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澀霧
在高中的最後一年時間像是加了催化劑, 高考倒計時的日歷一頁接一頁翻了篇。
特別是進入下學期之後,每天兩點一線的生活更是眨眼之間便過去好幾天。
學習任務越來越重,孟書溫在自習室呆的時間也越來越久。
從九點, 逐漸推遲到十一點才回家。
在這段時間裏, 自習室的人增多又減少,有人另覓了高考之外的路徑, 某個夜晚背着書包離開後便再也沒踏進來過,也有人新加入到這間擺滿桌椅的屋子裏, 奮鬥于書山題海。
不過唯一确定的是,孟書溫的理想目标并沒有從學習攝影,轉變為考上一個好大學的好專業。
上學期的攝影大賽讓她成功獲得了登上攝影報刊的機會, 只是排期略久。
幾個月之後, 孟書溫才終于收到編輯寄來的樣刊,還有一筆獎金。
或許是因為那天情緒波動起伏得太厲害,孟書溫才記得格外清楚。
那個飄着小雪的夜晚, 寒風刺骨, 她踏着滿地銀白回到家,鼻尖凍得通紅。
彼時父母已經安歇, 客廳的茶幾上放着還未拆開的包裹。
手指顫抖地撕開打包紙,由于太激動和緊張, 她在目錄找了三遍才看到角落裏屬于她的署名。
下一秒, 看見自己拍攝的作品躍然紙上,她無聲地将單薄的雜志抱在懷裏, 眼眶泛紅。
那天起, 孟書溫更加堅定自己未來的選擇。
她的夢想只有一個, 且堅定不移,始終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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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摸索熱愛的道路上, 這是孟書溫第一次窺見丁點光亮。
于是接下來的學習之餘,偶爾有難得的閑暇時間,她便開始嘗試主動聯系編輯投稿。
畢竟攝影比賽三年一次的機會還是太稀少,對她來說遠遠不夠。
失敗是大多數情況下的結果。
一個月的時間裏,她投出去的郵件總共有二十餘封,但過了幾個月,陸陸續續收到回信的只有七封,成功入選的只有兩次。
但孟書溫想,盡管只有兩次,也已經夠厲害了。
和從前的零次相比,現在達成的小目标,是十六歲的她,或十七歲的她從未奢想過的。
現在也一一實現。
生活只會越來越好,不會越來越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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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是自習室的中間休息時間,持續二十分鐘。
在密閉的空間裏悶了幾個小時,理應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孟書溫放下筆出來,少年步伐溫吞地跟在她身後。
目光不經意掃過挂鐘旁邊的倒計時,孟書溫忍不住感嘆道:“時間過得真快。”
岑放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點了點頭。
裹挾涼意的晚風吹過。
方才寫數學題寫得她頭昏腦脹,孟書溫迎着風稍稍仰起臉,才終于清醒了一些。
她最近總有種被時間推着往前走的感覺,休息的時間很短暫,所以她沒有什麽想說話的欲望。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安靜。
過了一會,孟書溫忽然出聲:“岑放,我之前總問你關于未來的問題,我是不是從來沒和你說過我的夢想?”
岑放看過來,等着她的下文。
孟書溫自顧自說起來:“告訴你啊,我以後想當一名攝影師,我想當大攝影師。我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作品能登上最出名的攝影雜志,還希望有很多人能主動邀請我給他們拍照……”
她停了停,眼神有些黯淡:“可是這條路對我來說注定會很難走。你覺得……我會成功嗎?”
沒有半點遲疑,岑放給出答複:“會。”
愣了愣,聽出他語氣中的認真,孟書溫忽而心一顫,有些別扭地側過頭。
“我知道你喜歡逗我開心,就算我問你,有朝一日能不能觸碰到天上的星星,你也會告訴我會吧。”
她看着遠方,說話的樣子有些悵惘,岑放沒由來的心一緊,又鄭重其事地重複了一遍:“你會。”
因為,他已經成功地觸碰到遙不可及的星星。
孟書溫下意識望向少年的眼睛。
時間靜默了幾秒,她忽然想起什麽:“等一下,今天是不是二十號了?”
