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宴
夜宴
元靈節在金國是除了新年之外最隆重的節日,連翹沒什麽朋友,又在肅穆的禦前伺候,人人屏聲斂氣,故而等到節日當天才明白這不是普通宴會,難怪前些天便有住在封地的皇族們攜家眷住進來。宴會從上午開始就不斷預熱,國師帶領一衆徒弟在祭壇前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各種儀式,午後則是戲班的曲藝表演,皇族及重臣們攜親眷游園,也因此,巡邏的守衛足足增加到平時的三倍以上。
連翹作為禦前的人,也需要在一旁伴随皇上參與祭拜、采靈、取血封魂等繁雜的儀式。好在這些都由國師帶領皇上完成,連翹及其他禦前的太監宮女們只需要端着托盤在一旁,所以并不需要提前學習什麽規矩。
金國千年來國運昌盛,竟未有過斷絕,一般被認為是得到了界靈的庇佑。與其他國家信奉神佛不同,金國流傳着一個傳說——數千餘年前,在這片土地四分五裂戰亂不斷的時候,琚家的先祖帶領部落的戰士們保衛家園,但由于勢單力薄最終失去了土地,還險些被滅族。悲痛萬分的琚家先祖誓要結束這混亂的局面,饑寒交迫中意識漸漸迷糊,走到了一座建在山巅的宮殿中,這宮殿的主人自稱界靈,可實現任何願望,但需要其給出相應的交換代價。先祖以自己和琚家世代子孫的靈根換取統治這片大陸五千年,界靈欣然應允,收走了先祖的靈根,自袖中放出一條金龍,化作金國君主所居住的宮殿。此宮殿固若金湯,無論人魔神鬼,皆無侵入之可能,故而金國延續了數千年。只是琚家世世代代需留在這片大陸統治這裏的子民,再無修靈成仙的可能。
連翹只覺得這個傳說可笑,修靈成仙本就是無稽之談,這世界上那麽多人也沒幾個修靈成仙的,拿這種虛無的東西做代價,豈不是穩賺不賠?不過是編出來穩定人心,将統治合法化的手段。不過連翹還是感嘆,一個國家能存續幾千年确實很讓人佩服,說明琚家人才輩出,沒有出過敗家子。
連翹站樁一天,終于捱到了日落,宴會可算要開始了。等到皇族人士和重臣們攜家眷一一入席,皇上才身着華服來到席首,高舉酒盞,高聲道:“一敬我主界靈,二敬神殿金龍,三敬琚氏先祖。”
階下衆人,齊齊站起來朝着皇上鞠躬俯首,齊聲道:“皇上萬福萬壽!”
“衆愛卿不必拘束,盡情享用。”皇上滿飲手中的酒,向衆人宣布。
此時湖畔對面升起焰火,此起彼伏,人人仰頭觀賞,一時間熱鬧非凡。
但熱鬧都是別人的,連翹只想趁機蹲下休息會,站了一天實在太累了。
焰火結束後,終于開始上菜了,大家也規規矩矩回到自己的位置。連翹努力回憶那張坐席名簿,一一對比着席上各位的臉。
階上的席位以正中的皇上為基準,左右兩側分別是太後、皇後和衆嫔妃。太後是個面容慈祥的老太太,不常聽皇上提起,故而連翹并沒多留意。而妃嫔實在太多了,連翹只揀了幾個位份高的重要人物記憶。除了最常侍寝并且也是最為風流美豔的麗妃以外,連翹一眼看見的便是雍容華貴,最為端莊大氣的皇後,頭戴金冠,額繪金龍,讓人望之心生敬畏。
再往外側的一衆妃嫔,連翹只記住了淑、賢二妃。琚墨說過,皇上後宮雖然妃嫔衆多,但常召見的就這幾個,別的都是官宦人家送進來的女兒,皇上只是以禮相待,有如賓客一般。但琚墨沒說那些不重要的就不需要記了,是連翹自己偷工減料。
那淑妃氣質溫婉,小家碧玉的長相,跟麗妃站一塊确實不顯眼,但總是笑盈盈的,讓人覺得很親切。而賢妃則是知性氣質,連翹覺得她很像自己上學時認識的一個優秀又幽默的學姐。難怪皇上除了麗妃以外最喜歡她倆。
