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風照玉林

風照玉林

原來風照玉林指的是禦花園西北角的那一大片竹林。連翹是第一次來,不禁稱奇,寸土寸金的皇宮,怎麽舍得劃出這麽大一片地方全用來種竹子?翠玉一般的竹子高高指向天空,偶有風吹拂過郁郁蔥蔥的密林間,陽光從竹葉縫隙間細碎地灑落,難怪叫做風照玉林。連翹一進竹林便覺得涼快不少,皇上大約是暑熱心煩,想着過來靜靜心。

禦駕一行擡着辇轎在竹林中行走了将近兩刻,來到一間精巧的竹屋前。皇上讓下人都到竹屋附近半裏地的涼亭去待命,只留下連翹一人伺候。

皇上坐在窗前的案邊寫字,卻不見連翹過來研墨,轉頭看去時,發現連翹正盯着窗外的竹影出神。

“你喜歡竹子?”

“你有一片自己的竹林?”連翹實在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她從前最愛竹,家裏房間的壁畫是竹,桌面擺件是竹,大學住宿也把自己的床和書桌裝點了竹的元素,她常常恨都市裏沒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地方可以種竹子,周末常常坐兩個小時的地鐵去郊區賞竹,她可以一坐就是一下午。

皇上看着她驚喜的神色,自己眉間的陰霾也暫且消散了,道:“這風照玉林是朕登基後下令建造的第一個工事。只是雜務纏身,總不得空過來,你若喜歡,便時時提醒着朕過來這兒清淨。”

“真的可以嗎?”

皇上看她高興得好像沒心沒肺的樣子,問道:“現如今願意說真話了嗎?你究竟因何不悅?”

連翹又想起早膳時皇上處死那個小厮的樣子,冷冷道:“奴婢沒有不悅。”

“你是個性情中人,入宮不久,不懂得許多道理,有何不解,告訴朕,朕會盡力解答。只是不要擺着一張冷臉,與紫雲殿的其他人一樣像冷冰冰的行屍走肉。朕需要一個活人。”

連翹心裏有些搖擺,皇上對自己向來不錯,不像是一個暴虐之人。到底是要相信自己一直以來的感覺,還是相信今天看到的血淋淋的例子呢?為了回家,她應該努力取得皇上的信任,可是對于一個草菅人命的帝王,她還是很難發自內心地笑臉相迎。

見她仍不說話,皇上補充道:“若是因昨晚宴席上麗妃說你偷竊玉簪一事,朕已盡力為你解圍。你出身民間,又未得封為妃嫔,若正面得到朕的賞賜,必會引得後宮衆人妒忌。若生出事端,必後患無窮。”

“奴婢卑賤,自是不配獲得皇上的賞賜,皇上日後也不必再賞賜了。”

“你不卑賤,你的悲憫純善,赤子之心,在朕眼裏,是許多高門貴族的女子不可比拟的。且說今早皇後為順王落淚時,你也禁不住啜泣,這便是你悲憫仁慈,心性純善的證據。”

連翹聞言,不禁一怔,此刻的皇上看起來無比誠懇。他是皇上,何必與自己解釋這麽多呢?可是他竟字字懇切,想要獲得自己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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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今晨還是相安無事,未時朕召回宮人們送行順王時,你不僅頭發濕了,面色也愈加土青,究竟發生何事?”

連翹有些不知所措了,耳根子刷一下燙了起來,逐漸面紅耳赤。他可是九五之尊的皇上啊,為什麽會對自己一個宮女觀察得如此細致?她眼睛裏不由得泛起了感動的淚花。

“你哭了?果真受了委屈?想也不是旁人,是不是麗妃因簪子之事捉弄你了?你是我身邊的人,若你無甚大錯,她也不敢輕易動你的,快告訴朕,她如何為難你了?”

連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天哪,這世界上為什麽會有這麽溫柔體貼的男人啊,未免太貼心了吧,這都猜到了。

“竟哭得如此傷心,想來她是折辱你了。你且緩一口氣,莫要哭得過于傷心,反倒暈厥過去。”皇上溫柔地扶住她的雙肩,幫她把氣捋順。

“我……我,皇上,不是,我沒有委屈,你怎麽那麽好啊!嗚嗚……”

見她哭得冷靜了些,皇上才說:“若你不願訴苦,朕也不逼迫你。麗妃的父親衷心耿耿,是朕的臂膀,因此她驕慢些,但她也是知分寸的,不敢輕易殺人。她時常也與其他嫔妃置些氣,給人鬧些麻煩,但終究心思簡單,不是什麽大惡人,否則朕也不可能容下她。”

連翹抽噎道:“皇上說的這些連翹多少明白。但是麗妃給其他嫔妃添堵,人家尚且可以正面應對,占不占上風各憑本事,奴婢身為下人只能任其辱沒。若是只能眼睜睜看着尊嚴被踐踏,倒不如皮肉上受些傷來得痛快,橫豎一死,更是解脫了!”

皇上暗嘆她的氣節,難怪她愛竹。

“你若不願為奴,朕便将你收入後宮,就賜居這風照玉林吧。”

皇上這話又讓連翹迷糊了,不知是表白,還是單純為了讓自己在宮裏活得更有尊嚴,但兩者都是好意。只是,按祁王的意思,安排她做宮女,是為了每天見到皇上,近水樓臺先得月。若做了嫔妃,以後要見皇上還得走程序,非常不利于工作的開展。而且若獨居于這風照玉林,別人要是想暗害自己,不是更方便了?思來想去還是紫雲殿最安全。

“奴婢絕無此意!”