岑放茫然眨眼,不解其意。
擡起手腕看了眼時間,距離下半節晚自習開始還有十二分鐘。
孟書溫深吸了口氣,試探地問他:“你願意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兩分鐘後。
管陳姨借來鑰匙,孟書溫帶着岑放來到了自習室後面的儲物間。
摁開門邊的開關,天花板上方的燈頃刻亮起。但因為太久沒人用過,年久失修,光線有些昏暗。
孟書溫徑直往裏走。
沒記錯的話,這裏有一臺電腦。
雖然版本有些老舊,運行起來也有點卡頓,但是至少可以正常使用。
上次周末來上自習,她忽然想起漏填了一個重要表格,而且時間馬上就要截止,在這裏借用過一次。
輕車熟路地開機電腦,打開網頁,登陸郵箱。
在即将點下去的那一刻,孟書溫的心裏卻忽然打起了鼓。
擡起頭,她下意識目光忐忑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岑放。
他朝她點了點頭,抿唇說:“別怕。”
算了,不管那麽多,反正早晚都是要看的。
咬咬牙,她點了下去。
時間追溯回兩個月前,她曾鼓足勇氣給一個很出名的攝影雜志發了投稿郵件。
今天,是自動回複裏,編輯回信期限的最後一個工作日。
如果待會郵箱裏仍是一片沉寂,就說明她的投稿已經石沉大海,沒機會了。
擡眼望過去,孟書溫手指一頓。
因為收件箱那裏顯示,她有一封未讀郵件。
一封未讀郵件。
神奇的數字“1”。
此時此刻,它像是一個代表無限可能性的神秘符號,答案分明在下一秒就能揭曉,卻讓女孩無端呼吸一滞,身體緊張到顫抖。
咔噠。
鼠标摁下的聲音。
頁面彈出那一刻,孟書溫第一時間閉上了眼睛。
她做了幾次深呼吸,以此來保持心态平靜,又趁機在心底悄聲祈禱。
幾秒後,她試探地将眼睛睜開一條縫隙,目光在最上方掃過。
【很高興收到您的來信,經仔細審核後,編輯部一致認為您的作品很有潛力,請添加我們的聯系方式……】
整齊排列的楷體仿若自動變為語氣喜悅的人聲,在她耳邊一個字一個字念出。
大腦轟然空白。
像是有威力出奇的炸彈在腦海中砰得一聲炸開。
明明每一個字都認識,她卻一瞬間失了聲,瞳孔猛縮,将這段簡單的句子看了好幾遍。
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
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确定自己并不是眼花,或在臆想。
她做到了。
期待已久的夢想,終于邁進了全新的進度條。
眼淚瞬間傾湧。
一顆顆淚珠自臉頰滑落,孟書溫難以抑制地哽咽着,喜極而泣。
她倏爾踮起腳尖,張開手臂緊緊擁住身邊的少年,将頭埋進他的衣襟。
一邊抽噎,一邊情緒激動地重複着:“我做到了!岑放,我做到了……”
撲通、撲通。
心跳劇烈震顫。
感受到懷中溫軟的身體,少年遲緩地垂下眼,回擁住她,慢慢收緊手臂。
這是認識以來,他們之間最近的距離。
只隔着一寸呼吸。
過了會,情緒漸漸平和。
安靜狹小的空間裏,少女發悶的聲音溫吞傳出:“雖然我的成功少不了我自己锲而不舍的努力和日複一日的堅持,但我還是想對你說一句,謝謝你。”
“岑放。”她擡起頭,鼻尖泛紅,說得那麽認真,“你真是我的小幸運星。”
-
轉眼到了百日誓師,學校破天荒地放了半天假。
月考剛結束,密密麻麻堆起來的緊湊時間讓學生們叫苦連連,多少有些吃不消。
所以當喇叭宣布這個平淡又讓人喜悅的消息時,走廊裏傳來一陣熱鬧喧嚷的歡呼聲。
林璐之的成績不太好,這一次排名又下滑一大截,被她媽媽唠叨了半宿,收拾完書包後便在孟書溫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頂着兩個熊貓眼沒精打采。
孟書溫一邊把書裝進書包裏,一邊看了眼林璐之,問:“要不要一起吃完午飯再回家?”
