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星辭公子

星辭公子

元靈節次日舉國休養,自然也不必上朝。連翹照舊為皇上拿來盥洗用品,一切如常,只是再無半句多餘的言語。連翹與一衆宮人跟在皇上身後來到正殿,皇後和順王殿下已在此恭候多時。

皇族最尊貴無上的一家三口,享用着他們的早膳。連翹遠遠看着,只覺得這個世界離自己更加遙遠了。

帝後二人難得與順王見面,自有許多熱切問候。等到午後,順王便又要啓程趕回鷹目灣了。縱有千般不舍,皇上也不得不讓他回去,畢竟那裏,才是最安全的地方。神殿雖然易守難攻,固若金湯,卻也只防得了外敵,若皇族真從內部自殺自滅起來,想是琚氏一族口中的界靈也束手無策。況且,許多史料過于久遠,已無從考據年份,界靈所說的保佑五千年,具體到何年何月結束,也無人清楚。可琚家坐穩天下的年歲,光是從史料裏清晰記載的開始,至今也四千餘年了,故而皇上對這個寶貝兒子,對琚家的世代江山,整日殚精竭慮着。

順王的确光彩奪目。據說皇後懷上順王之後,當時正逢旱災的金國便開始降雨,且此後每隔五日一場雨。民間許多鑽研命理的術士都說這龍胎是九天之上,明星轉世。最開始卻也無甚為世人所信,老百姓只覺得明星如何管得了降雨,應該是龍王之子轉世才對。直到皇後娘娘分娩那日,羊水一破,原本烏雲滿布的夜空突然大變,雲霧褪去不說,更有繁星聚集,忽明忽閃,有如聚宴道賀一般。而在小皇子呱呱墜地之時,衆星又像是見到了最為閃亮的新星,各自顏色逐漸暗淡了下來,不多時,便逐一淡出了夜幕。

舉國上下見證這一切,無不驚呼,都說這位皇子真是明星降世,既有群星宴集到賀,又将群星襯得羞于露出光芒,才盡信了此前術士們所言的明星轉世之說。皇上也據皇子出生之日的景象,賜名“宴”,又擇了表字“星辭”,故而民間至今也不叫琚宴為順王,而稱其為星辭公子。

這星辭公子不僅出生得極順暢,沒讓皇後吃半點苦頭,産子後,皇後鳳體竟也全無疲乏虛弱,月子裏也如常人一般。星辭眼下也才十二三歲,文韬武略竟色色出衆,展現出驚世駭俗之才。因此,民間婦女凡有孕的,都會默默為皇後娘娘和星辭公子祈福,以求自己生産時也能平安順暢,更求腹中之子為男,且能像星辭公子一般俊秀出色。

皇族第一位有此殊榮的成員,難免遭人嫉妒,皇上不得不使他收斂鋒芒,又封為順王,賜封地,以保他平安。也曾令天下不許再稱星辭公子,改稱順王殿下,可百姓們似乎已形成了一種信仰,私下裏還是叫星辭公子。

這些都是祁王告訴連翹的,她斷然不信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不過作為傳說故事來聽聽也算有趣。連翹只覺得,順王的故事能流行這麽廣,主要歸功于那些膜拜皇後和順王以求一胎得男的孕婦,她們和小某書裏接男寶的那些人又有什麽區別呢?

連翹又一次偷偷瞄向順王,年歲雖小,也看得出英俊風度,是個帥哥胚子,長大後或許比他爹,比那個祁王都帥。

早膳已畢,再過一個時辰,就是順王離宮的時候了。皇上雖有不舍,卻無法表露,只有皇後緊握着順王的手,淚珠漣漣。

看得連翹鼻子一酸,禁不住也落下淚來。不知道媽媽現在還好麽?自己就這麽消失了,她哭的樣子可能也和皇後一樣吧。想到此處,連翹輕輕抽噎了一聲。

皇上餘光瞥了下連翹,她趕緊斂聲。

皇後想要抓住最後的時間再細細看看兒子,指尖輕輕撫着順王額前的發絲,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順王卻像吃痛一般下意識地捂住了肩。

“宴兒,怎麽了?”皇後一聲緊張的問候引得皇上也關注起了順王的肩膀。“一路過來,可遇上了什麽事?”

順王眼看瞞不下去,只好答道:“無妨,端水的下人在轉角處與我相撞,燙了一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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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哪個下人?”皇上威嚴地看向琚宴身後的一衆随侍者,聲音冰冷到極點。連翹從未見過皇上這個樣子。

一個與順王同齡模樣的小厮顫顫巍巍地跪了出來:“是……是小的,小的再也不敢了!”

