經徹底平靜,就連方才傾盆之勢的大雨也在幾分鐘後歸于停歇。
孟書溫斂起多餘的思緒,錯開與他交彙的視線,後知後覺發現此刻坐着的石階有些發涼,而且是被雨水淋濕後的。
面色如常地站起來,孟書溫下意識摸了摸褲子,果然已經被浸濕了一些。
反正上衣剛才也已經被淋濕了,孟書溫沒放在心上,小聲問道:“岑放,你餓不餓,我們去吃飯吧?”
興許是方才情緒起伏太大,孟書溫忽然感覺胃裏有點空落落的感覺。
又看了看岑放,發現他比前幾天上學的時候瘦了很多,估計這幾天沒有好好吃飯。
岑放跟着她站起,把外套重新披在她身上,聲音很低:“嗯。”
往前走了沒兩步,孟書溫忽然莫名其妙地哼笑兩聲,朝身邊的少年投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
就在方才,有人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手指,似乎是無意,過了幾秒又碰了碰。
“想幹嘛,小岑同學?”
為了活躍氣氛,她努力讓語氣歡脫了一些,故意逗他。
“剛才我拉你的手是為了安慰你,難道你拉上瘾了嗎?”
岑放抿抿唇,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垂下還泛紅的眼睛,睫毛上頗為可憐地挂着淚珠,低聲問她:“可以嗎?就一會。”
委屈巴巴的樣子。
毫無意外的,孟書溫敗下陣來,心軟得一塌糊塗,只好乖乖伸出手指,任由他輕輕拉着。
路過那部被暴雨沖刷得已經徹底報廢的手機,孟書溫腳步停了停,問岑放:“要把它撿起來嗎,裏面有沒有什麽特別重要的東西?”
岑放搖搖頭,語氣竟有些平靜:“不需要了。裏面的聯系人只有兩個,你,和我外婆。”
拉着女孩的力度不自覺緊了緊。
他停頓片刻,繼續道:“外婆已經不在了,即使手機修好,也不會再接我的電話。”
視線落到她身上,岑放看着她的眼睛,不自覺有點緊張:“你……答應過,會永遠在我身邊。”
聽到岑放又提及永遠,孟書溫無端有些心裏發慌。
她輕輕應了一聲,以此給他一些安全感,旋即拉着他自顧自往前走,讓晚風吹散她的躁郁不安。
過了會,又顧左右而言他道:“等過幾天,我陪你去買一部新的。”
岑放低低嗯了一聲。
這個時間點,不适合吃什麽重口味的食物了,容易胃不舒服。
目光在街角各類霓虹燈閃爍的燒烤店和炸雞店掃過,最後停留在那家不起眼的面館處。
“吃面可以嗎?”孟書溫問,扭頭看了看岑放。
後者點了點頭,她才拉着他走過去,推門而入。
估計是因為下雨天,再加上時間已經很晚,小店裏只有一兩桌客人在吃面,大部分都是空座。
孟書溫挑了個靠窗的座位,擡起頭看挂在牆上的招牌。
各類複雜繞口的名字看得她眼花缭亂,選擇困難症發作,孟書溫收回目光,問道:“你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岑放搖搖頭,一副聽憑她安排的乖順模樣。
孟書溫只好又看了一會,打算幹脆點兩碗素面好了。她直起身,剛打算走過去和老板娘點餐,忽然想起什麽,又坐下。
“岑放,我們點兩碗素面。”
對上少年投來的視線,孟書溫眨眨眼,輕輕說道:“你去和老板娘點餐,告訴她要兩碗素面。”
明白她的意思,岑放抿了抿唇,眼神裏露出一絲抗拒和糾結。
他有點委屈地小聲說:“阿溫。”
像小貓叫似的,又輕又低,孟書溫差點就心軟了,幸好理智尚存,眼前這人慣會裝可憐,絕對不能輕易動搖。
“不行。”孟書溫不容置喙地說完,朝老板娘的方向擡了擡下巴,“快去說,說完……我就誇誇你。”
看樣子是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了。
岑放拒絕不了她,只好慢吞吞地站起來,朝老板娘的方向走。
見到客人來點餐,老板娘很是熱情地把菜單往前推了推,笑容洋溢地問:“小夥子,咱家面條可好吃啦,你們兩個想吃點什麽?”