“不吃了,我沒胃口。”林璐之嘆息一聲,趴在桌面上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昨晚鞠老師找我媽談話,說我這次估計要從一班分出去了。”
有些意外,但也在意料之中。
她這幾次成績下滑得實在太厲害,孟書溫感到無可奈何,只能搖了搖頭,安慰道:“別想太多啦。”
林璐之撐起下巴,擺擺手說:“其實成績怎麽樣我自己無所謂,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我前幾天還去門口賣手抓餅的阿姨那問了一嘴,問她一個月能賺多少錢……”
她頓了頓,旋即張開五指,語氣誇張地說:“五位數,整整五位數。我以後就算讀完了大學找到的工作也未必能賺五位數,而且擺個小攤多好啊,還沒有職場之間的勾心鬥角。”
年紀輕輕,卻像是早已被工作摧殘了許久一般。
孟書溫被逗笑,把書包拉鏈拉上,調侃說:“你倒是想得挺開。”
林璐之垂頭喪氣道:“我想得開有什麽用,我媽想不開啊,她這幾天精神狀态極其不穩定,就連在地上看到一根我的頭發絲都要罵我三百個回合,我現在一點也不想回家。”
幾個人收拾完書包,一起走出教室,但目的地并不相同。
宋南方和朋友約好了去打球,蔣雲雲去上補習班,林璐之打算去學校附近的公園散散心,最後還是孟書溫和岑放一路。
樓梯上人頭攢動,滿是被短暫解放的歡聲笑語。
孟書溫擡頭看了岑放一眼,他似是怕自己被人群沖散,正繃着臉緊張地跟在她身側。
孟書溫下一步,他也跟着下一步。
嘴角抿起促狹的笑意,孟書溫忍不住伸手拉了拉岑放的衣角。
見那人看過來,便小聲說:“岑放,你現在特別像一個擔心自己走丢的小朋友。”
岑放一愣,低眸瞥見女孩偷笑的神情,心頭顫動幾分。
沒如預期等來對面的回複,孟書溫犯着合計,正要疑惑擡頭。
下一秒,忽然發覺自己的手指被人拉住。
她一僵,下意識蜷了蜷指尖,觸及的溫熱卻悄無聲息讓她的心跳頻率直線攀升。
周圍人來人往,摩肩接踵,不時還能看到有幾個背着書包的眼熟面孔。
身體維持着僵硬緊繃的狀态,孟書溫臉頰倏地升起火來,佯裝若無其事,卻在沒人看得見的地方,輕輕甩了甩被禁锢住的手。
未料,非但沒有掙脫,反而被他拉得更緊。
“岑放……”
羞恥地咬了下唇瓣,孟書溫壓低分貝,聲音有點顫,“周圍都是人,你瘋了嗎?”
她原以為這麽說,這人會有所忌憚。
誰想他遲緩地看過來,眼神委屈無辜,只是低低嗯了一聲,振振有詞地辯解:“人太多,我怕走丢。”
對上漆黑的視線,少年眼底噙起的清淺笑意被她精準地捕捉到。
實在拿他沒辦法,幹脆不動了,報複般地吐出一句:“怕走丢的話,你為什麽要拉着我?”
他看她一眼,似在抿唇悶笑,不大的聲音穿過熙攘人群穩穩落在她耳畔:“阿溫,你是我的監護人。”
什麽監護人。
真是,胡說八道……
臉頰的溫度滾燙到一發不可收拾。
孟書溫心中忐忑卻又無可奈何,只能臉紅心跳地把被拉住的那只手往下藏了藏,有點惱怒地瞪了始作俑者一眼。
後者面不改色地盯着前面的路。
看似雲淡風輕,絲毫沒受影響,實則耳垂紅得快要滴血。
若是孟書溫細心感受,便會察覺,他的手指輕微發抖,并不像看起來那麽風平浪靜。
不過孟書溫沒發現哪裏不對。
大腦一片空白的同時,她在心裏納悶,這從前膽子比貓還小的某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大膽。
她的“威嚴”莫非已經蕩然無存?