“鷹目灣來的?”皇上并不看那小厮,只撥弄着手中的茶盞。

“是……是的,順王身邊伺候的,都……都是鷹目灣帶來的人。”

“你不得力,也不配在順王身邊伺候了。”皇上朝公公打了個手勢,公公點頭,俯下腰便出了主殿,不一會便有兩個侍衛過來架走了這個可憐的小厮。

順王心有不忍,卻也知道父皇之令,無有收回的,只得暗自嘆息。

連翹覺得有點誇張,犯個小錯誤就要丢工作,給皇家做勞動力實在太慘了。

皇上又朝所有的宮人侍從們大聲道:“這裏不需要這麽多人伺候,都下去吧,一個時辰內 ,無召不得入內。”

許是一家三口有什麽秘話要說,連翹沒想到連自己這種近身侍女都被趕出來了,殿內愣是一個外人沒留,只有侍衛在門外團團将紫雲殿包圍住。

距離順王出發還有一個時辰左右,公公讓大家先各自回去歇着,到了未時再過來待命。也就是說連翹還能回自己房裏安安心心躺一會,想到這個,步伐不由得輕盈了許多。但路過偏殿的小道時,她的腳步凝固住了——原先進殿拿人的兩個侍衛,此時正拖着一具鮮血淋漓的屍體走向角門。

那個小厮,死了?

就因為把順王給燙了一下,就得死?

自己沒有背景,同為下人,與那個小厮沒有任何區別。若是那日端着滾水路過拐角撞到順王的人是自己,那麽今天被打成血人拖出紫雲殿的,也會是自己。

連翹幾乎是扶着牆在往前行進,胸口一陣悶痛,好像要吐出來。

不知走了多久,好像幻覺一般,麗妃竟然出現在自己眼前。

“參見麗妃娘娘。”連翹幾乎是下意識地跪下行禮,她恨自己這樣的下意識,奴性好像一根殺不死的藤蔓,正漸漸在她身體裏成長。

“免禮,起來吧。”麗妃笑吟吟地說。“我正要去紫雲殿,沒想到在這遇上了。”

連翹不懂她的意思,回答道:“請娘娘恕罪,娘娘來得不巧,今日帝後二人正給順王辭行,吩咐過不接見旁人。”

“不妨,本宮是來找你的,若沒在這碰上,去到紫雲殿也是在別院見你,斷不敢擾了帝後與順王親子相聚的。”

連翹環顧四下,自己竟然不知不覺走到了禦花園湖畔。

“不知娘娘有何事吩咐?”連翹有些害怕,眼前又閃過那個小厮被拖走的慘狀。

已有随侍宮女給麗妃搬來椅子伺候她坐下,她依舊笑吟吟地說:“你害怕什麽?本宮又不會吃了你。”

她朝身後的宮女擺了擺手,便有一人端着白瓷玲珑碗走到連翹跟前。那碗并不稀奇,各宮都有類似的擺件,也有妃嫔愛用來盛飯的。只是碗中裝了滿滿一碗潔白雪亮的珍珠。連翹不懂珠寶,這珍珠看着倒不是很大粒兒,可滿滿一碗,也夠買下昨晚祁王帶她去吃的那個酒樓了吧。

“本宮不如賢妃姐姐聰穎會來事兒,一聽說有新進的禦前宮女便連忙送了簪子去打點,現如今親自送了薄禮來,不知道夠不夠誠意啊?”

連翹覺得沒有那麽簡單,也不知道該不該接過來,此刻正如芒在背。

猶豫片刻,連翹還是謝了恩,正要伸手接過時,那宮女卻突然撒了手,滿滿一碗白珍珠嘩啦啦地散落在禦花園的石子路上,滾得到處都是。

連翹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啧啧啧,真是可惜了這上好的珍珠。你瞧不上本宮的禮物,卻把賢妃送的簪子戴着去了元靈節晚宴。不知本宮是哪裏得罪了你呢?”

連翹趕忙跪下磕頭:“娘娘,奴婢絕無此意,只是一時手滑,一定全數将珠子撿回來!”

“全數?本宮不妨告訴你,這一碗看着不多,足有一百零八顆,你但凡少了一顆,都是對本宮大不敬。”

“是!是!奴婢盡量全數找回!”

這會剛到午時,正是陽光剛剛開始變得熾熱的時候,連翹跪在地上一顆一顆地揀,将地面能找到的幾乎都裝進碗裏了,卻也只有半碗不足,剩下的不是從地面彈進草叢,就是掉進了湖裏。連翹狼狽地跪在草叢裏翻找着,眼淚一滴一滴滾落在手背上。

麗妃與一衆宮女們完全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看戲一般站在一旁奚落她。

日頭變得更大,太陽升到頭頂上了,麗妃命人将椅子挪到樹下,又有侍女端來茶水點心。

連翹已經翻得滿手是泥,也才找夠九十三顆,加上日頭越來越毒,她實在沒力氣找了,于是癱坐在地上。

“不想找了?”麗妃拈着糕點問。

“回娘娘,奴婢只是沒有力氣了,但還會繼續找的,若今日找不全,明日,後日也還會來找。”連翹強忍怒意,深吸一口氣答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人家是嫔妃,自己是奴婢,必須得認慫。真要是被扣個大不敬的帽子,豈不是和順王的小厮一般下場?