再看底下的席面,左側是各位王爺及其家眷,連翹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那個該死的祁王琚墨。他今日穿着華麗的禮服,平日束發的青玉冠也換成了一個精致的金龍冠。不得不說,人靠衣服馬靠鞍,祁王今日換上禮服後和平時完全不一樣了,有點皇上平時的那種風格。連翹開始想象他篡位成功後的樣子,是不是以後他都會穿成像這樣,自嘆,要不是想回家,誰幫他幹這殺千刀的事。
祁王後方的是洛王。連翹上次再船裏只聽見他粗犷的聲音,今日見了面貌,果然武夫模樣。連翹心想杜家為啥資助這麽個王爺,看起來不是特別聰明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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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翹正要繼續往後看,卻突然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又看回洛王這桌,他身邊坐着的,不正是那個從前在杜府總欺負自己的黃岑麽?那身标志性的黃衫,那刻薄的嘴臉,雖然穿戴着華麗的服飾,但還是一副小氣樣。洛王為啥會喜歡她啊?連翹納着悶,一會又想明白了,畢竟是和杜家合作,這也算是一種讓關系更加緊密的方式,就跟大臣們往皇上後宮塞人一樣。連翹微微側過身,低下頭,避免引起她注意。不過看她來到這場合很興奮的樣子,應該也沒功夫注意自己。
一衆其他王爺,遠的親的,多半都不如這兩位了,所以連翹同樣偷工減料沒有仔細記。
這時連翹的眼睛溜到了皇子之席中,旁的已不想多看,有一位實在耀眼矚目,雖只十五歲,不管眉眼身量,還是舉止氣度,就算在整個皇族中,也是脫凡的貴氣,難怪坊間都傳說他是位可與日月較光輝,仙人一般模樣的皇子。他就是皇上與皇後嫡出的二皇子——琚宴,小字也是皇上親自取的,叫作星辭。連翹又偷瞄了眼皇上和皇後,這二皇子确實結合了皇上和皇後基因中所有的優點,是個一加一大于二的傑作。
連翹正看着他呢,皇上就傳他上前來說話了。
“宴兒,快快上前來,讓父皇好好瞧瞧。”
二皇子舉杯上前來,行了禮,道:“父皇,兒臣一切都好,鷹目灣也是個好地方,風景秀麗,百姓安居樂業,是再好不過的封地了。”
作為最尊貴也最疼愛的一個兒子,才十二歲卻不得不封為順王送往封地,表面上看來是特殊的榮耀,實際上是皇上已經看出了自己的處境,擔心愛子留在都內易落入有心之人手裏,身涉險境。而鷹目灣則有一批當地的精幹賢能之人,又曾受皇上恩惠,琚宴送到那兒,尚且安全一些。
與皇上和皇後簡短問候過,這小順王殿下便回了坐席,帝後二人雖然思子情切,有諸多話想細細說,也只能等到宴會結束。
酒過三巡,皇上去更衣,連翹等一行伺候的人自然也陪同。麗妃見皇上起身,也說更衣,追随而來。
說是更衣其實就是等皇上如廁,連翹已經累的半死,早晨又起得極早,站在門口等這一會子,眼皮子就打起了架。
麗妃先出來了,停下腳步斜眼上下打量了連翹一通,目光停留在她的頭上。
“這是貢品,怎麽戴在了你的頭上?”
“回娘娘,這是……”
連翹想說出皇上賞賜之事,又忌憚麗妃瞎吃飛醋,後果更加混亂,只能支支吾吾。
“這是什麽?這是你偷來的?打量着今年貢品繁多,皇上與本宮認不出這個小玩意兒?”
連翹突然想起皇上說過,這支簪子很普通,沒列入珍寶庫。于是說謊也有了些底氣:“這不過是支尋常的白玉簪子,怎能與貢品相比,娘娘或許是一時看錯了,或者去珍寶庫再查一查?”