皇上見她并無攀附之心,更加放下心來,道:“也好,若在紫雲殿,便是常常相見,朕也有個說話的人。”

連翹看着如此溫柔誠懇,步步為自己考慮的皇上,不禁有些恍惚。或許那個小厮的死,是罪有應得?或許其中另有隐情?

連翹趕緊搖了搖頭,那是一條人命,自己為什麽要為皇上腦補這些情節,而将其濫殺無辜的事情去罪化?今日自己是他眼中的知心純善之人,尚且有情緒價值,若以後不再能做一朵解語花,或是容貌有損,或是其他什麽原因被厭棄,是否也和那個小厮一樣,會因為一個小錯誤而丢了性命?

皇上見她糾結地搖頭,關切地問:“又是為何搖頭?若因麗妃刁難,朕只答應你,定會護你周全。”

連翹小聲地,試探着說:“并非僅僅因此。奴婢鬥膽,還有一問。”

“但說無妨。”

“今日早膳,皇上為何處死那個小厮?”

皇上溫柔的眼神突然凝固下來,道:“事關順王,不許過問。”

“那若是奴婢沖撞了順王呢?也會被處死嗎?”

“你今日有些僭越了。”皇上回到案前,拾起筆繼續蘸墨寫字。“研墨。”

連翹的心一下涼了,面對皇上如此威嚴的語氣,她戰戰兢兢地走上前去,小心地研起了墨。

看着硯臺中磨出來的墨,連翹不由得想到祁王那張讨厭的臉。墨,臨池,名與字都取得恰當,他确實寫得一手好字。只可惜每次書信來往為免落下證據,均是左手寫成,終究差些意思。琚墨究竟為什麽想要這個皇位呢?連翹每天看着皇上處理政務,神經緊繃,毫無自由,并不很快樂。權力就這麽誘人?也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殺掉一個無辜的人,坐在這個位置上,就是可以為所欲為,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

又過了許久,太陽漸漸西沉,窗外的竹影也被拉得格外長。皇上看了眼天色,吩咐道:“晚膳傳到這兒來吧,晚些再回紫雲殿。”

沒等連翹回答,忽有一陣風聲從背後傳來,轉頭一看,竟是個蒙面歹人。不等屋內人有所反應,他已直直将匕首刺向皇上。

連翹心一緊,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撲上前去拖住那歹人的腿,這匕首才刺偏。皇上立刻反應過來,迅速轉身閃開來者的第二次進攻。連翹身量輕,并不足以限制那人行動,但作為一個腿部挂件也有些妨礙,于是歹人朝着她的背猛刺下去,連翹才吃痛松了手。

皇上趕緊上前與歹人纏鬥,将其持匕首的那只手鉗制住,朝連翹喊話:“去涼亭叫侍衛來!”

好在涼亭離此地不遠,連翹弓着身體踉跄着奔去,不一會便叫來了十餘名帶刀侍衛。那歹人聞聲,立刻跳窗逃了出去。

“追!”侍衛頭領大喝一聲,帶一隊人追了過去。

皇上看着趕過來的連翹已疼得癱倒在地,上前扶住,又朝趕來的宮女太監們吼道:“愣着幹什麽!傳太醫!”

這才有人趕緊跑着去請了太醫。

張公公上前焦急地問:“诶呦,奴才罪該萬死,竟未及時察覺,皇上可有被那歹人所傷?”

“朕沒事。”皇上抱着連翹,雙眼直盯着她背上的傷,複又冷靜地說。“宮禁向來森嚴,想來這歹人是趁着元靈節與王公貴族們的車駕混進來的。細細去查,只一點,不許打草驚蛇。先将各處宮門秘密閉鎖,再尋個正經由頭對住在客殿的來客們進行搜查,興許能找出些貓膩。”

張公公領命,立刻去辦了。

不一會,太醫也到了,麻利地為連翹清創上藥,竹屋內只留兩個小宮女端盆送帕。

連翹此時已昏厥,趴在竹床上一動不動,任由太醫宮女們處理着她的傷口。皇上坐在床頭,看着這一切,心內不禁動容。如此弱小一女子,她如何敢義無反顧地沖上去的?況世人皆有趨利避害之天性,她卻近乎不假思索地選擇保護自己。這女孩入宮并不久,竟如此忠心。

“有無大礙?”皇上故作冷靜地問太醫。

太醫拱手低頭回答:“并無大礙,只是皮肉之傷,所幸刺得急,故而不深,并未傷及五髒。”

“那為何遲遲不醒來?”

“驚懼所致,許是未曾經歷過如此場面,一時吓暈了。”

太醫走後,皇上卻遲遲沒有擺駕回紫雲殿,仍坐在竹屋靜靜看着連翹。她如此害怕,卻還是不假思索地上前拖住那刺客,這讓皇上再次對這個小小女子刮目相看。這合宮中,又有幾人能做到呢?上一個不顧性命保護自己的人,是母妃。

受傷的人不便移動,皇上便留了兩個得力的宮女和一隊侍衛在此守候。夜已深,他不得不回紫雲殿了。明日須得上早朝,且追查歹人下落之事也是回紫雲殿處理才便利。

“才說完要護你周全,便讓你替朕挨了一刀,朕欠你。”皇上出竹屋門時,又轉身看了眼連翹,心裏暗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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