“你也算恭敬,到底是卑賤平民入宮,比那個茗兒識相些。她也是個伶俐的,只可惜認錯了主子,到了兒了還不是被驅逐出宮,她的主子也沒能保住。”

能出宮都不錯了,連翹心裏暗自羨慕。

麗妃左側衣着最上等的宮女幫腔道:“我們娘娘就不一樣了,凡皇上來後宮,十次有八次都是來見我們娘娘的。整個後宮,除了皇後,便是我們娘娘說了算。”

連翹原本不知道麗妃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話說至此也就猜到了七八分,但還是裝糊塗道:“是呢,娘娘國色天香,沉魚落雁,滿宮裏誰不仰慕呢。”

“這大暑天本宮親自過來不是來聽你拍馬屁的。也不妨明說了,你若歸順于我,乖乖做個耳目,遞個消息傳個話,好讓本宮更能體貼皇上的心意,便有你的好日子,想要侍寝也無不可的,照例喝了避子湯,本宮權當不知。”

這話聽得連翹直惡心,當傳話筒也就算了,這話說得好像自己多想被皇上睡似的。這女的眼裏怎麽只有龍床上那點事兒啊?

“奴婢哪配侍寝,沒有的事!”連翹沒有正面回答。

“哦,看這意思你是拒絕本宮了。”

“奴婢是紫雲殿的宮女,只效忠皇上一人,娘娘賞的這差事,恕奴婢不敢從命。看日頭,也快未時了”

麗妃柳眉一蹙,将茶盞扔給旁邊的宮女,站起身來,緩緩道:“你拿皇上壓本宮。你以為皇上昨晚護了你,便把自己也當主子了?”

“奴婢絕無此意,只是過一會便是順王啓程的時候了,紫雲殿不能短了人手。”

麗妃一聽順王,心裏也知輕重,順王的事,怠慢半點,皇上都是會重怒的。

“行,那本宮也不耽誤你當差。”麗妃一轉臉又變得笑吟吟的,朝一衆随侍宮女說。“快都幫着紫雲殿的連翹姑娘找找這剩下的珠子吧,別誤了人家的差事。”

于是宮女們來到連翹身邊假模假式地找了一通,一無所獲。還是那個領頭的宮女,走到連翹跟前說:“姑娘,我看着,這剩下的,想是掉進湖裏了吧?”

連翹還沒反應過來,已被這宮女重重推了一把。

“還請姑娘自行下去尋一尋。”這是連翹墜水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伴随一陣女人們笑聲。

萬幸連翹從前暑假總去游泳館,此刻倒不至于過分驚慌,只是胸中怒意幾近爆發。她從水裏露出頭,嗆了半口水,咳了咳,死死盯着那個推她的宮女,随後努力地游上岸。

“今日怕是不能繼續尋這剩下的珠子了,謝娘娘賞賜,只是紫雲殿那邊正缺人手,連翹先告辭了。”連翹甩了甩衣袖上的水,草草行了個禮,轉身便走了。

身後一群宮女的笑聲仍未休止,連翹邊走着,淚水也止不住地簌簌滾落。她家庭美滿,童年幸福,從小到大遇見的大都是知書達理之人,霸淩也只在新聞裏聽過。如今自己親歷,恨不得沖上去掐住那個麗妃的脖子,卻也只能強忍憤恨着自行離去。

等回到紫雲殿,也只來得及回屋換身衣裳,頭發也來不及擦幹,匆匆跑去了主殿待命。

為保安全,順王簡裝上路,行程不便張揚,故并無儀仗相送。帝後二人與順王在皇宮正門依依惜別一番,終是看着順王的車馬漸行漸遠了。送走順王,剩下的半日便是皇上自己的休假,像這樣的時光是很難得的,可謂偷得浮生半日閑。皇上既沒有繼續和皇後相處,也沒有叫來麗妃伴駕,只想自己清靜清靜。書房待了半刻,還是覺着不痛快,又喚來了連翹。

“傳令,去風照玉林吧。”

連翹沒聽懂:“風照玉林?”

皇上想起她進宮不久,沒再追究,便說:“你只告訴底下的人,他們知道。”

“是。”

“等等”連翹剛要出去,又被叫住。“你的頭發為何濕漉漉的?”

連翹很想告狀,可是自己只是一個下人,當時只有麗妃的人在場,如果麗妃不承認,自己就是誣陷妃嫔。況且皇上剛送走順王,心裏必定不痛快,大約沒有心思聽自己倒苦水。

“沒什麽,失足掉進了湖裏。所幸奴婢會水。”

“你從昨日晚宴之後,便開始不悅。”

“奴婢不敢。”連翹冷冷的。“昨日皇上為奴婢解圍,奴婢感激不盡。”

皇上欲言又止,頓了頓,只說:“去傳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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