岑放沒吭聲,又回過頭,抱着最後一絲希望看了眼孟書溫所在的方向。
孟書溫朝他豎了一個大拇指,用口型對他說“加油”。
以為他們是還沒想好吃什麽,老板娘指着菜單上的面一個一個介紹起來。
“這個酸湯茄汁面是酸甜口的,很多學生都愛吃,還有這個香辣肥牛面,湯汁濃郁,裏面有三大片肥牛,麻辣爽口!口味清淡的話也可以嘗嘗素面,裏面青菜可多了,有營養……”
許是經常碰見不知道如何抉擇的顧客,老板娘細說起來如數家珍,滔滔不絕,唾液橫飛。
岑放聽着,平靜的眼神中緩緩升起了一絲崩潰。
察覺出他的無助,孟書溫看不下去了,笑意吟吟地打斷老板娘:“老板娘,我們已經想好啦。”
岑放指尖蜷緊,垂下眼睛,低聲說:“兩碗素面。”
許是聲音太小,老板娘沒聽清,掏了掏耳朵又不好意思地問:“抱歉啊,我沒聽清,您剛才點的什麽?”
“素面。”岑放惜字如金地吐出兩個字,又沉默幾秒,鼓起勇氣加大了分貝,“要兩碗素面。”
“好嘞。”老板娘轉身進了廚房。
終于結束了。
渾身好像輕飄飄的,掌心竟渾然不覺濕了一片。
岑放轉過身,慢慢走回座位,孟書溫連忙豎起兩個大拇指,笑意盈盈地誇獎他:“我們小放真厲害。”
話音剛落,兩個人皆愣了一下。
孟書溫正擔心自己這麽親昵地稱呼他,會不會讓他感到不舒服,就見面前的少年唇角忽然不受控制地揚了揚。
他低下眼睛,讓睫毛遮住自己眼底升起的雀躍,耳尖上滴血一般的紅色卻怎麽都掩蓋不住。
半晌,他才很開心地嗯了一聲。
素面很快就被端了上來,香氣撲鼻。
孟書溫本來就有點餓了,如今更是按捺不住,起身拿了兩雙筷子,遞給岑放一雙,開始專注地吃面。
岑放吃得很溫吞,慢條斯理,細嚼慢咽。
吃到一半,眼前的人忽然出聲:“阿溫。”
不知道他要說什麽,孟書溫擡起頭,眼神詢問:“嗯?”
“下次……”岑放停了停,慢騰騰地吐出幾個字,“我主動去點餐,可以嗎?”
孟書溫不明所以,聽了他的話點點頭,答應道:“可以呀,多鍛煉一下自己。”
岑放耳根紅紅,目光盯着她,抿抿唇道:“那,你還可以叫我小放嗎?”
孟書溫一愣,聽見他試探地繼續說:“你……還可以誇我嗎?”
原來是想要誇獎啊。
明白岑放話裏別別扭扭的用意,孟書溫忽然覺得有點可愛,悶笑了幾聲。
“可以,都可以。”
她笑眼彎彎,看着他的眼睛說,“你以後要多說說話,每一次有進步,我都會誇你。”
女孩聲音輕軟,明晃晃的笑容像粉紅色的晚霞,讓岑放的心顫了顫。
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像是載着熱氣球搖搖晃晃地升上夜空,擡起手便可觸及從前遙不可及的星子,某處隐匿空虛的角落悄然被填滿。
他佯裝自己不在意,低下頭吃面,卻急不可耐地應了一聲:“好。”
-
知道岑放沒什麽事以後,岑放媽媽買了很早的火車票,淩晨就離開了。
她清楚,如果自己不走,岑放寧願住在外面也不會回家。
她确實對孩子虧欠太多,不想再讓自己的出現擾亂他的生活。
劉成新因為屢次滋事,故意傷人,最終被處分開除學籍,再也沒在學校出現過。
高三是重要階段,也是進入社會之前的分水嶺。
為了讓學生能夠充分考慮好自己以後選擇的方向,學校下發了就業意向表格,旨在讓大家發掘自己感興趣或特別想從事的工作。
剛拿到表格,林璐之就一臉愁容地跑到孟書溫身邊:“溫溫,你說我要是填上夢想職業是無業,他們不會把我的表格退回來吧?”