“好個伶牙俐齒的東西,本宮真是小瞧你了。”麗妃上前來拔下連翹的簪子仔細查看。“可不就是這簪子,旁的本宮不曾留意,這簪子玉料算不上珍品,雕工卻還算別致,一衆貢品中皇上就只多看了這支簪子兩眼,這紫色冰紋難道也有一模一樣的麽?”
“正……正是呢,奴婢見皇上帶回紫雲殿這麽一支簪子,奴婢也喜歡極了,卻不敢打皇上東西的主意,所以才托掌管采買的公公替我尋到一塊相似的白玉,又托巧匠按着模樣雕琢出來的。”
“糊弄本宮呢?這樣的白玉,以你的家世和月錢,說買就能買麽?”
“這不是元靈節到了嘛。奴婢想着,我們在禦前伺候的也不能丢了皇家的臉面。”
“少掰謊!偷盜貢品,依照宮規應當即刻逐出宮外!”
連翹懵了,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了。欲加之罪都何患無辭,又何況這簪子确實有不可明說的來路。出宮就出宮吧,在宮裏提心吊膽的,回家也遙遙無期,或許自己的餘生就要留在這個什麽金朝慢慢荒度了吧。
“何故吵鬧?”皇上出來了。
“回皇上,這丫頭偷盜貢品,人贓俱獲,按宮規當立即處死。”麗妃遞上那支簪子,繼續說。“這還是皇上前些日子看上的那支呢,這丫頭尋思看着不起眼,以為沒人知道呢,竟收起來自己戴了。”
“朕瞧瞧。”皇上拿在手裏看了看,篤定地說。“這不是那支。”
“皇上,這不可能啊,玉的紫紋都一模一樣,這可是皇上看中的簪子呀。”
“是,朕确實瞧上一支白玉海棠簪,賢妃素日衣着淡雅,這白海棠最襯她,早已賜給她了。”
連翹更懵了,也不知皇上這話是真是假,莫非同款簪子一式兩份送給兩個人了?一時間,對皇上的愧疚感好像減輕了些。
“可,這,這小丫頭仿造妃嫔的首飾,與賢妃妹妹佩戴同款玉簪,也犯了僭越之罪!”麗妃好容易抓着個機會趕走連翹,自然不願放過。
“那這事兒就讓賢妃親自處理吧。”皇上說完便冷着臉走了,不願再繼續糾纏。連翹等一行人自然跟上。
回到宴席後,皇上仍然面帶微笑與王公大臣們相互祝酒吟詩。連翹感嘆,不愧是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變臉可真快。
麗妃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她自來寵冠後宮,頭一回遭遇被接去紫雲殿又中途被個禦前小丫鬟換出來的羞辱,實在不願意放過任何趕走連翹的機會,于是找了個空隙插上了話:“賢妃姐姐,聽說皇上親自從貢品中挑選了一個喜愛的物件給姐姐,不知道妹妹能不能一觀呢。”
賢妃遞到嘴邊的酒盞凝滞住了,迅速思考這番話的意味,含糊應道:“皇上賞妹妹的好東西還不夠多麽,又來打探我的東西了。”
賢妃不敢直接回應,但料到估計又是皇上要自己給圓個什麽謊,于是看向皇上。
皇上有些失去表情管理,他沒想到麗妃如此等不及,敢在宴會上借機處置連翹。她知道在如此場合下,皇上必然顧及皇家的顏面,會重罰任何有錯之人。麗妃是在變相地要挾和拿捏皇上。
“不過就是支尋常的白玉紫紋海棠簪,貢品中極不起眼的了,朕只是想着賢妃素日不愛什麽釵環首飾,随意給她一個罷了。麗妃看上珍寶庫的什麽寶貝了,直說便是,朕還有不賞的麽?”這段話,一來暗示了賢妃物品的詳細信息,不要被麗妃誤導套了話,二來也是說給席上麗妃的父親蒲相,讓他明白自己最寵愛的還是麗妃。