其實這幾個月,岑放的性子潛移默化改變了很多。
除了仍然喜歡待在她身邊以外,他很少再一聲不吭。
而且——居然已經敢和她生悶氣了。
前不久,不過是因為社團上的事情和杜秋說了幾句話,被這人撞見。
接下來的整節晚自習,他怨念深重地埋頭做題,就連中間的休息時間都低垂着眼睛一句話不肯說。
最後,以她拿着芒果軟糖溫言軟語将他哄好告終。
想起這些,孟書溫喉嚨裏溢出一聲輕哼。
最近把他慣得脾氣倒是大了不少,有恃無恐。
從五樓下到二樓。
大門外,兩個保安叔叔一左一右,表情嚴肅地盯着學生走出學校。
這手要是再拉下去,就真的要被發現了。
孟書溫輕輕甩了甩胳膊,眼神示意,已經拉得夠久的了。
過了十幾秒,直到樓梯轉彎處,岑放才依依不舍地松開。
逐漸有擺脫孤僻的跡象,原本是好事。
但孟書溫發現,岑放對她越來越依賴,甚至到了看不見她的時候,會有些焦慮軀體化的程度。
只有在她身邊,他才能趨于平靜,表現的像一個正常人。
他的占有欲有時候也讓孟書溫無所适從。
和男生說話他會生氣,有時候周圍太吵沒聽清他說什麽也會生氣,甚至就連幾分鐘沒看過他一眼,他都會悶悶不樂。
一開始孟書溫覺得沒什麽,頗有耐心地對待岑放的情緒。
他不會傷害她,也從來不會開口讓她做什麽,或是不要做什麽。
他不開心的時候只是不說話,安靜地抿着唇瓣,漆黑似墨的眼睛霧蒙蒙的,要麽可憐巴巴地低着眼,要麽紅着眼眶看她,讓她感覺自己正被無聲譴責。
有時候孟書溫也會有點脾氣,畢竟他實在不是個好伺候的主兒。
但總是心軟。
孟書溫一次次拿他沒辦法。
回過神,他們已然出了校門。
對于高中生和家長來說,百日誓師是隆重而有儀式感的。
門口不知何時多了幾個臨時攤販,售賣得是一些小巧精致的吉祥物和挂件,各類形狀象征着不同的好寓意。
很多來接孩子放學的家長紛紛投去目光,不一會,攤販前竟然排起了長隊。
不知想到了什麽,孟書溫忽然出聲:“岑放,我們去那邊的小攤排隊吧。”
這些挂件一般都是百日誓師這天家長買給孩子,很少見到有學生主動對此感興趣。
于是一衆中年家長裏,忽而多出兩個蠻亮眼的年輕面孔。
看了他們好幾眼,有個叔叔終于忍不住了:“小姑娘,你和旁邊這個男生什麽關系啊?”
旁邊跟着的估計是他女兒,聞言拉了他一下,示意男人別這麽八卦,又不好意思地朝孟書溫笑了笑。
孟書溫搖搖頭,表示沒放在心上。
不一會就排到了他們。
賣挂飾的阿姨微笑着問:“小姑娘,想買哪一個?”
孟書溫回頭看了岑放一眼,輕聲問:“你想要哪一個?”
岑放怔住,一時沒反應過來。
“發什麽愣呢。”孟書溫悄悄拉了他一下,“你挑一個,我送給你。”
“送給……我?”
垂眸注視着她,岑放瞳孔震顫。
他忍不住聲音很低地重複了一遍:“你……要買一個送給我嗎?”
孟書溫不明白他怎麽反應忽然這麽大,有點詫異,但還是輕輕嗯了聲:“對,送給你,你挑一個自己喜歡的。”
眼中好似有浪潮洶湧。
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忽然浮現出和她的初次見面。
交談、接觸、擁抱……
他心中發緊,忽然有一種強烈地活在夢境中的不現實感。
會不會……一切都是虛拟的?
忍不住胡思亂想。
在這個構想的世界裏,少女一步步朝他走近,俯身拉住他的手。
而終有一日夢醒,她歸于衆星捧月的最中心,離他遠去,從此遙不可及。
正如同曾經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岑放永遠只能仰視着孟書溫。
偶爾,他會産生兩個人視線短暫交彙的錯覺,下一秒她便輕飄飄移開目光,雲淡風輕,沒有停留。
“岑放,你怎麽又不說話……”
少年猝然回過神。
後面還有很多人在等,孟書溫有點着急,目光在各類挂件中掃過,最後拿起一只最吸引她的小馬形狀的木雕。
上面刻着“馬到成功”四個字。
扯了扯男生的衣擺,孟書溫問:“這個,你喜歡嗎?”
岑放終于有了點反應,視線落在她掌心中,又看回她的臉,聲音發啞:“喜歡。”
孟書溫抿唇,把挂飾遞給阿姨:“我們要這個,麻煩幫我們包起來,謝謝。”
離開攤販以後,周圍安靜下來。
他這時才想起來問:“你,怎麽忽然送我這個?”
孟書溫聞言側目,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朝他眨眨眼,賣了個關子:“因為——”
“我是你的監護人,小岑同學。”
剎那間,有風輕拂。
枝條顫動。
樹葉聲動。
少年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