後桌的宋南方耳朵好使,還沒等孟書溫說話,就先一步爆笑出來:“哈哈哈哈哈林璐之你的夢想職業是無業啊。”
林璐之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對他的誇張反應頗為不滿:“笑什麽,想無業怎麽了,這個世界上有誰愛上班啊?”
“你說得對,那我也這麽寫。”
林璐之不再理他,視線看回孟書溫:“溫溫,你以後想做什麽啊?”
這個年紀的學生,讨論自己未來的規劃是常見的事,但得不出定論也是大概率的結果。
孟書溫認真想了想:“如果可以選擇的話,那我以後想當一個職業攝影師,可以每天做自己喜歡的事。”
林璐之莫名感慨萬千:“有一個堅定不移的目标真好。”
拿着那張空白表格,林璐之一項項看過去,又忽然想起什麽:“不過溫溫,如果要當攝影師的話,大學應該學什麽專業?我之前聽說攝影好像是藝術類,你成績那麽好,用能上頂尖大學的成績去考藝術專業,你爸爸媽媽會同意嗎?”
林璐之說到點上,孟書溫陷入沉思。
她只知道自己未來想做什麽,卻不知道應該以何種形式通往那條路徑。
自己拼命努力學習,獲得優異的成績,在所有人看來都應該是為了考一所好大學,上一個好專業。
可是如果她不想走這條路呢……
如果真的到了該選擇那一天,爸爸媽媽會允許自己放棄炙手可熱的專業,轉而去學攝影嗎?
如果學不了自己喜歡的東西,走不上自己最想走的路,做不了自己喜歡的事,那麽現在的努力和勤奮……又有什麽意義?
孟書溫心裏一直揣着問題,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迷惘。
興許是因為看出她的心事重重,或是以為她心情不好,傍晚散步的時間,岑放變得格外小心翼翼。
身邊一直太過安靜,連腳步聲都聽不見,孟書溫扭頭看了岑放一眼。
“我問你一個問題,岑放,你這次要仔細思量之後回答我,不能說不知道。”
岑放漆黑的視線看來,有些茫然,但還是點點頭。
“你……”
孟書溫原本想問她苦惱了一下午的事情,但轉念一想,眼前這人連自己的未來都沒想好,又能幫得了她什麽?
于是到嘴邊的話改變,孟書溫想了想,問:“岑放,如果你能選擇自己未來的工作,你希望這個工作有什麽特點?”
岑放眼睛眨都不眨地回複:“在你身邊。”
“……”
孟書溫有點無奈地看了一眼他的表情,發現他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說得很認真。
他确實是這麽想的,就算工作也要待在她身邊。
但哪有這種工作?
思緒開始發散,想到某種可能性,孟書溫的表情變得難以形容。
……貼身小男仆?
啊啊啊啊她在想什麽!
人性扭曲,道德泯滅,她怎麽會忽然想到這裏?
絕對不允許有這種可能!
幸好世界上沒有讀心術,不然……
輕咳一聲掩飾尴尬,孟書溫欲蓋彌彰地別過頭,試圖讓晚風吹散臉頰發燙的溫度。
“你想想別的,岑放,結合你的優點……”
說到這,孟書溫幾乎可以預判岑放的回答,他覺得自己毫無優點,也沒有感興趣的事,問了也是白問。
思忖片刻,還是改變自己的戰術。
她的腳步停下,擡起眼認真地看着岑放說:“你看啊,你的理科成績很好對不對,你以後可以繼續學習物理,或者其他理工專業,延續你的強項。再或者,我是不是說過你的聲音很好聽很特別?你以後也可以嘗試聲音有關的工作,把你的個人優勢發揮到最大,沒準以後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也能随時聽見你的聲音……”
感受到周身的氣壓忽然一低,捕捉到岑放眼底的緊張神色,孟書溫無奈地輕嘆一聲。
忘記了,這個玻璃心聽不得有關他們可能會分開的任何話題,于是聲音生生止住。
“以後再說吧,還有時間慢慢想。”孟書溫嘆了口氣,擡腿往教學樓的方向走。
安靜地走了幾步,又察覺到什麽。
孟書溫目不斜視,面不改色道:“不行,不能随便拉手了。”
“就一會……可以嗎?”少年聲音很低,小聲地試探。
“不行,絕對不可以。”
這次她絕對不會再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