“那賢妃姐姐也不介意有宮女僭越,仿着姐姐的簪子做了一支一模一樣的麽?”麗妃直入主題。
賢妃愣了,這時皇上輕咳一聲,朝着連翹的方向偏了偏頭。賢妃看到連翹頭上的簪子,立刻猜中了個中來由。
“麗妃妹妹怕是誤會了什麽,我素來不喜衣裙首飾,皇上賞我的東西,也都是用來打賞下人的。近日聽說皇上身邊換了個精通藥理的禦前宮女,便随手讓人給送了支簪子過去,囑咐她要好好伺候皇上呢。我倒不記得送的是這一支了。想來是她得知這是貢品,心有惶恐,被盤問時只敢謊稱是自己仿造的,卻不知這會觸犯僭越罪呢。到底是新來的丫頭,還得多學規矩。”
賢妃面不改色,說得滴水不漏,連翹好生佩服,這姐姐也太聰明了吧。
麗妃知道不是這麽回事,皇上和賢妃一起忽悠她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但實在不知道如何駁回去,只得草草收場,笑道:“原來如此,我還當有人大膽僭越,冒犯賢妃姐姐了呢。”
皇後觀棋不語,心中業已明白大概。
席上諸位也沒當這是什麽大事,繼續飲酒笑談,只是麗妃的父親蒲相面有愠色,心中只嘆自己這個嬌慣的女兒不分場合地找別人麻煩,使他面上有些無光。
祁王暗自冷笑,原來這枚棋子已經站穩了腳跟,他的好皇兄開始護着連翹了。
終于扛到宴會結束,皇上回了紫雲殿,進入內殿後仍舊只留連翹一人伺候盥洗。皇上吃多了酒,已懶散地歪在了榻上。
“替朕卸了這頭冠吧,沉得緊,還有這身累贅的華服。”
連翹不語,她累得不行,正坐着歇息。麗妃的冤枉讓入宮後的連翹第一次嘗到了委屈的滋味,在杜家被欺負也就算了,進了宮好不容易遇到點溫暖收了個禮物,還要被指偷東西。如果以後這種委屈是家常便飯的話,那還不如被驅逐出宮。
“連翹?”皇上以為她沒聽見。
“我以為皇上只是賞賜個小物件,沒有人會過問的。原來是如此貴重的東西,奴婢承受不起。”
皇上沉默了半晌。
“朕要盥洗歇下了。”
什麽溫暖,什麽禮物,連翹才發現原來是自己太自以為是了。進宮本就是為奴的,竟然因為近身伺候幾次便把自己當成皇上的朋友了。麗妃随口一句話就能逐她出宮,皇上也不敢說實話,還要繞好大一個彎彎繞繞才勉強化解這次危機。其實皇上願意開口周旋已經很仁善了,可她終究是個奴婢,受不起皇上的東西。
這是連翹進宮以來,第一次切身感受到階級差異帶來的壓迫感。平時低頭伺候人倒不算什麽,從前大四實習的時候也對上司點頭哈腰端茶送水過,但不一樣的是,法治社會裏那些人可不能随随便便決定自己的生死。
“是。”連翹也沉默了半晌才回話。
伺候皇上睡下後,連翹踱步到紫雲殿外的宮牆邊,一個人吹着風。元靈節晚宴剛結束,宮人都在忙着善後,守衛也多半在各個緊要出口巡視,沒有比此處更僻靜的地方了。
“你覺得委屈?”樹冠上傳來連翹最讨厭的那個聲音。
“你怎麽那麽喜歡躲樹上?”
琚墨并不回答:“元靈節得在宮外過才熱鬧呢,焰火廟會持續至次日清晨,一整夜都明如白晝。你站了一天又受委屈,必定煩悶吧?我帶你去看看真正的元靈節。”
“不要,萬一被發現了,你的計劃我的小命,不都完了。”
“宮裏這會四處忙亂着呢,你跟着我的馬車出去,清晨再送你回來便是。”
“那走吧。”
琚墨一愣,沒想到她答應得這麽爽快,旋即從樹下跳了下來。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